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成奔入林中,但见四周黑影幢幢,皆是参天树木,不由得叫道:“阿若!”
无人应声,甚至连杨阿若的气息也似乎失去了,她顾不得许多,一边凭着感觉到处乱跑,一边不断叫道:“阿若!阿若!”
没有人回答。『言*情*首*发
即使是她灵敏的神识,似乎也不起任何作风,杨阿若,似乎从这个山林中消失了。织成蓦地记起来,那日入城时,见这所县衙后宅依山而建,又处于城角,觉得十分奇怪,曾说:“衙门向来在城之中心,便是为了防备被袭。此衙依山而建,若是有歹人从山后来攻,这县令岂非束手就死?”
当时杨阿若答道:“你看那林木萧萧,枝叶却皆往前伸展,说明此处风向,多是自后面吹来,十分强劲,方有如此姿势。想来林后当是一处绝崖,否则风势不会如此强劲。”
她心中一惊,笔直地往那山丘之上冲去,身后却有个声音传来:“放心吧,我不会跳崖的。”
织成遽然回首,目中精光闪动。
找到了声音来源,在暗处视物,相对来说就容易得多。近些日来,她发现自己目力大为精进,显然每天深夜的练功不是白废时间。不过这目力精进得很奇怪,并非循序渐进,而是一下子就到了这一步。仿佛一个人走了很久,忽然推开一扇门,坐电梯直接就上了七楼。
据她猜想,自己或许是不知不觉,突破了什么阶段。
此时她只看见,夜色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高高的树杈上,仿佛一只大鸟。
是杨阿若。
奇怪的是,他怎么可以这样平静,平静到将自己的内息调到跟树木一个频率,心如止水,还是枯如槁木?
这是织成内功小成之后,第一次与人隔得这么近却未发现对方。
或许杨阿若的内力,比织成所认知的还要精深可怕。
比如那次酒泉相救,其实她不带人去,他也未必回不来。传说中的游侠能在三军之中,取上将军头颅如无物。杨阿若应该达得到。
“你坐这上面干什么?搭巢?还是下蛋?”
她扬扬眉毛,感觉自己似乎第一次说话这样粗俗。
从前她说话可不是这样,就是在另一个时空也一样。最多是直接,哪里会这么粗俗?
她可是一个“出身世家”的女郎!
“会搭巢,可是不会下蛋。”
杨阿若静静地回答她。
“是因为周医士口中的那个女子?歧山侯的……姬人?”
她决定直来直往,不想扮什么心灵鸡汤。
“是啊。”他沉默了片刻,道:“我跟龙居交好,大概因为,懂得他的感情。”
龙居,那个把汤饼做得非常好吃的人。那个抛弃了世家身份,甘愿隐身市井的人,从一个“玉面修罗”变成了笑脸团团的胖厨子。
织成索性在树底坐下来,杨阿若坐在树上,两人倒象她从前读书时住集体宿舍,上下铺的位置。据说这样的上下铺最利于开“卧谈会”,只可惜当初她读书时忙着打工,每晚回来都是深夜,宿舍里鼾声四起,曾经的卧谈会早已结束,而她从未躬逢其盛。
没想到穿越到了这个时空,却会在葭萌城的一片山林里,坐在树下,和一个男人开卧谈会……可不就是卧着么?
他卧在枝上,她卧在地下。
她解开外袍,索性铺在了地上,仰面躺下。
地面都是落叶,厚厚的,似乎这里很干燥,也许是风大的原因,叶子枯干却没有腐湿,气味相当好闻,象干草清香。
“奉雯也是商贾之女,就象阿苏一样。我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就象阿苏和龙居。”他的声音很冷静,语调平平,象在诉说别人的事情:
“不过,我出身不是世家,顶多只是寻常富户,所以没有门第之别。只是奉雯她……她从小与别人订了亲,那人一直体弱,才不得不与商贾结亲……虽然那人还没跟她拜堂就死了,但那家势大,不许她改嫁,她到死只能是那个死人的妻子。”
望门寡!
织成明白过来:两汉风俗,其实不如后世宋明之时那样限制妇女改嫁,但是如果奉雯的夫家很有权势,一向能逼迫她不再改适他人。
杨阿若很简短地说下去,似乎并不想就此长谈:
“我带她逃走,但路上那家人追上来,我舍命挡住,让她寻机逃走,自己却被抓了回去。那家人将我关在一处庄园的地牢中,险些被打死,幸为一个著名的游侠所救,又教我剑术武功。一年后伤势痊愈,我便四处打听她的消息,结果得知她在途中为人所拐卖,身陷一个妓馆之中。”
织成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对这个命运多桀的姑娘不禁充满了同情,虽然知道杨阿若一向豁达,但这种事情想必也难以放下,忍不住道:“正当乱世,她一个小姑子,即使从那些追兵手中逃脱,也无法保全自己,落得这样遭遇……”
“我从来没有怪过她。”杨阿若的声音,仿佛浸透了松枝上的露水,清凉而幽香:
“所以找到她之后,我便想要为她赎身,带着她远走高飞,娶她为妻,好好地过这一生。”
“如此甚好。”织成心头宽慰,却又浮起一丝疑窦:即然如此,他为何如今尚是孤身一人?
“可是奉雯不肯跟我走,她年少美貌,又因要嫁入世家,父母曾延请名师相授,通琴棋书画之技,举止谈吐,皆不逊于寻常的世家女郎。身入妓馆之后,很快便成为头牌。那妓馆在洛阳十分有名,来往者不乏王孙公子,有人看中了奉雯,说好要纳她为姬妾。”
杨阿若淡淡道:
“我不过是个游侠儿,纵然那时已成为首领,但在她看来,却比不上贵人的一根头发。”
织成听到此处,不禁怔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从来只有痴心女子负心汉,女子单纯而薄命,男子贪图富贵而负心。杨阿若与他曾经的恋人,竟然都与世俗不同。
女子如此现实,男子倒是一往情深。
“我放了她离开,只知道是益州的一位贵人,但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是歧山侯。”
杨阿若话语之中暗含讥讽,道:“还真是有缘。”
“嫁给歧山侯,奉雯姑娘也没得到想要的荣华富贵。”织成回想那周医士所言,瞬间许多线索,都在脑海中自动牵连起来,对于奉雯的半生轨迹也清清楚楚:
“侯府并不是什么干净地方,姬妾争风,与别的权贵府第也没什么不同。虽然奉雯先前似乎得到了宠爱,否则也不会独居一座楼阁。只是歧山侯与襄城县主之间,似乎也有着暖昧关系。襄城县主想必与奉雯发生了冲突,所以给她下了‘十丈罗’。”
她想到辛苑,声音冷了下来:“歧山侯也不是什么情真意切的好情郎,与出身妓馆的奉雯相比,自然是襄城县主更有价值。所以他对奉雯置之不理,竟使她迫于无奈,不得不让自己的侍婢出来暗访名医,但即使如此,奉雯也没有逃过被毒死的命运。不过至少襄城县主已死,她也可瞑目了……”
“她当初虽然离开了我,但我想是自己无力保护她,才累她落到那样地步,所以分离之时,还是给了她一个暗中联络的地点。”
杨阿若道:“可是我等了一年,也没有等到她的只字片语。想到以她的手段和心计,在或许会过得很好罢。我心灰意冷,便离开了那里。再过了半年,无意中回去,却发现了她留下的书信。她说,自己中了毒,这种毒,叫作十丈罗。她乞求我为她寻得这种解药,救她一命。”
他忽然笑了一声,却有些凄凉之意,慢慢道:“可是她怕我找去,竟然不肯告诉我她在哪里,只说让我将解药放在此处,她会让人来拿。”
织成默然,只觉这奉雯心肠自私冷酷,实为平生之首见,却不料终是害人害已。
半年时间,便是慢性毒药,只怕人也已经毒入膏肓,何况这十丈罗的毒性,根本等不到半年。
“后来,我再也没有知道她的消息,我知道她是死了。”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当初她离开后,我真的要找她,也是容易的,只是心灰意冷,这半年来是刻意没有来。不料她却丧了性命。有时我心中怨她,有时又怨自己,但不管怎样,她终究是死了,再也活不转来。今日听这姓周的医士说起,我虽未曾亲见,但也知道,那个中了十丈罗而死的女子,必定是她。”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下来,不知可是松枝上的露水。
他是游侠首领,有的游侠兼任剌客,可见他们有自己独到的消息渠道。要查找一个普通的姬妾,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杨阿若却并没有这样去做。
他不但是爱她护她,为她不顾一切,还尊重了她所有的选择。
却听杨阿若道:“我分明是早就不再想起她,从她决意离开我的那一刻起。但是今日听到关于她的一切,还是忍不住想要跑出来,在一个僻静之处,好好想一想这件事。”
“抱歉,是我扰了你的清净。”织成歉然道:“我若是早知道你是想安静半晌……”
“我杨阿若堂堂侠客,一生纵情任性,喜爱一个女子,虽然深入骨髓,但既然情断缘尽,也绝不会纠缠。想过了,也就会放下了。我会杀了歧山侯,也算是对得起昔日我们的感情。她虽负我,我不负他!”
杨阿若的声音十分平静:“方才一时感触,不过我知道你不会笑话我。”
簌簌叶摇,他如大鸟般轻盈地跃下树来,站在织成面前:“我们回去罢。”
黑暗之中,织成睁大双眼,默默地看着他。
他的脸庞艳丽美好,仿佛散发出淡淡光华。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男子,想不出奉雯怎么会为了荣华而错过。
“荣华富贵,说起来似乎很世俗,但却是人心深处,最为向往之物。”
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杨阿若淡淡道:“为其所迷者,又岂只有奉雯一人呢?起居贵重,扈从如云,金室玉堂,香车琳琅,那都是伸手可触、张目可视之物。可是人的情爱却不然,它的好处看不见、摸不着,有时还会让人迷惘。所以情爱是最坚不可摧又最脆弱的东西,全看爱的人是谁。”
织成微微蹙眉,她总觉得杨阿若这话中有话,似乎已不单单是在讲到奉雯与他的这段情殇。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出来罢。”
她终于炯炯地看向他的眼睛:“我的性子你又并非不知,不是寻常脆弱的女子。”
“那好,”他吐出一口气,沉声道:“白日里我接到密报,皇帝派御史大夫郗虑册封曹操为魏王,以冀州、并州等十郡为魏国封地,于邺城建立魏王宫铜雀台,享有天子之制,获得‘参拜不名、剑履上殿’的至高权力。”
“他终于成了异姓王!”
织成并不惊诧,因为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她,知道这是曹操必定会走出的一步。而当初汉高祖与群臣杀白马为盟,约定“异姓不得为王”的誓言也终于烟消云散,谁也拦不住这乱世枭雄的脚步!
杨阿若见她并不曾惊诧,便又抛出第二个惊人消息:
“曹操以夏侯渊为先锋,征集兵马三十万,欲图西征益州!”
织成目光一闪,兴奋道:“果然来了!”
她那封信的作用到底起到多大?目前尚不得而知,但曹操想要趁刘备立足未稳、刘璋焦头烂额之际来攻打,选定的时机却是相当准确的。
只是,阳平观的陆焉可知道此事?曹操与他是否达成了协议?
杨阿若注视着她的神色,终于补了最后一句:“不过这一次,统兵前来者并不是曹操,而是世子曹丕!”
曹丕来了!
明知自己只要跑得远远的,便不会与他相见,而且今生都不会相见。但是她本能的还是心中一震,口不对心道:“好。”
说完忽然又有些心虚,好什么?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个字?
杨阿若却没有再说,他当先走出树林,步伐平稳,早没了先前的浮躁冲动。
奉雯的事情,终于在心中彻底掀过了一页。
接下来几日,在府中过得沉闷无比。
辛苑没有换什么阳光充足的地方居住,但是身体却是渐渐康复,手脚也灵活如常。且因了织成的照料,连脸色也丰润起来。终于她能起身之后,便按住织成,不要她再忙来忙去。歉然道:
“奴才是女郎的侍婢,又蒙女郎多次相救,如今已经好了,怎的还敢劳动女郎服侍起奴来?”
“你如今是杨姬,”织成毫不在意:“这院中人多眼杂,你要改了称呼,将我和阿若视同侍婢,不可露了马脚。至于什么主仆分别,我是不在意的。”
虽然适应了这个社会的纲常秩序,但毕竟心中等级观念并不森严。别人服侍她,她可以心安理得接受。换过来她服侍别人,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大的问题。
只听门扉上几声笃笃,是一个小婢立在门口。
与阿长她们几个仆妇比起来,这小婢要娇美年少许多。且举止之间,与那个被称为大阿姊的青衣仆妇颇为相似,显然是有些体面的上等婢女。
她穿的也不是青衣,是相对来说颜色要艳一些的鹅黄衫子,布料虽不是什么绫罗,但对于近些时日眼前只看到青黑二种衣色的织成等人来说,却分外明艳悦目,加上那红润的小脸、灵动的眼眸,便如春天提前来到了人间。
这小婢显然也知道自己与寻常的仆妇不同,眉宇间有几分倨傲,向辛苑行了个礼,也是标准而又随意:
“奴婢是温玉,糜总管让奴婢来带姬人去紫萝堂,请姬人跟奴婢来罢。这两位侍婢,却只能随侍一位。”
“紫萝堂?”辛苑与织成并杨阿若互视一眼,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姬人不必多问了,”温玉笑得很好看,但是却显然不愿多费口舌:
“今晚江上有夜宴,主君在那里宴请一些贵客,召各位姬伎前去相陪。各位若想跃上枝头,雀化彩凤,便要看今晚的运气了。”
夜宴!
织成蓦地想起那所谓的春宴,难道是春天的晚宴?居然这么快就来到了?
她向辛苑递了个眼色,三人一齐行礼:“是。”
辛苑拉了织成,道:“小桐,你随我去罢。”
小桐正是路上织成临时想出来的名字,杨阿若化身侍婢后,因是“出身襄城王府”,所以相应来说,名字更为高大上一些,名为舜华。
这却是当初槿妍在陆府的本名,但也是取木槿花开灿美之意。当前的权贵府中,向来喜爱以饰物、花朵或是职司来为亲近奴婢命名,所以这两个名字取得倒也贴切。
那温玉点了点头,道:“姬人请随奴来罢。”
言毕转身出门,径往东南方向的院落,娉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