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一时无人说话,唯有车声辘辘,却平稳了许多,这是从先前崎岖狭窄的官道,终于走上了通往城门的大道。『言*情*首*发
所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隔了数百年的李白尚且还发出这种感叹,如今大汉的蜀道,就更加崎岖难行了。
近些年来天下大乱,征战不息,然因为峡江天险,蜀道崎岖,巴蜀一带与中原相比,还是少了许多战火的蹂躏。所以官道的地面还是修整得相当不错的,无奈这种地形决定了它无论怎么修缮,也比不上中原之地那种黄土路面的官道平坦。更何况与中原地区那种至少可容四车并行的官道相比,汉中的官道勉强可以容纳两车并行,且多是
而且这种官道,也不尽是在山中蜿蜒,有的地方还是临崖靠山之处,以圆木搭出悬空的栈道,甚至干脆就是在石崖上凿出道路,车马便似在崖缝间行走,下面便是滔滔奔去的嘉陵江水。辛苑多亏是躺着养病,否则要是临窗一看,非要被吓得心惊胆战不可。
杨阿若本来以为织成自邺城来,也是见惯了平阔之地,对如此险要的小道定然也十分害怕。比如那位梁姬一路上便大惊小怪,多次让小婢去请求曲黎暂停歇息,说是车轮一动便头晕目眩,食水难进。足足磨蹭了大半天,方才走完区区数里的山道。
没想到织成始终安静地坐在车中,因为道路甚窄,不担心会有别的车马并行,窥见车中情形,所以她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卷起车帘,往悬崖下的江面一再张望,显得十分喜悦。杨阿若回想自己所搜集到的,关于这位甄氏一些资料,似乎她一直便在邺地,并没有离开过,但对这种明显与邺地大异的山川江河,却并没有流露出新奇和害怕。这不仅让他对她又另眼相看了几分。
一路行来,山峦间已露出了早春的翠色。路边的田地间,不但有麦苗青青,也种有织成在后世看得很熟悉的白菜、菠菜等物。
其实大汉帝国的蔬菜种类已相当多,大多后世所能食的蔬菜,除了土豆、辣椒等物之外,都能尝到。
但是这样种在官道边上的,织成还是第一次看见。且长势良好,田间还有农人劳作,并田埂上有农妇牵着小童送饭,小童嬉笑奔跑,声音清脆,好一派田园乐趣。
从邺城出来,一路所行经处,从未有在接近城关之处,会有这样田园风光出现。盖因交战之际,城关附近的田地全部要被扫荡殆尽,坚壁清野。何况乱世之中,以填饱肚子为要,多半是种植粟、玉米等物,也只有在室中有粮,心中不慌的殷实之地,才会来种些只能佐餐的蔬菜吧。
织成不禁想道:“刘璋这人虽然昏庸,但治理蜀地还是颇有仁德之名,不曾横征暴敛,荒淫奢乐,也还是能令百姓安居乐业。”
如果是太平盛世,以刘璋的才能,可作一方之州牧,安抚地方。
但是如今这样动荡不安的天下,单单只是能治境安民,已经远远不够。注定了要是枭雄般的人物,才能寻找立足之地。然而即使是枭雄,也终将面临着历史的最终淘汰赛到来。
这小小的葭萌,注定亦一样要成为波起浪涌的漩涡中心。
因为上通汉中,下至成都,如果顺嘉陵江而下,又可抵达巴西重镇阆中,所以向来被称为“全蜀咽喉,川北锁钥”,“虽弹丸之地,有金汤之固”,但其实葭萌也不过是一座小城罢了,但与其他城池不同的是,它是紧紧依着葭萌关而建的。
方才织成等人看到的长龙般的墙体,其实是葭萌关的城墙。雄关耸峙,威势迫人,说它“峰连玉垒,地接锦城,襟剑阁而带葭萌,踞嘉陵而枕白水,诚天设之雄也。”实不为过。
近了才看清,葭萌关的城墙,竟然是以青色条石垒积而成的,石间填满灰白色之物,有些象后世的混凝土,但比混凝土看上去更为细腻,粘得极为严密,严丝合缝,坚硬无比。
“糯米浆墙。”杨阿若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糯米浆、石浆、黄泥等混合在一起调制而成,你别看这墙看上去只有条石所垒,事实上墙基下共有三层,分别是糯米浆、夯土、糯米浆,层层浇铸,再在外面垒上这种蜀地特有的青石条,几乎是坚不可摧。葭萌关峙立数百年,城墙从未倒塌,一直完好。便是陷入敌手,也多是因为**,而非城破。”
织成点了点头,道:“难怪刘备来到此地,便不肯前行。葭萌关易守难攻,确是个很好的暂住之地。”
关门也是石条所砌,打磨过的石面形成一个拱形,年长远久,门内门外,连同路面都磨得光滑如镜,隐隐泛出青白色的润光。危岩峭壁,树木萧森,簇拥在这座险关四周。
曲黎在城门口办理了入城手续,出示了关牒等物,听说他是送美人财货而来的艳使,兵士们相当宽容,便很容易被放行。
织成从车后看到,那守城的军士甚至还满面笑容,对曲黎也还算是亲热,连例行的钱币也没收,反而笑道:“刘皇叔来此,待人仁德,厚待百姓,连我等士卒也多蒙其恩义,岂有为难你们的道理?”
曲黎惯走江湖,这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情况,当下进城路上,也嗟叹不已。
辛苑在车中听到,不禁奇道:“这刘玄德如此厉害?还是当真有仁德之风,才令一个小小士卒都如此敬服?”
杨阿若也看到了这一切,答道:“刘玄德方至葭萌,便已如此得人心?便是守城军士,只要一听是送给他的人货,便如此和气。况且刘璋分明是上表推荐其代理大司马,兼领司隶校尉,但这士卒都不称其官职,而是直呼刘皇叔,足见刘玄德来葭萌时间不长,但已深得人心。然事有反常,必为妖异,他若只是在蔬萌暂住,又何须下这样多的功夫?”
织成笑道:“世人皆说他为人谦和,礼贤下士。甚至说昔日有仇家遣剌客谋杀,他毫不知情,却以礼待之,终于令剌客都感动而去。但同样是仁德,怎的刘璋便不得西川士子之心?甚至自己派系也内斗不断,弄得焦头烂额?可见这乱世之中,但凡要当个雄杰,单有仁德,那是万万不能的。”
辛苑一怔,随即轻声而笑,就连杨阿若也不禁一笑。但三人笑容之中,皆是不以为然的多,更不会有那士卒发自内心的钦敬笑意。
若是个寻常士人或百姓,从外地游历至此,不免要大发感慨,认为刘备必为仁德之人。但这车中三人,皆非寻常之人。织成与辛苑自不必说,见过织室和宫中这女子最多、也是阴谋倾轧最多的黑暗真相,当然不会仅凭一些表面现象,便轻易相信所谓的“仁德。”
杨阿若是游侠首领,虽然年轻,却已深谙用人之道。否则那些游侠儿皆是骁勇悍恶之辈,哪里肯服他节制?义气生死、慷慨任侠固然重要,一些阴谋之道也不能不用。
诚如织成所说,在险恶江湖之中,若只用仁德,恐怕早就性命不存。
以此来看,刘玄德此人,虽刻意求仁德之名,但目前来看,却是太落了痕迹。
织成心中暗忖:该如何去说动他呢?
从前只是想着,设法脱身,再去找到陆焉,解决了阳平治都功印的问题就行了。可是多了一个辛苑,辛苑所受到的痛苦,令她无法忽视。
既然从另一个时空而来的她,发现刘备入蜀,的确是按照历史上的记载轨迹在进行,那么,刘备得到益州,并最终由此而三分天下,成为蜀国皇帝,看来也一定会成为现实。
自己为何不抓住这次机会?至少不能放过歧山侯。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概……大概是因为……
脑海中掠过一个少女的影子,娇怯怯的模样,笑起来却极为明媚的眼睛。
那是明河!
在心底告诉自己,并不应该伤心。至少明河已经找到了她想要的,至少明河是安全的。毕竟自己走了,却把明河留在宫中,将她托付给曹丕,可是男女有别,曹丕真的要照拂她一生一世,便只能纳她为姬妾。如果当初能带着明河一起逃走,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
而辛苑,她没有明河那样的运气……织成深吸一口气。
如果要辛苑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就一定不能放过歧山侯!
葭萌城不大,但城左有白龙江,前有嘉陵江,右边是一条极为宽阔的大道,被称为金牛道,却是非同小可的一条古道,可连通后面倚靠着巍巍冀山,风光极佳,虽小小一座山城,此时看去,竟还有虎踞龙盘之势。
时人喜“望气”“观星”,自然对于山川形胜也十分在意,所谓堪舆之学,也是方士们常应具备的技能之一。
刘备选中此地,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原因。
刘备的驻地,正是在城东北角上的县衙之中,这一点与别处也不同,衙门居然不是在城中心。但因地形奇特,所以城东北角虽在犄角之处,却是两面临着绝崖,一面临着嘉陵江,十分险要。若是城破,便是守着这县衙,无异又是一个城中之城,尚可守住一段时间。
葭萌县是个小县,其县令当然与洛阳令的品级不可同日而语,何况乱世之中,“枪杆子”远比级别厉害。所以刘备大军一入葭萌,便十分识趣地将县衙让了出来。
刘备虽处处以谦和示人,但在抢占重要位置之上却清楚得很,只谢了一声,便毫不客气地住了进去。
曲黎的这支车队,便向县衙驶去,两边街道狭窄,但街面甚是整洁,往来人众,也都面带平和之色,显然少受战乱之苦。
织成原是要杨阿若借着襄城县主侍婢名头,以奔丧为由离开,但是杨阿若却对她的建议置之不理,而辛苑更是不可能离开。所以织成也颇为无奈,只好带着两名“侍婢”同行。
入县衙之后,自有吏员上前接待,清点过人数财货后,便令送往后院。
织成带着二“婢”下车,此时她已换回了杨姬的妆扮,戴着长长的幂篱。辛苑的毒解了大半,勉强可以在杨阿若的搀扶下行走。
入了县衙,整个车队除了马车之外,就再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曲黎或是史万石了。故此
曲黎甚至都没跟她们再说上一个字,便被那吏员不耐烦地“送”出,只是临走前远远地看了织成一眼。
只那一眼,织成忽然觉得,也许她们三人换来换去扮演杨姬的把戏,这位阅遍江湖的人贩子助理已经早就明白了。甚至史万石很有可能跟他说过什么,才令得他一路装聋作哑,只到这最后一刻。
不管史万石打的什么主意,如此纵容这位董真送来的“杨姬”,但是很显然,他还是冒了险了。对于一个只认钱的人贩子来说,已相当不易。又或是,他刻意卖给的交情?
陆议那诚恳而儒雅的面孔,在眼前一掠而过。
因是从侧门而入的,并且被直接送往后堂,所以无暇参观县衙大堂。后堂的环境不错,远望足有三四十间房舍,都掩映疏落有致的草木之中。因是初春,那些草木微吐青意,更觉心旷神怡。
但众姬伎在后堂的大院中,被暂时聚集在一起,由一个五短身材、举止精悍,却只有一条胳膊的总管模样的人进行了一场简短的训话。
他的话不多,声音洪亮:
“前衙为县令所居,处理政事,受理民案,主君素不涉足。这后堂方是主君起居之处,你们可要记好了,这正对着台阶而上的厅室,为主君议事召见门客所用,旁边两室,为主君寝卧。尔等所居,在西南角上的一处院落之中。主君以军法治府,无事不得乱走、串讲、聚集,否则皆以军法论处!若有急事,可令仆役来寻某便是,”
他细长的眼睛扫了一圈,精光显露,丝毫不象寻常残疾之人:“某姓糜,暂代总管之职!”
众人心中不禁一凛。
杨阿若想道:“这人不是寻常的仆役,目有杀气,想必也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兵卒出身。”
织成一听这姓,却立刻明白过来:糜氏很早就跟随刘备起事,糜竺、糜芳等皆是刘备手下大将,糜氏女更是嫁给了刘备为夫人,但是早在建安十三年,长坂坡一战中,因刘备被曹操击得大溃,逃亡之际与糜夫人等失散,糜夫人投井自杀。
刘备因此一直厚待糜氏一族。眼前这一位,想必也是糜氏族中之人,这条胳膊,或许便是在战阵中失去。
织成本以为,训过话去,便该由这位总管带她们去见过这府中所谓的主母,又或让“主君”刘备过目,然后根据美色来分配住所,并召寝之类。
谁知这糜总管训完之后,便令人将众姬伎送到一个偏僻的院子里,倒是象过去挤集体宿舍般,住了满满五间房。不过梁姬与“杨姬”毕竟不同,还是各住了一间房。却是跟各自的婢女挤在一间房中。
这院中较为破旧,又比较背阴,众姬伎满心欢喜,只道当初是去益州牧府享受荣华富贵的,谁知却落到这样一个地方来,连路上客栈都有些不如,不禁都窃窃私语,甚至与交好之人暗暗埋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