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成现在看上去,便是那样悍恶。『言*情*首*发
双目炯炯,黄糙的脸上毫无表情,连那种残忍的欣喜也没有,但唯有如此才令人更觉惊悸。
两手都染有皇室宗亲所谓的高贵的血液,却不以为意,甚至擦都懒得擦上一把,顺手从旁边几上拿过一只茶盏——是此前襄城县主赐给那个教习阿姆的特殊尊荣,此时已经冰凉多时,兜头盖脸,就往襄城县主脸上泼去!
那阿姆虽是被解了穴道,却是圆瞪双眼,看着眼前情形,喊也未曾喊出一声,这次是自己昏死过去。
襄城县主一阵抽搐,再次清醒过来,喉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
她实在是宁愿自己不要醒来的好,但是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女子,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她。
织成再次揪住她那头早已乱七八糟的发髻,生生地拖到自己面前来,平淡地问:“十丈罗的解药呢?”
襄城县主发出“啊啊”的低呼,眼神急切而深怖,又唯恐织成不能明了她的意思,顾不得火辣辣的疼,拼命点头。此时不要说十丈罗的解药,便是百丈罗、千丈罗也顾不得了。
织成嗤地一笑,却没有马上扯出她嘴里的布巾,却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襄城县主一脸懵懂。
她的确不知道!她此时才想起来:她原本就不认识面前这两个“小奴”打扮的贼人,他们就敢闯进她的瑞光阁,然后将她如此一番殴打?
织成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还傻乎乎地给人家当枪使?”
她伸出一根纤指,指定了自己鼻尖:“你看好了,我便是杨姬!”
杨姬?
襄城县主的瞳孔陡然收紧,有些不信,但心中实在太过恐惧,全身却在不停打着摆子,如筛糠一般。
织成笑道:“自然你现在也瞧得出来,我是易了容的。不过对着你这样的畜生,也不必告诉你我的真面目!”
襄城县主再过不堪,也是皇室血脉,她竟直骂对方是畜生。
杨阿若一惊再惊,到此处已无可再惊。
他自觉自己是傲视王侯的,不爱做官,不喜财物,不受人拘禁,见着权贵也从不奴颜卑膝。但是如今看来,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女子,或许才是真正傲视王侯,她是真的不觉得对方地位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对方动了她的人。
对,那个榻上不断流泪的女子,纵然曾经剌杀她,但只要她认定了,那就是她的人。
他从未亲见过她过去的风姿,但如今依稀浮现。
“我说两件事,你给我听好了!”织成的话语沉沉,却十分犀利:
“第一给我解药,第二送我们离开襄城。少了一样,你就去死好了。”
天色才刚发白,襄城王府的大门忽然洞开,襄城县主那辆华丽的翠盖朱车疾驰而出,车辕上坐着个小奴,车驾得很稳,速度倒快。守阄尚未看清,那车已经一路奔出去了。
他摸了摸头,与门口的守卫互相看了一眼,都觉惊诧,却不敢多问。
县主出门,怎的连个护卫都不带?
然这位县主一向骄纵,行事其实也大有乖张之时,不带护卫,自然是不欲有人知晓,只是不知又是什么隐秘之事。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此时车中的襄城县主手中捧着一卷帛纸,正战战兢兢地坐在车内一角,面色苍白。比她更苍白的,是卧在车中的一个年轻女子,全身裹在一件密密实实的狐皮大氅里,一动不动。织成盘膝坐在旁边,不时用手去抚摸那女子的额头,神态安祥,但瞧在襄城县主眼里,却如豺狼虎豹。
织成早换上了侍婢的衣饰,洗去了脸上药水,肌肤顿时白嫩许多,只是眉眼尚未恢复原貌。虽然姿色仍不算佳,好在还算得上清秀二字,绝不会丢了襄城王府的脸面。
她低眉顺眼地扶了襄城县主去了衙门,关防放行的文书上很快就盖了印。众佐吏大多知道县主昨天大张旗鼓去郊外迎杨姬之事,又见大清早地亲自来盖印放行,不免十分尊重这位县主的“尚义重情”,对那位杨姬昨日的傲慢倒颇有微词。
当然,杨姬在侧,襄城县主又怎敢有什么訿訾之词?其宽和大方的微笑,更是为她的“尚义重情”加上了浓重的一笔。
等到这辆翠盖朱缨的衣车再次驶往曲黎等人驻扎之地时,远远便见曲黎站在路边,正焦急张望。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车队几乎已整装待发。只有“杨姬”所乘的紫帷轺车,依旧是停在最僻静之处。
襄城县主竟然不顾昨日杨姬的冷待,清早赶来相送,实在令众人都十分的惊喜。更何况襄城县主并没有带什么侍从,虽见是对杨姬待以朋友之义。当然,衣车仍然驶到了杨姬所在的轺车之前,是为了要与杨姬亲自告别。
曲黎一直恭敬地跟了过来,他是这支车队的总管,不得不来。织成从车中冷眼看去,但见他的衣裳上沾满了露水,想必翘首以盼,绝不只有一时半刻了。
快到轺车之时,他识趣地停了步,当然也佯作没有看见那衣车辕上的“小奴”一跃而下,与车中另一“侍婢”一起,抬下一个裹在狐裘中的女子,如烟雾一般,很快隐入了对面的轺车之中。
自然,由于襄城县主那辆衣车的遮蔽,以及轺车本身的角度问题,外人根本无法看到这一幕。
而襄城县主在此时掀起车帘,露出珠翠盈目的云髻朱颜,脸上堆起笑意,却掩不住苍白之色。
但听她娇声道:
“愿姬此去江湖万里,平安顺遂!”又故意扬了扬声音,道:“我这个侍婢素来恭谨,就赠给杨姬了,万勿推辞。”
轺车之中传出“杨姬”声音,仍是清清淡淡:“多谢郡主,姬辞之不恭,遂腆颜受之了。”
曲黎抬起袖子,暗暗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向他们躬身行礼,悄然退下。
织成在车中侧耳聆听,但闻曲黎的声音遥遥传来:“车队,起!”
车声辘辘,大队车马往襄城之外驶去。
只有襄城县主,坐在衣车之中,几乎要哭出声来。
她身边别无一人,如何赶车回去她并不擅长,因为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赶过车。即使回去,又该如何?那教习阿姆此时还昏迷在她瑞光阁的床榻之下。如果将这发生的一切告知那远在邺城的“阿姊”,对方勃然大怒也还罢了,要是知道她不但没有拦下杨姬,反而纵其远遁,岂不是要从此轻鄙了她?
若是与她疏远,从前种种为自己前程的谋划,岂非付诸东流?
她咬了咬牙,手不禁摸上那肿痛依旧的面颊,心下一阵胆寒。
那杨姬如此狠辣,居然还有这样的武功,连她的瑞光阁都进得来,这可不是寻常听人所说的江湖游侠一流么?
父王当初便是死于游侠之手,临死连头颅都未寻到,如果这个杨姬……
她脸色变得更是苍白。
杨姬纵然不得那位贵人相助,以她昨晚所表现出来的能耐,自己也未必能奈她何。
罢了罢了。那阿姆说得对,她身为县主,在城郊大迎杨姬,必然会引起刘璋对杨姬的重视,横竖这女人在益州也插翅难逃,阿姊所交待之事,她也算已经完成了。
至于其他……阿姆本就是悄然前来,入瑞光阁后,她又遣走了所有婢仆。如果杀了阿姆,推说是其返回邺城路上为流寇所杀,那么昨晚之事,她是如何被迫曲从于杨姬,甚至于还失去了另一个要紧之人的事情,阿姊便永远也不会知晓!
如今路上本就不甚太平,阿姆一个女流之辈,只带了为数不多的随从,在路上被流民所杀,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更何况这阿姆前来,还有一个任务,是要带走服下“十丈罗”之后的辛苑。辛苑却是被杨姬活活掳走的,
她还是她的襄城县主,刘汉血脉,金枝玉叶。
一路无话,只是那轺车之中,气氛有些压抑罢了。
眼下车中有了三人,角色便要重新换一换了。
这一次,拥裘躺卧的辛苑变成了“杨姬”,反正需要露面之时,只要带上那顶幂篱便可。织成还是原来的那个青衣小婢,而杨阿若却摇身一变,化作了襄城县主所赠的侍婢。
如此来,他那雌雄莫辨,唯觉美艳的相貌,却也不用作太大的掩饰,顶多不过是令肤质不要那样光华润洁,五官不要那样如刀刻般完美便罢了。
但饶是如此,第一次去掉幂篱露面时,这位“王府侍女”的美貌仍是大大地震惊了车队中人。
便连曲黎也不由得想道:“临走之前,分明是见着三人上了轺车,这样美貌的女郎,按说我应过目不忘,怎的却回想起来,却没有丝毫印象?”
辛苑这一次却是一反常态,从织成在瑞光阁中给她服下解药,到离开襄城一路南行,她一直没有说话,很多时候只是默默地躺着。那解药服下后,先前的毒性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除,所以她四肢仍然僵直。但现在看来,似乎连她的肌肉也僵住了一般,脸上表情始终木然不变。
织成也不理她,只是服侍饮食起居,甚至便溺等事,都极是精心。有时连杨阿若都看不过去,冷哼一声,跳下车去,大步走开。
别人只道杨姬耍性子气走了这位王府侍婢,也无人敢来过问。
且不论三人如何磕磕碰碰,但成功离开襄阳城后,却面临着另一个问题:织成此行的真正目的地,并不是在益州治所成都,而是汉中阳平。而自襄阳前往汉中,距离最近。反而是往成都行去,需由襄阳前往夷陵再沿江而上,与汉中方向倒是背道而驰。
织成当初冒用杨姬之名,便是想离开襄阳之后,假死远遁,径直前往汉中的。所以其实远在邺城的那位女君和襄城县主并没有想到,她们苦心积虑,为杨姬所营造的大好声名以引来刘璋注目,其实这位杨姬一开始的目的地便并非成都而是汉中。
目前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至少刘璋就是听到了这位杨姬的名声,兴师动众从益州来迎娶,恐怕佳人早已鸿飞冥冥了。
杨阿若在车下走了一段路,迎面凛冽的寒风倒颇为清新,将先前心头那种无名之火吹得灭了,才又跃上车去,对织成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
“前方还有十里处,有个叫作羊岭的地方,那里是前往成都与汉中的分界。先前你欲以杨姬假死而逃遁,但眼下多了她,只怕不是那么容易避开曲黎的耳目。你心中有何打算?”
辛苑身形微微一颤,一直紧闭的双眼睁了开来。
织成正待说话,只听她微弱地说道:“这有何难?你们只管逃走罢了,将我留在车上,横竖我现在也是‘杨姬’,而且……”
她嘴角一抽,浮起个不知是苦涩还是自嘲的笑容:
“我本就是要去益州的!”
“你深恨刘璋,所以想要冒充杨姬,正好潜入其府第,伺机剌杀?”织成毫不留情,双目闪出锐光,扫向辛苑:
“一个多月后,你毒性已解,恰好可至益州。倒是好算计,只是……”
她眉梢一挑:“你不想活了?”
这是辛苑第一次向她说话,也是上车以来,她第一次对辛苑说话。一路精心侍奉,倒象是辛苑为主,她为婢一般,但是说起话来,仍然犀利如昔。
仿佛是自从瑞光阁回来,她便变了个人似的。不是“董真”,而是“甄氏”:
“还是因为马孟起?辛苑!你就不能争口气,忘了这个男人么?”
“叫我怎样忘?怎样忘?”辛苑嘶声叫道,虽因了气力的微弱,声音并不大,却已是竭力咆哮,甚至有几分歇斯底里:
“少府!你可曾知道?我是如何被送入襄城王府?我……我……”
她泪水滚滚而下,显出眼角深深的皱纹,与之前凝晖殿上,奋力搏剌的神采飞扬,几乎是毫无关联了:
“我一身清白,已为人所污!而那个将我双手送出之人,正是马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