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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真是在第二日清晨,于清脆的鸟鸣声中,悠悠醒来的。*哈小说&
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是趴在枕边,一手支颐,头如那民间所说的“点水雀”般摇摇点点,却兀自强撑着不肯睡着的素月。
再远一些,是倚墙而坐的崔妙慧,头抵在壁上,已经不觉熟睡过去。
窗外浓绿树『色』,透纱而入,映得室内也是一片娇嫩的明亮,欣欣向荣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半生中似乎都难忘的恬静,因为知道,真正对自己好的人,无论远近,都在身边。
“主君!”
素月蓦地惊醒过来,一见到她微笑的眼睛,不由得欣喜交加,唤道:“女君!主君醒了!”
崔妙慧一个激灵醒过来,『揉』了『揉』眼,腾身站起,急急走过来,与董真目光一对,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明媚笑意:
“陆天师真乃神人也,他说主君你今晨一定醒来,果不其然!”锦绣洛神376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董真若有所思、却一定不是惊诧的表情,崔妙慧缓缓地说出了下文:
“主君身受重伤,是天师不远千里而来,为主君耗气治愈。眼下天师已于鸡鸣之时离开,行前给主君留下了一封帛书。”
她双手奉上一封只是草草叠成的帛纸,董真伸手接开,打开看时,却是熟悉的四句话:
“分辉入脉,凝皎逸潔,敛神于内,发散于外。”
心头一跳,隐隐约约的那个猜测重又浮现上来,她默然地看下去。
写在最前的那段不过两百余字的口诀心法,正与李不归那里听闻的大致相同。后面却密密麻麻写有数百字,字迹秀隽,墨『色』尚新,显然是陆焉手笔:
“天师昔日修行于鹤鸣山,见岩窟之中有老龟,百年未食,而生机犹在。潜心观悟,终成此术。依此法诀敛息静气,初如昏睡,继绝气息,僵卧无感,心脉如死矣。然外息既绝,内息绵绵,周转还复,自成洞天。即使封闭密室,拟或沉入水底,亦无碍也。待月后复苏,若有内伤当愈,即使无伤,则功力当有大成矣。因得之以百年老龟,故名龟息术。”
原来李不归所授的口诀,竟然是天师道的龟息术!
依稀记得,从前在左慈那里,也听到过龟息术的名头。且与左慈的《九转金『液』丹经》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前者是通过丹经中的口诀,能有辟谷之效,不用进食,亦能通过先天元气来维持一段时间的生命。而这个龟息术更为惊奇,是完全连呼吸都可以停止,甚至是关闭在没有空气的密室和水底,都无损生命的延续。简单地说,就是看上去跟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而在沉睡之中,即使呼吸和脉搏都已停止,内息尚在源源不断地运行,对于提升功力颇具好处,所以这几日自己虽然沉睡,但内伤却已好得十有**了。
只是李不归……
帛书后又写道:
“此龟息之术,乃天师道不传之秘,唯天师与大长老得闻。不归悖妄,竟擅自以此术相授,险酿大祸。焉已以真气化解此术,料想焉离锦城之时,君当苏醒矣。焉在汉中,犹时时遥祝,望君百事顺遂,早归来处。”
董真合上帛书,半晌未曾言语。
崔妙慧本来已经令侍婢送了燕窝粥过来,见状也只得悄悄将粥盘放在一边。锦绣洛神376
先前这帛书虽是交给了崔妙慧,且陆焉为了显示光明正大之意,甚至连帛书都未曾封口,只是四面交叠,便放入了崔妙慧手中。
然后崔妙慧与素月几乎一直同行,又怎会偷窥帛书内容?
见董真神『色』虽不动,但她们与董真相处日久,即使如此,也看出董真心中并非毫无所动。
这二人皆是知道陆焉当初与董真交情的,素月甚至知道,当初董真进入织室便是以陆焉护卫鸣镝之妹的名义。
这次陆焉不远千里,从汉中前来,只是为了将昏睡之中的董真救醒,单论这一份情义,便非泛泛,可是陆焉又为何趁着董真尚未苏醒便离开,只留下这样一封帛书?
她受了内伤,李不归一时情急,以龟息术相授,这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看陆焉的帛书之意,这龟息术只有天师和大长老才能知道,陆焉是天师,李不归应该已被内定为是将来大长老的人选,故此也通晓此术。
但她是什么人?虽然陆焉派了李不归等人来保护她,但她相信陆焉并没有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给李不归,那么以李不归的谨慎,为何要将这龟息术轻率地告知了她?
而李不归分明知道龟息术的特点,却未做任何提醒,在她昏睡之后,又讯告陆焉,让他赶来相助。
虽知李不归一定是好意,但怎么心中就觉得怪怪的呢?
但是董真没有精力去思索这些小事,只能将对陆焉的感激藏于心底。
因为她还有很多事情去办。
“这是第几日了?”
她温声询问崔妙慧。
崔妙慧舒了口气,心中莫名地感到了妥当的安全感,是因为董真醒了么?
“回禀主君,我们来到成都,已是第七日。”
第七日!
怪不得崔妙慧这样着急,即使看着她苏醒时的欣喜,也掩盖不了面上的憔悴。怪不得陆焉飞快地赶了来,因为时间已经很紧急了。
如果没有预料错,想必刘璋很快便会派人前来了。
她当初抛下的香饵,这条大鳌鱼哪里舍得不咬钩?
侍婢的禀告声,恰在此时响起在室外:“启禀主君,刘使君府上来人,说明日乃是蔡夫人生辰之喜,蔡夫人请主君与如夫人过府宴乐。”
此刘使君,非彼刘使君。此府也非彼府,在这成都地界,除了权倾益州、位同王侯的刘璋,更无他人!
崔妙慧不由得伸手出来,轻轻拍了拍自己胸口,『露』出“幸好幸好”的神情来。
董真横她一眼,意思是“你也只这点儿出息”?却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尚是隅中之时,也就是后世的九点多钟,刘府便派来了两辆极为华贵的马车,披翠饰玉,与董真当初在邺城时所见诸县主、亭主所乘衣车也决不逊『色』。较之董真自己在涪城所乘的辎车,却显得更为宽大贵重。
车边有刘璋派来的侍从婢女各六名,皆是外表出『色』,举止有素的。
看刘璋的意思,是要以亲眷往来的名义,来接见她与刘玉如。不过刘玉如不过是族中嫡支一个庶女,这样的接待规格未免有些过高。
虽然蔡夫人连客套邀请董真的正室及其他侧夫人的举动都没有,但董真此时也不欲多加计较,只是告知了刘玉如此事,并要求她同行。
在董真昏『迷』的那几日中,刘玉如等第二批“家眷”在杨虎头的亲自护送下也来到了成都。而董真在葭萌的所有值钱家当,也都如数转移到了牛头山。
现在牛头山已是天师道的葭萌治所在,后山最隐秘之地却是她的“研究院”,牛头山中洞窟颇多,她在葭萌时就一直秘密安排人在此中深挖地道密室,无论是运送粮草还是迎天师道在此建治所,都不过是她用来妆妆门面的幌子。
而事实上也掩盖得相当不错,至少她撤走之时,除了一些浮财之外,所有研究中的新式器具和工作室,仍然留在牛头山中。
而李不归在陆焉与她之间,也颇为卖力地往来传讯,葭萌的天师道众已经在半山建起了石窟、洞室并栈道等,当地百姓颇为踊跃。刘备最重民心,自然不敢出面阻拦。暗中的『骚』扰也有几起,但皆已败北。大规模的『骚』扰也不敢有,毕竟葭萌与汉中相隔颇近,可以说是汉中到蜀郡的第一道防线。从前刘璋都只敢指着张修在前冲锋陷阵,未敢泥足亲陷,何况是如今正与刘璋相争的刘备?
故此目前牛头山一切事宜进展颇为良好,这是令董真最为欣慰之事。
刘玉如精心妆扮之后,于数月以来,第一次与这位夫郎同乘一车,但是她却恭顺无比地坐于一角,这其中有着侧夫人的自觉『性』:不能象正室夫人那样堂堂正正与夫郎并肩坐行——还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畏惧,令得她本能地想离董真远一些。
董真最后一次见她时,所说出来的警告之语,犹在耳边。
她从小被刘氏族中教养,自然知道族中付出这样的代价,是因为她长大后要么成为嫡女滕妾陪嫁,要么被送于达官贵人为妾,初闻董真之名时,其实还有些小小的失落和淡淡的鄙夷。
一个破落世家子弟,一个名为世族却行商贾之事的竖子罢了!
可是她没有想到,这位董真竟是如此貌美,便是与刘氏族中的贵公子相比也不遑多让。
就在她芳心暗动之时,却又被董真声疾『色』厉地教训了几句。那样直接威胁、杀气腾腾的话语,令得她只到今天,都在暗中心悸。
他没有被她的美『色』所『惑』,甚至只到今天都未曾宠信过她。眼下她虽然要回刘府了,却是心中忐忑。
蔡夫人的厉害,她早就知道。若是知道她这枚精心培养出来的棋子,居然什么作用都没起到,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因为实在太过忐忑,一时走神,竟没有听到董真的声音。
“玉如……”
董真不得不再叫一声,却见眼前这妩媚女子险些惊得跳起来,不禁蹙起眉头。刘玉如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异常,颊上浮起一层红晕,赶紧认罪:
“主君恕罪,贱妾……贱妾……”
“玉如既出身刘氏,理当时常见着蔡夫人,不知蔡夫人是何等『性』情?”
刘璋的正室蔡夫人,出身荆州蔡氏,巧得很,以前的荆州牧刘表的正室也是出身蔡氏,与刘璋的蔡夫人是堂姐妹。
刘玉如一怔,但还是恭敬地向董真介绍了蔡夫人的『性』情、喜好等,心中不由得想道:
“他虽是主动投效,却也有讨好使君夫人的意思。此前他疑心我是使君安『插』来的眼线,才对我这样冷淡。如今既想与使君修好,那对我……”
想到此处,又想到更深一层,不禁心中暗喜,遂鼓足勇气,伸出两根纤纤玉指,轻轻牵住了董真的银底素锦衣袖。
这一次,董真非但没有拂开她的手指,反而安稳而坐,只是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是一抹极淡的笑意。
笑意虽淡,刘玉如心中不禁大喜。
她握住董真衣袖的两根玉指,即使路上酸麻,也坚持始终未曾松开。
天府之国,不仅是一种美誉,它所带来的福泽,于数百年间已经深入到了这块土地的精魂之中,与饱受战争蹂躏的中原相比,至少百姓很少饿死,路边也极少见到饿殍白骨,适逢初夏,倒是一路芳草萋萋、禾苗青青的美丽景象。
这是董真第一次进入成都市衢,眼前车水马龙,一片熙攘景象,便是大有新气象的邺城、如今因了曹『操』得封魏公而被称为邺都的所在,也是远远不如。
贵人多乘车,往来百姓多是庶民,然而即使衣着弊旧之人,脸上也多有着一种富足平安之意。更不用说大部分皆着葛麻之衣,还有少数人穿着质料中等的锦缎,显然是有头脸的豪奴、管事之流,更是洋洋自得,至于汉律中庶人不得着锦绣绸缎的条例,显然在蜀锦丰富的成都,皆未曾被人放在心上。
关于成都之名,最初见于《太平环宇记》,说是西周建都时,周王迁岐,“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虽然周王所迁之地并不是现在的成都,而这个典故后来是被蜀王开明所用,蜀王将都城迁移至此,便借此典故为新都城命名,足见当初建立这座城市之时,所耗人力物力,又是何等惊人。
公元前316年,秦国吞并巴蜀。公元前311年,秦人按咸阳建制,在原有的蜀国都城基础上,重新修筑城垣。也正是在秦末开始,成都因气候宜人、物产丰富,被认为是天堂一般美好之所在,故取代中原而称“天府”。
而刘璋之父刘焉自封益州牧后,更将益州的冶所移于成都,成都成为了州、郡、县治地。早在秦朝之时,成都便是全国知名的大都市,到了西汉时期,成都的织锦业已十分发达,设有专司织业的官吏“锦官”,故成都方有“锦官城”、“锦城”之称;其他手工业如巢丝、织绸、煮盐、冶铁、兵器、金银器、漆器等手工业也很发达。即使是东汉末年天下动『荡』,益州也受到了冲击,但这里的人口却颇为稠密,近十万户,数十万人口,曾与长安、洛阳、邯郸、临洮、宛城等大城并称,在董卓之『乱』后,因成都避免了大片的战火,更是压倒了其他五城,就连董真这样见惯世面之人,瞧见街道宽阔,可容八车并行,街边店铺楼馆鳞次栉比,人马喧闹,百戏杂耍、衣食诸物无一不丰,也深深觉得,成都如今隐然已为天下第一繁华之地。
他们这一队人马,虽然加上董真的护卫也不过数十人,但成都人皆识得那马车上的刘府标识,不由得纷纷闪开,让出一条道来。
所谓的马车,其实因了初夏,并无严密的车厢,而只是张开伞状罗盖,四处垂下珠翠缨络及轻纱,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掩住了身形,但那些百姓仔细张望之下,仍能看清车中人的模样。
而街两边窃窃私语之声,也传了过来:
“看那车马,是使君府的贵人!”
“这样美貌的一双贵人,尤其是那郎君真个出『色』,怎的从前也未曾见过?”
“嘘,没看到那随从里有使君府的管事么?他们恭恭敬敬的模样,必然这是使君府的贵客。”
都说天下脚下,市井小民都多有见识。这成都也一样,街坊百姓都一样认得出刘璋府第的车马,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董真有心要多听听多看看,了解这时隔千年的成都风貌,故此在护卫打算去责骂那些议论之人时,她适时地进行了制止。
刘玉如回到故土,脸上不由得已经带上了欣喜之意,听到两边百姓窃语,且更有一种矜贵,再看身边董真一副“仪容堂堂”,更是芳心暗喜。遂轻声向董真一路介绍诸物,倒也颇有些见识。
董真这才知道,与后世不同的是,此时的成都城,仍保留着最初蜀王开明建都时的雏形。当时西周营国制度中,对于都城中轴线有贯穿南北的要求,但是开明却并没有采用这种风格,而是因地制宜,从北偏东,以此为轴线来建设了成都城。并且以穿『插』的街巷,形成了如方格路网一般结构的城市格局。到了秦朝之后,又因为当时情况的需要,渐渐形成了“大城”和“少城”。
所谓少城,便是成都商业手工业最为发达的地区,也算是城市商贸活动最为频繁的经济中心。此时董真等人经过的便是少城了,外面的确是店铺密集,人烟稠密。尤其是以售卖蜀锦的店铺最多,董真不过走了约一『射』之地的路程,便至少看到了十几家锦铺,其中有两家的牌子还非常熟悉,木质匾额上四个隶字,秀凝端正,十分贵气:“益珍织坊”。
董真只瞥了一眼,便觉店铺之中锦光耀眼,五光十『色』。顾客也颇多,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影。
刘玉如是知道益珍织坊与董真的那些纠结之事的,不由得垂了眼,不敢多说。
董真心中却想道:“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虽故意让黄唯青那些人落入了刘备手中,想来刘备在我这里尝着了锦匹换钱的甜头,必然不肯放走他们,想要在涪城另建一个独属于他本人的织坊才是。只是刘备哪里知道,那些人纵在家族中有实权,却是高层领导,对于管理人才、与官府应对、拓展销售渠道自然是在行的,恰好对于基层技术类却不算是专业人才,少了织锦技术,不过是热闹热闹,中不了什么大用,不足为患。
只是眼前这益珍织坊,却令人深思。即使在葭萌受挫,却依旧兴旺得紧。后世常说,经营一个公司是否成功,其标识之一,便是即使总经理不在,也一样能正常运行。现在看来,如益珍织坊这样的织业世家,经营百年,根基深厚,人才倍出,以其机构之严谨周密,即使少了一两个‘零件’,仍能够令之自然运转,倒是与后世的优秀公司有异曲同工之妙。我若要『插』手蜀郡锦业,这益珍织坊也好,其他织坊也罢,均为有力对手,寻常的商战手段对他们全不生效。即使我有再多巧思妙想,也无济于事,非得拥有政治力量,力摧之下,将其连根拔起,才是唯一正途啊。”
而这,正是她冒险前来,公开投奔刘璋的用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