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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听说无涧教全是女子,又以忍冬花为饰,而且从前在邺城外的雪地之中,曾听仙使与杨修交谈,说无春之涧,开满忍冬。
董真便一直以为无涧所在之地,当是一个开满鲜花、四季如春的世外美景之地。这数日被囚于洞窟之中,自然是不会见到什么盛景。
但终于自洞窟之中逃出来,却是迎面便是这样山崖,环顾四周,也都是山崖。那些崖石是单调的铁灰『色』,上面光秃秃的寸草也无,分明是初秋,此时却如严冬,当空嵌那一轮明月,更是说不出的峭拔孤冷,哪里象什么世外美景?
孙婆子转至崖后,董真这才发现,崖石之间,竟凿有一处小路,路痕浅浅,仅可立足,却只有一面崖石可依,另一面往下看去,竟是万丈深涧,黑沉沉的看不见底。
孙婆子跃入路间,山风一吹,她枯瘦的身子竟如风筝般飘摇不定,董真不禁上前一步,紧紧扶住了她。
孙婆子只当董真是害怕,回头笑着慰道:“此地洞窟,乃在山崖之底,唯有这一条小路与外界相通。虽有些窄峭,但若是小心些,倒也不虞。”
低了低声音,又道:“仙儿那贱婢,在我们未入宝谷之前,是决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动作的。你只管走这路便是了。”
其实就算孙婆子不说,董真也知道,仙使故意让她们“逃出”,当然是借着放长线钓大鱼的打算。
只是双方都心知肚明,就不知最后鹿死谁手。锦绣洛神387
不过,至少在到达宝藏所在地之前,她们是安全的。
这崖上小路,的确是坎坷艰险。董真扶着崖壁,在最为狭窄之处小心挪过,及至一条环绕崖壁四周,蜿蜒数百米的路径走完,不觉已是汗透衣衫。
离了这利剑般高耸的山崖,便到了平缓的坡地。只是这些坡地也一样是岩石,表层有些浮土,勉强生了些藓苔,此外再无任何草木,仍是光秃秃的。
但没了山崖的阻挡,此处风势颇大,吹得二人的衣衫猎猎作响,若不是凝着一口气定住身形,只怕当真也飘飞如风筝般。
董真忖思,这里为何没有草木,一番萧瑟景象,想必也是因为这里的地貌本是岩层,又因是在风头上,土壤无法存住,自然也只能生些藓苔之物了。
虽然来时路上皆在昏睡,又一直被囚于洞窟之中,董真此时根据这地势推断,这无春之涧,想必是在一处荒凉山中。
成都之地,皆以平原为多,虽也有一些山丘,但似这般陡峭连绵的山岭,绝不可能是在成都平原上,且应该相隔颇远。
她想起仙使此前所言,说她在路上昏睡了不过几个时辰而已。虽然醒来时穿的衣裳也尚是旧物,但未免浆洗得太过洁净。若真是几个时辰的路程,即算是以火烘干浣洗后的衣裳,但其实这样短的时间,根本就不用浣洗。
现在想来,当是那仙使之言不尽不实。此处离成都,恐怕有数日路程。
但具体在哪一处山中,她于地理实在不甚擅长,便猜不出来。
坡地之间,月『色』之下,隐约可见一条小路,通往前方岩石之后,想来应该是出去的路径。
但孙婆子却并没有走上那条路径,反而扎入一堆『乱』石之中,失了踪迹。
董真有些吃惊,但走到那堆『乱』石跟前一看,方知两边石块堆垒,竟在当时天然架成一条狭窄的通道。孙婆子便是跻身于其中,她便也跟了上去。
只是这通道颇窄,若是孙婆子昔日身材,恐怕入内会大费周章。
在那通道之中,月光不能照入,颇有些黑暗,但好在地面并不算坎坷,走了也约有一刻钟左右,地下渐渐『潮』湿起来,空气中也由先前的尘灰气,变成了湿泥独有的腥气。锦绣洛神387
难道前面竟有溪流不成?可是怎的没有听到任何水声?
她满怀疑问,只听孙婆子沉声道:“已经到了。”
她心中一紧,钻出通道的最后一段,但见面前也是一片平地,仍然是光秃秃的岩石。石间生有一些稀稀落落的长草,比起之前只有藓苔,倒是强得多了。
她近前两步,陡的眼前明晃晃的,竟剌得眼睛一花!
遽然发现:这平地竟然是一处伸出去的石台,而台下何止千丈,且不是什么深不可测的涧沟,而是一个深幽的小湖!
这几乎都看不见什么草木的崖石荒坡之畔,耸立的崖石之间,怎的会有这样一片湖水?虽然湖水面积不大,最多方圆也不过十数丈,但即使在月光下看去,也觉湖面幽幽,泛出一种暗蓝的水光,宛若嵌若众崖之间的一块奇形翡翠,却透着种异常的幽冷诡异之气。
孙婆子面向小湖,神情一时间也有些发怔。
风吹得她满头白发胡『乱』飞舞,枯槁的面庞仿佛也镀上了冷冷的水光和月『色』,竟多了些苍凉的润泽之意。
董真还未来得及小心翼翼地探问下此处来历,便听孙婆子涩声道:“织成,你过来。”
先前在织室时,孙婆子名义上乃是董真的下属,私底下董真叫过她师傅,但孙婆子却极少对董真直呼其名。
此时听她这样叫自己,董真倒有些意外,依言走到孙婆子身边,只听她道:“你且先跪下,拜一拜我的师傅。”
董真心头大震,瞧眼前长草摇曳之中,只有一块粗糙的青石,静静地卧在那里。那青石长五尺许,宽两尺许,倒象是块石碑的模样,可是既无雕凿,亦无文刻,仿佛只是一块天然的青石,又随随便便地藏身于此。
虽然心有疑问,但董真还是应声跪了下去,向着那青石俯身一拜。
只听孙婆子长叹一声,道:“你素来聪慧,我猜你早就知道了,我的师傅,便是这无涧教主,也是前朝的万年公主!我一个无依无靠的贫素之女,却幸得她的青眼,常常觉得无以为报。幸而老天有眼,叫我寻着了你,便是将来见着了先师,也终于可以无憾了。”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亲耳听闻,还是觉得心神大震。
那绮丽国『色』的万年公主,还有一个身份,乃是天师道的嗣君夫人,也是如今的天师之母。昔年孙婆子在织室之中,虽只廖廖数句,已勾勒出一个遗世独立、品格高华的佳人形象;而从左慈、曹『操』等人的表现之中,又知道了万年公主的才略胆识。
无论是哪一个身份,与名声颇为不佳的无涧教主,都实在难以拉扯到一起来!
或许,真正有共通之处的,便是眼前这一块青石。
董真的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邺城郊野,那默默无闻的万年公主墓。那个平常的小丘,低矮的石兽、简朴的神道,和那一方全无生平、赞辞撰写,而仅仅只有她的封号与姓名的墓碑。
那不是一种刻意的低调,而是阅尽世情后的沧桑无波。
便如同眼前这一块青石般,或许它有着重要的意义,但在万年公主刘宜本人眼中,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孙婆子也跪在那青石之前,低声道:“当初她说了,若我找着了她的衣钵传人,就带回来给她瞧瞧。若她不在人世,瞧见这块青石,也就当是她亲眼瞧见了一般。”
董真心中奇怪,想道:“公主身为无涧教主,仙使那些人,当然也算是她的衣钵传人,怎的还要师傅去再找一找?想来是我学了天一神功,那仙使却不会?但无涧教是她的心血所建,仙使眼下在教中揽有大权,说起来更象是她的继承人一般。而这块青石,又有什么重要的意义?看上去又不象是墓碑,怎的能代表万年公主本人?”
虽然疑团满腹,但想万年公主乃是长辈,又颇具才华,自己即算不是其衣钵传人,身为晚辈也应礼敬三分,当下果然叩首俯拜,十分郑重。
孙婆子瞧她拜完了,自己也向着那青石,端端正正地叩首礼拜三次,才站起身来,道:“你既拜过了,我不免要将这一番前因后果,说与你听。眼下无涧教落到这样地步,若你身为先师嫡传弟子,却不继承先师遗志,又交与何人伸展?”
董真在心中想道:“若是这位师祖公主的遗志,是要我光大这无涧教,我却不能接受。眼下这无涧教行事,不符我的『性』子。扳过来要费大气力不说,想来走上如今这样的邪门歪道,也定有这位师祖公主的推波助澜。立教之心不正,纵然一时受到约束,最后不免就会落到这样局面。”
斟酌了一下,委婉答道:“弟子眼下俗务缠身,又陷身于此,武功尽失,能否逃出去尚在未知。师傅但有差遣,自不敢辞,但若是伸展师祖遗志,恐弟子力有不逮。”
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知道在政治倾轧之中,虽言必称道义,但很多时候,道义必得让位于利益,而道义二字,多是扯起来的虎皮、做出来的大旗。
对于万年公主当初为何要成立无涧教的用意,她心中也隐约有几分猜得到。
果然,孙婆子目光一闪,落在了她的面上,道:“你是不齿无涧教之行事,所以先要撇清了自己?”
董真料想她脾气急躁,只怕须臾便要大怒。
但是董真自己本不是这个时空之人,根本没有什么忠于汉室的思想,况且知道历史走向,对于万年公主的理想便是爱莫能助。即使孙婆子确有传授之恩,她可以孝养供奉,孙婆子却也不能迫使她去做违背自己原则之事。
当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非是撇清,实是不愿为之。”
孙婆子目光陡冷,看了她片刻,点头道:“不错,不错。”
董真听道她气糊涂了,这又有什么不错的地方?却听孙婆子叹息道:“也只有你这样的『性』子,方能承接先师衣钵。从前仙儿那贱婢倒也温顺柔娴,却又颇具坚毅,我只道她便是最好的人选了,可是先师却摇头说,仙儿外表柔顺而内心傲慢,岂肯受人束缚?”
董真忍不住道:“师傅,这天底下,就没有人是愿意受束缚的。这是人『性』。”
谁不想自由自在?为所欲为?世人追逐金钱名利,还不是因为拥有了这些,便会有更大程度的随意?虽然董真并不喜欢仙使,但却不由得要分辩几句。
孙婆子没有生气,道:“但人生在世,终有被束缚之物。先师贵为公主,却也撇不下家国之思、兄妹之情。”
董真默然不语,她听左慈谈过许多万年公主轶事,当然知道这位公主以金枝玉叶之身,辗转宫廷与江湖,颠沛流离,连亲生儿子都不得不寄养陆府,为的便是要相助其兄长灵帝,重振汉室声威。
孙婆子继续道:“便如我老婆子,虽是个粗俗之人,却也忘不掉先师的教诲之恩。而你肯在这青石前叩首,难道不是因为感念我也曾对你有传授武功之恩么?人虽都想为所欲为,但心底当有一条底线。这底线乃是家国大义、孝悌节信。若人无此底线,只想着凡事都要为所欲为,与妖魔禽兽何异?”
董真再次默然。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孙婆子说的是对的。
人,终究是在社会之中,也终究不是无知无觉的木石。
如果连最基本的底线都没有……这样的人,也的确会令人感到害怕吧。可是,无涧教的那些所作所为……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孙婆子道:“先师创立无涧教,的确是收养民间流离失所的幼女,善加教养,又令潜入各巨户富室、世家大族,虽是为了罗集消息,但何尝不是为她们寻个出路?”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她『露』出苦笑,道:“昔日织成在织室之中,曾对我言及平生之志,这两句诗,从此后我便时刻放在心中,从无时刻或忘。我知道织成心地光风霁月,不屑无涧教此种作为。但天下女子,未必人人皆有织成之志,更不会人人皆具织成之能!”
当初织室之中,董真确实曾对孙婆子说过,要让天下女子都做个有尊严的人。还引用了秋瑾的这两句名诗,得到了孙婆子的赞赏,从而收下她这个徒弟。
但是孙婆子说得也对,这个时空的女子地位之低下,确不是一人二人能在短时间内可以扭转。董真初入织室时颇有壮志,后来才知道步步维艰。就连她自己,失去了陆焉和曹氏的庇佑之后,也不得不以董真之名、男子之貌而行走江湖之中。而即使是贵如崔妙慧,在家族弃之后,也落到那样困窘的地步。反倒是辛苑这样有武技傍身,又有些行走江湖经验的更易生存,但这样的江湖女子,想要成家立业也很不容易。即使是辛苑才貌俱佳,与马超又是青梅竹马,马超一再利用她,却始终不曾有婚约之盟。
更何况无涧教搜罗到的那些女子本就出身卑微,若是当初万年公主不派人将她们买下,恐怕早就难以保住『性』命。在世人看来,甚至在万年公主看来,虽然利用她们搜集情报,以利于万年公主回护汉室,但对她们来说,至少能吃饱穿暖,有落脚之处,不能不说是对她们确有恩德。
所以此时,董真觉得自己似乎也无法反驳孙婆子。
叹了口气,从长草之中抬起头来,问道:“师傅对我,究竟有何吩咐?”
孙婆子的脸庞瘦得吓人,两颊深深陷了下去,但此时一双眼睛竟是异常的明亮。她一霎不霎地望着董真,道:“你要答应我,不得将那宝藏,落入外人手中。”顿了顿,道:“即使你自己享用亦可,但绝不可落入外人手中。”
这是第二个人这样要自己发誓。
巧的是,和左慈当初要自己发誓的内容,几乎是同出一辙。只是左慈更加强调的是不能落入曹氏手中,那是因为对于曹『操』曾负万年公主刘宜的往事耿耿于怀。
但是无论是孙婆子,还是左慈,居然都不介意宝藏落在自己手里。
董真不由得苦笑道:“师傅你知道的,我不齿无涧教行事,且当初公主所收养的孤女们皆都长大,又如您所言,早有归宿。这些钱更不会用于无涧教中。既然宝藏已经于无涧教无用,那么落入我手中,还是外人手中,又有什么区别?”
孙婆子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从前我告诉你的身世,半真半假,不尽不实。事到如今,不如我便都告诉你罢。”
她的眼神投往远方,那里山崖在月光之下,是沉沉的灰『色』,却仿佛要融入夜空中去,相融之界,却有着一种虚无之感。
“我出身的确贫寒,家人皆在疫病中过世。那时先师与嗣君分开,又送走了嗣君小公子,只身一人,从道边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我便一直相随左右。先师虽贵为公主,却幼年便师从名侠,于武技一道颇有天份。我随侍在她身边,她自然是想我学些武技傍身。但我身骨已硬,且是‘成’人,若练其他武技,必无进展。幸而她从天师道中,曾偷阅过无上秘典,学到一种修习真气的法子。纵然是成年人来修练,假以时日,也一样颇有成果。后来我教你的天一神功,便是这来自天师教的秘密法门。”
虽然早就察觉到自己的功法与陆焉颇为相似,但实在没有想到,竟然当真是由这位曾经的嗣君夫人,自天师道中偷窥而来!
董真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想到陆焉素来谨细,说不定早就猜到了这一关窍,倒是自己他日相见,却是要羞愧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