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真寻常穿衣也颇为讲究,然从未如今日这样盛装华服。『言*情*首*发众侍婢清艳如水仙,他却如花国之王,那样镇定自若、却又顾盼生辉的丰华之仪,便是真正的花王牡丹,也要弱他几分。
真正的贵人们早已离开洛阳前往邺城,便是最近洛阳渐渐热闹,往来也皆是商贾居多。即使是从前朝廷关于服制的禁令,已被这些商人若有若无地忽略,而官吏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们服锦着丝。纵是天下最昂贵的锦缎,在洛阳的步升里等处也时常可见。然而终究是欠了气度,纵是穿得再花团锦簇,哪里比得上眼前这郎君,天然一段清标高华?
因了染料的关系,紫色分外不好着色。故这时代的紫为贵色,绯色也是同样的缘故而显得珍贵,坊间更是有“一段紫,一段金”“珠玉不为贵,裁衣只为绯”的说法。
而眼前的董真,却是穿着紫底绯纹的锦袍,紫底高贵端方,绯纹形如云气,变化多端而又绚丽夺目,经那貂裘墨色一压,越是沉着典雅。
那云落坊的宅第虽然颇为宽阔,但毕竟在金市之中,又是赵氏产业,多少有些匠气。然而此时董真携着众婢出来,只是临风含笑而立,那排场却令人暗叹,再观那宅第,竟也因了这位新主人的到来,平空多出了许多的恢弘华美。
不要说恶少年们那些訾骂叫叱的言语,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便是周围看热闹的洛阳人,也不禁为之一震,目弛神摇,久久回不过神来。
众恶少年面面相觑,却不甘退后,便有一人率先叫道:“尔那董氏小儿!你在赵吉宅中私挖壕沟,意图不轨!唯恐被外人所见,还掳去了我等的兄弟二人!若不好生交出我二位兄弟,且好生赔礼,便要去洛阳令处,告你一个掳掠良民之嫌!”
又有一个恶少年叉腰喝道:“你号称是陇西董氏,我这洛阳城中也有董氏族人,怎不见他们与你相认?分明是细作冒充董氏子弟,意图对我洛阳不利!”
此时有一个褐衣小帻、作仆役打扮的中年男子,已在人群中观望多时。听了众恶少年的话语,不禁嘴边浮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董真拍了拍手,却见四个劲装健婢,押了两个人出来。皆是面色青白,精神不振,不过衣衫整齐,看上去也不象是受过什么重伤。竟然正是那朱姓恶少年和小青蜓,两人原来都是颇为悍恶,此时被四个健婢押着,却是服服帖帖不敢乱动分毫。
董真面上露出冷笑,道:“人却可以还你们,不过我这里有一份帛书,上有尔等同伙供词,也是要呈给洛阳令!堂堂旧都,威威洛阳,竟容许恶少年横行不法,一再欺凌,白日敢直闯宅第,晚来又偷潜而入,若不是董真素有胆气,恐怕如今性命都已不存!朝廷律令何在?世族体面何在?”
众恶少年一怔,不由得望向朱姓恶少年与小青蜓二人。他二人素来强项,尤其是朱姓恶少年,曾在街头与人相殴,虽断了一臂血淋淋的仍不肯撤回,怎的落在这董真手中只一日一夜,便已成了这副模样?且听董真话语,似乎这二人都已在帛书的供词上画押。董真手下全是侍婢,又没有积年的用刑高手,如何撬得开这二人的钢牙铁口?
但看那二人垂头丧气、根本未曾反驳的模样,又似乎是真有其事,的确在帛书上落了名,并非董真虚言恫吓。
正犹豫之间,却听一阵喧嚷,远远有一队人马过来,当前一人身着黑袍,骑一匹健马,被众属吏随从簇拥而来。围观人群之中,便有人纷纷低呼道:“是县尉大人来了!”
杨阿若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杨娥敏锐地发现了阿兄的变化,心中觉出不妙,低声问道:“县尉是谁,会对董君不利么?”
杨阿若沉着脸,却没有回答
汉朝官吏的袍色没什么官职上的分别,自皇帝以下到底层官吏,服色俱是根据四时变化而更换,只是从袍服的质地和冠绶的形状来分辨其职务高下。春青、夏朱、季夏黄、秋白、冬黑,所以眼前这位县尉也是穿着黑袍,倒显得十分精悍。
县尉姓邓名执,自称是开国元勋邓禹之后。虽说邓氏虽出过皇后,但传至如今,连嫡支都已零落,更别说旁支子弟了。所以邓执年近四旬,设了许多法子,才只做到了县尉。不过洛阳乃是一个大县,又是商业刚刚繁茂起来,加上汉朝的郡县守令一向对地方的司法有专杀之权,县尉是主管一县捕盗、治安等刑事、司法事务的官员,品级一般略小于县丞,也是县令的副手之一,算是县的第三把手,颇有实权。
县境之内的恶少年也好,市霸行首也罢,但凡是易犯事的人员,对其恭敬有加。邓执做了县尉以来,还是比较称心如意的。
他还未骑马驰近,一眼便看到了董真主婢等人,皆是服饰鲜华,引人注目,心里先抽了一口冷气,想道:“果然是油水大得很!难怪别人心心念念,必要吃上一口了!”
心念一定,遂喝道:“谁是董真?”
远远但见那群美婢之中,墨裘锦袍的年轻郎君,目光掠来,神采如电,邓执不由得微微一凛,却听那年轻郎君道:“董真在此,县尉有何事垂询?”
邓执虽是有备而来,但此时一凛之下,却有些犹豫起来,忖道:“这董真风采气度,必是世家子无疑!他行事虽然狠辣,却并不是一味的愚蠢冲动之辈,莫非当真有所依恃?”
但回想那人说法,加上这几日自己暗中查访,的确不见任何世族与董真往来,甚至是开业之日都无人到贺。不觉胆气又壮了起来,人未下马,先挥鞭一指,喝道:“董真,你可知罪?”
众人大吃一惊,那些侍婢更是没想到这位县尉一来,便直喝其罪,神情惊惶,往董真看了过去。
那褐衣人立在人群之中,不觉已露出得意之色。
董真淡淡一笑,居然毫不理会,却目眺远处,似乎若有所思。
邓执看董真仪容举止,无不是典雅之极,且毫不掩饰其轻视之意,却偏偏意态从容,更有潇洒之概。反观自己号称邓氏子,至今却只得黑袍匹马,为一县之吏,仿若乌鸦之与凤凰,气怒交加之下,反而咬牙笑道:
“你冒充世家子弟,却无人能证实身份,私掘宅中壕沟,陷害我县子民,种种行迹,十分可疑,必是逆贼细作!左右,还不与我拿下?不吃些苦头,料你这等狂妄之徒,也不知本尉执法之严!”
他带来军士不过四五人,其余人皆是平时跟随他身畔耀武扬威、助虎吃食之徒,当下一齐轰然称喏,倒也颇有些气势。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董真身边一侍婢却厉声喝道:“谁人敢犯我家主君?”
其他侍婢也随之娇声叱道:“谁敢?”有的面上虽还存惊惶之色,更多的却是忿怒不平,俱都簇拥在董真身边,向着邓执等人怒目而视!
而那个最美貌的侍婢,竟然冷笑一声,举起一柄短弩!
邓执不禁手上一紧,勒得那马长嘶一声,连连后退了几步!果然有短弩!这董真怎么会有这种兵器?难道是上过战场的将领不成?且怎么就这么轻轻巧巧的,将如此珍贵的短弩交给了一个侍婢?!
呛然数声,却是又有几名侍婢,拔出了腰间的短刀!
侍婢……这哪里是一群娇怯怯的侍婢?分明是一群爪牙尖利的母老虎!这董真到底有什么本事?一群普普通通的婢女落在他手里,便调教成这般凶狠?
金市本就人烟稠密,何况是近日来状况不断的云落坊?此时围观人等越来越多,见邓执下令捉拿,众侍婢却也颇为悍恶,竟敢以弩剑相抗,实在是前所未见的奇景,不禁都发出惊奇的“噫”“哦”之声来,更是有了兴趣。
邓执脸色铁青,厉声叱道:“董真!有人告你形迹可疑,本尉要捉你审问,此俱是依据朝廷法度律条!你主婢如此行径,敢是要对抗朝廷命官,公然造反么?”
两汉中的司法之权,主要在于地方。其中最主要的“听告”及“劾罪”两项,都被下放给了县层级的司法官吏。
首先,以县令为首的诸县吏,具有刑事案件中案犯的逮捕、“案验”之权,也就是说,可以对案犯实施人身逮捕、财产查封、刑讯审问等一系列强制措施;当然与之相辅的是,他们同时也具有对一般普通刑事案件的审判权,即所谓的“讯狱”、“鞫狱”、“论狱”之权。
同时,县吏还有执行权,包括县丞、令史、狱史、官啬夫、亭长等在内,均可进行对刑徒的配送、对罪人财产的查封等。
可以说,寻常的刑事案件,完全就在县一级内就可以解决。只有对法律要求上报复核和不能决的疑难案件,才要移送给郡中司法官吏进行处断。
三权在握,自然权柄甚大。更何况两汉之时,郡守与地方豪强相争权利十分激烈,有时县令以下众吏为了发展自己的势力,打击当地豪强,往往在实行执法权时偏向于“严苛威猛”,好的自然是廉洁奉公,不畏豪强。但借此玩弄法律、任情生杀,立杀伐立威的也不在少数。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说明了郡县长官的实权在握,有一定程度上,是具有生杀予夺大权的。
而董真严格意义上来说,连个豪强都算不上。他没有私兵、没有护卫、没有门客宾附,甚至连自己的庄园都没有。
邓执身为县尉,想要拿捏他的性命,在众人看来,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之事。董真先前惩治恶少年们时,依据朝廷律条,甚至敢当庭杀人,但遇上县尉这样的朝廷官吏,以董真身份有疑的理由来进行缉捕,董真却是无法反抗,否则完全可以被邓执下令当场格杀。
可是邓执一看就来者不善,若当真被其捕入狱中,狱中情势险恶,门道深广,董真一旦陷身其内,能不能活着出来也是未知之数。
然而如果拒捕,他既无私兵,亦无门客,只这几个侍婢,纵是一时凶恶,又能抵抗到几时?
杨阿若不觉摇了摇头,心道:若是到了紧急时刻,说不得,我也只得用我的名头,从邓执手中强行抢下他了。
他平时与县吏等人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若当真火拼,实力决定一切,这位游侠首领,当然不会惧怕什么所谓的朝廷法度。若是朝廷法度当真有这么厉害,他家乡酒泉的太守,也不会为当地豪强黄氏所杀,自己也不必远赴洛阳征兵,回去为太守报仇了。
董真忽然仰天长笑,笑声清越,如箫管齐鸣,隐约有裂石之音,然而那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却是人人都从笑声中听得出来。似乎这一县之尉亲来缉捕,根本不放在他的心上。
邓执正要发怒,却听董真笑声一顿,曼然道:“原来县尉大张旗鼓,不辞亲来缉捕,竟是为了我的身份真假。若证明我身份为真,是否县尉便可打道回府?”
邓执早已查明清楚,知道陇西董氏大势已去,洛阳的董氏族人更是销声匿迹,又有谁肯为之做证?料他是困兽之斗,当下冷笑一声,讥嘲道:“你以何为证?以你这些刚买来不久的侍婢?还是你的族叔之姬?”
这最后四个字落入杨娥耳中,她全身一震,一把抓住杨阿若手腕,叫道:“阿兄!这人定是京兆杜氏买通,是为了那崔氏女郎而来!此事是我累了董君,是我之过!”
说到此处,眼中已泛起泪光。
杨阿若皱眉挣脱手腕,轻轻将妹子推到一边,正待跨步出去,却听人群之中,似乎有谁轻笑一声,道:
“董真身份,还是由我来证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