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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惊蛰时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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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

天边滚过一串雷,董娴手腕一颤,细细的毫尖不由得在白绢上一顿,落下了圆圆粗粗的点子。*哈小说&

旁边侍婢不由得呀地一声,惋惜道:“娴夫人描的好花『色』,却被这雷惊了笔调,倒坏了样子。只怕又要再画一幅,不然结不得花本。”

所谓结花本,是织锦当中很关键的一个环节。先是让人将花『色』描画在帛纸之上,结本的匠人再用各『色』丝线来量好画上每一根线条的尺度,算计分寸后结好,将其悬挂在提花机的花楼之上。然后负责织锦的织工再穿综带经,提起衢脚,投梭往来,这些丝线一根根被牵扯进来,左右穿梭,锦幅自手底慢慢成形,其图案正是帛纸上所描画成的花样。

与出身低级武官家庭,也颇有勇武之力的董媛不同,董娴从前的出身,也算是书香门第,虽然在织造司中蹉跎了多年岁月,但如今颇养了些时日,手指渐渐纤细,又恢复了从前的灵动敏捷,执起从前在家中最爱的画笔时,也是一如往昔。

董娴描的是一副极其美丽的花样,粼粼的水波,是淡淡的蓝,『揉』和了幽幽的绿,看上去通透而清澈,间或有些若有若无的纹路,细的几乎到不可见,最粗的也只如头发丝儿,细腻而绵密,正是波纹的形状,显出了水波的走向和流势,任是谁一见了这水波,都会赞叹一声,仿佛整个目光都要沉入这画笔绘就的水『色』波光深处。

而更美的,却是这水波之间,载载浮浮的花瓣,有单瓣的,有三四瓣攒在一起的,也有折枝的花朵,瞧着就象是刚从枝头上飘下来,落入了这水波之中,粉红鹅黄,映着幽蓝清碧,清丽妍雅,还透着一种悠然自得的韵味。

旁的也罢了,只这悠然之韵,才是最重要的。

董娴记得主君当时说过的话:锦绣洛神343

“归隐林下,看落花流水,岂是寻常人能享到的福祉?且不说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找一处安安稳稳赏花观水的地方尚且不得,便是太平盛世,为糊口而奔波,又到什么时候方有这样闲心?所以这归隐二字,却不是人人都说得的。也正因此,这流水落花锦,便分外要画出贵气来,是清逸中带着贵气。”

董娴昔日在家中,也不是没有见过流水中的落花,但后来的确是没了这样的福祉,在织室中日日劳作,那昔日的情形就模糊得很了。但她一向很有毅力,常常会跑到白龙江和阆水旁去观察水波,唯恐江水过于奔湍,甚至还常去离云别馆,在瀑布下的碧潭边,一坐便是数个时辰,认真揣磨那碧绿得近乎幽蓝的静水微澜,单单是画稿,便已经废了数十次,总是不满意,又要从头来过。

董真见她这般认真,不免也甚是欣悦,笑道:“其实你画得已经相当不错了,只是这落花流水纹的花样,之所以与常见的情形不同,全是因为……”

她顿了顿,道:“昔日我曾在锦城浣花溪畔,见过春日薰风吹过,拂落了枝头的花朵,那些花瓣落入水波之中,溪水清碧柔滑,花瓣颜『色』绚丽,相映之下,美如画卷,却是与这阆水还有潭水不同的……”

董娴却有些疑『惑』:这位主君昔日入织造司之前,听说出自中山无极甄氏,与益州相隔甚远,如何会知道浣花溪?

董真却微微一笑,『摸』了『摸』她光滑如缎子般的鬓发,道:“若果真是画不出我心中的落花流水纹,也是无妨。想来过不了多久,你便会亲自瞧一瞧那浣花溪了。”

浣花溪在锦城,那是益州的治所。

董娴想到此处,将手中画笔轻轻搁在一边,道:“不过是一幅花样罢了,换一张纸再来罢。”

天边雷声依旧滚过,忽远忽近,如金石崩裂,又似挝鼓声声。

那侍婢拍了拍胸口,笑道:“难怪这雷如此骇人,婢子这才想起来,今天好象正是到了惊蛰的天气了。”

惊蛰!

董娴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目光越过檐前密密的林木,往远处看去:

上个月新的庄园落成,董真携“家眷”从离云别馆中搬了出来,那里只留了部分奴婢。好在夏天过几月便要来临了,那离云别馆,便恰好发挥了它最初的功能——避暑之用。

董真从前是暂无适当的住处,如今有了这庄园,当然就应该搬进去。

董娴现在所处的楼阁,便是在这庄园之中,地势颇高,一眼望去,能看到远处起伏如绿海的桑树林,和更远处玉带也似的阆水。锦绣洛神343

不知那河山之中,有多少蛇虫蛰伏其中,又有多少生机掩藏于冻土之下,随着这一声声的春雷,一寸寸昂首拱出来。

“锦园。”

一个年青男子此时正立在庄园门楼之下,喃喃地念出了这两个字。

天青『色』葛袍,臂挎褡裢,看上去干净清爽,不富不贫的模样,是标准的行商打扮。面皮微黄,略有髭须,身形虽然略高,但因微微佝偻着身子,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然而他眼前所见的锦园,却是相当的……特别。

当初这堤旁只是一片桑树林,风一吹哗哗作响,春夏时一片碧绿。谁也没有想到,这桑林之中,会矗立起这样一所庄园。

从前未曾认真看过这片地,现在楼阁馆舍建了起来,才发现锦园的主人当初是如何的慧眼独具。

锦园虽比不上离云别馆那样有山谷险峭之利,但离云别馆几次经历血战,全是仗着出了奇计的缘故,对敌方要么是诱敌深入,要么是出其不意。如果敌方攻已不备,只消将山谷一堵,里面的人便绝计被包了胡饼出不来。

这锦园却不一样,看似四面空空,只是一片桑林罢了。但其实是倚山而建,阆水如玉带般奔涌而来,又在河床处拐了个弯,这锦园恰好就建在那拐弯处,相当于一面倚山,两面环着的皆是阆水。汉时建筑,大城自然是无郭的,比如洛阳城,但是洛阳城外一样有灵渠,就跟护城河没什么两样。对于这锦园,这样的地形,环绕的阆水,俨然便是天然的护城河。更不用说这锦园外墙之外,索『性』还真的掘出了十余丈深、也有十来丈宽的壕堑,引了阆水而入,这下子是三面都环了水,进出锦园全靠着吊桥,若是吊桥一收,单凭着那十丈高的外墙,便是易守难攻,堪称固若金汤。

只是,锦园门口那沟堑旁边,种满了青翠的杨柳、娇艳的桃李。青青的柳条、云霞般的桃李花,皆映入那清澈的水波,将原本的三分春『色』,都染到了十分。况且园中张灯结彩,门口衣着鲜华的仆婢迎来送往,这样一座明媚又气派的庄园,便很难让人想到杀伐上来。

一入吊桥,便见大门内还高高地扎起了一座由松柏枝、杨柳条、各『色』鲜花、丝缎缠扎而成的彩门,且以五『色』丝缎,镶就两个斗大的隶字:蚕市。

蚕市乃是益州地方的特『色』,然而因成都素有锦城之称,这巴蜀蚕桑的主要支柱,便是那名闻天下的织锦。故此这蚕市一直在成都锦里举办,这一次还是首次在外举办,而且居然是在这小小的葭萌。

且蚕市素来得到了锦府的支持,但这一次的举办,也不曾见到半个来自锦府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皆是一些神『色』匆匆的行商,也有些穿着华贵、举止粗豪、手掌却甚是洁白细腻的汉子,即使是这年青男子也能瞧出来,那正是专事蚕桑的大户人家里的管事。这一双手是专门侍弄得如此讲究,只因要侍弄的蚕虫便是最娇嫩不过的生物。

他们与那些行商又不同,身畔有意无意的,都跟着孔武有力的护卫,又或是神情恭顺的婢仆。

这半日以来,锦园当可称得上是门庭若市,这年青男子过来,只略问了几句,又听他答是来参加蚕市,又问名姓,答道:“杨诺。”门口的仆役很轻易就将他放了进去。

年青男子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夹杂在人群之中,快步走入庄园之中。

身边有几个行商模样的人,相伴着也正走入园中,一边窃窃私语,却是一字不剩地落入了年青男子的耳中:

“锦园,好大的口气!这天下敢冠一个锦字的,如今也只有一个锦城,一个锦府。”

“不过是能令几条蚕虫病死罢了,算得了什么了不起的阿物儿?”

“锦府织业百年相传,根深叶茂,只恐不会善罢甘休……”

轰隆隆,雷声从头顶滚过。

杨诺抬头看去,但见天空半阴半晴,也没有一丝风声,虽是早春,却觉得甚是憋闷。

一入园中,转过湖石堆就的假山、参差披拂的杨柳槐榆,拾级而上,便是一大片青石铺就的空地,四周围有石阑。那阑干粗看没什么出奇,细看却发现雕工精细,每段阑干上约有二三十朵石莲,却是盛开的姿态朵朵不同。此时空地四周,皆设了黑漆案几并坐席等物,粗略一看也有数十张,席上铺有垫褥,锦光灿然。

只是这样热闹又繁华的场面,却没多少人说话。很多人坐在案几之后,眉头都是沉沉的,彼此望一眼,也仿佛含有深意。

杨诺坐在靠边的一张案几之后,同几之人是个年岁仿佛的年青人,模样机灵,肤『色』甚白,是典型的蜀人长相。

见着杨诺,便向他一笑,主动道:“不知如何称呼君子?在下姓冯名京,是锦城里冯家织坊的管事。”

说是管事,但却与织坊主人一个姓氏,想必就是亲族了。

杨诺微微颌首,答道:“某姓杨,名诺。原是东吴人氏,游历到此,听说开了蚕市,便过来瞧瞧。”

那冯京『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道:“是看你面生,不象是我们本地人。这益州地界,但凡是织业中人,就没有我冯京不知晓的呢。”

杨诺一听,便知他果然是出自织业世家,想来那冯家织坊,应是族中产业,这个冯京,也多少能做得了一些主,否则不会派他来参加这次蚕市。

虽然从前未曾参加过蚕市,但是杨诺明白,这一次与从前,是决然不同的。

冯京看样子『性』情外向,见杨诺不言不语,只道他不信自己,急道:“你不信?你可知道,这蚕市从前都是在锦城开,怎的这次就落到这姓董的手中?”

又以指甲轻轻往四周弹了弹,示意道:“你可又知道,这些人心中,却是如何想法?”

见杨诺仍未说话,只是目光瞥了过来,那一瞬间,冯京有一种错觉,这杨诺相貌虽然黄瘦平凡,那目光却是湛然生辉,微带寒凛,仿佛初春的松树巅上掠过的雪风。

心中一噤,更是分外地要显摆一番,低声道:“告诉你罢,这次益州来了不少人呢,不仅是各家织坊,还有两家最大的蚕桑大户,说起来开织坊的人,家中怎会没有蚕桑铺子?只是比不得张、徐两家罢了。只是今年运程不好,蚕儿皆有了病症,若不是这姓董的手头有治病的秘方,谁肯巴巴地到葭萌这种小地方来?你没见他们,一个个面『色』都难看得很!”

杨诺看了几眼,道:“怎的冯君却面『色』如常,毫无晦暗之意呢?”

冯京咧嘴一笑,带了几分自嘲,道:“我们冯氏织坊,昔日在益州虽也算翘楚,但自从刘使君入主益州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这个刘使君,指的当然不是挂名荆州牧刘备,而是实权派益州牧刘璋。

杨诺明白过来,道:“原来冯君家中竟是西川士族,失敬,失敬。”

刘璋入蜀之后,他身边原有的文人幕僚是江夏荆襄一带的士族,与益州本地的西川士族之争,几乎是街知巷问。刘璋为人有些优柔寡断,平复不了,到了后来这种争斗不仅是在益州的官场上,甚至是连商业都有所波及。

刘璋原是江夏人,对于自己用惯了的幕僚自然是偏袒些,西川士族在争斗中不免就暂居下风,锦府的官员自然而然也有所偏倚,所以西川本土的织坊也都受到了打压。这冯氏织坊如此情况,想必就是因为站队站错,受了池鱼之殃。但这种站队却是由出身、籍贯决定的,身为西川士族中的一员,也不可能背弃整个家族投到另一方去效力,所以一直以来都被压制得甚是艰难。

而又有一大批刘璋的亲信从争斗中得到了实利,比如益珍织坊,便是借着益州牧府的势力迅速壮大的。这次蚕病发作得来势汹汹,偏偏锦府中得了张大户的信,说是有人来购蚕种,还放言说能治好这蚕病,所以不在乎蚕种是否染病。

此时各家都在为蚕病头痛,听到这消息,无论真假,岂有不派人去打探的?结果打探回来方知,原来那购了蚕种之人最后回去的地方,竟然是葭萌。

而那人的主君,却是刚刚由洛阳来到葭萌,但在当地一再引起了不小轰动的董真。

董真那人,听说在洛阳也有过织坊,来这葭萌时间不长,已深得了刘备的看重。也正因为此,竟然还狂妄地放出了要在葭萌这小地方举办蚕市。

原本这些织坊主及蚕桑大户是不屑一顾的,便是有张小小的治病秘方,却也不足以号令这些根深叶茂的织业大亨们屈尊俯就,最多不过是重金购买罢了,若是董真不肯卖,那么官府和黑道,有的是办法来迫之就范。但前不久却发生了大事:刘备竟然反了,现在正攻入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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