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手指虚搭在那仙使腰肢之上,但觉她微微颤抖,显然是又羞又怒又不敢发作。想到她此前冷淡的模样,心中大乐,另一只手向前方一指,点头道:
“子建便是由此路而去,但前方有个岔路口,他往左去了,我便折返过来。你们若是赶紧追上去,大约最多不过一枝香功夫,便会追上了。”
夏侯昌瞥了他们一眼,但见杨修含笑而立,低首似在安慰那蒙面女郎,那女郎面貌虽辨不分明,但露在面巾外的额头却都羞得泛出粉色,眼中泪光闪动,显然是羞不可抑。
不禁在心中想道:“方才一路来时,见到一行蹄印是从另一方向过来,显然是那女郎坐骑。的确不是从邺城中出来的,难道果然是与杨修事先约好在此相会,临淄侯才把杨修带了出来?但这路上还有两条长长的雪痕,非马非车,不知又是什么?”
他自然不知那两条雪痕是织成的“滑雪板”所留,但所领之令是来寻找曹植,也不愿多惹事端,当下向杨修再行一礼,带着众卫士上马飞奔而去,当真是人如虎、马如龙,马蹄后腾起一阵阵雪尘,几乎迷住杨修等人的眼睛。
织成想道:“夏侯昌被引到了另一条径上,曹植只一心追赶许褚,哪里想得到后面还有杨修不怀好意?我必要赶在这二人之前找到曹植,才能救下他。”
抬眼看时,便见左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前,正站着杨修的那匹大宛马。此时一边轻轻喷着鼻气,一边凑到灌木枝干上,啃食那些尚有些翠色的细小叶片。仙使所骑的那匹灰马原也颇为壮健,起先对这大宛马有些畏惧,此时呆了半天,有些熟识了,便也大着胆子凑过来,舌头卷食那大宛马食过之处,将些残余的叶片也毫不犹豫地吞入口中咀嚼。
织成心道:“我若要救下曹植,便得先坏了你们坐骑。在这雪地之中,便是你再好的轻功,若马匹不得力,也是无计可施。”
她心头焦灼,本能地伸手入腰间,那里挂有一只丝绣的锦囊,里面装着她认为有用的东西。却意外地摸到一袋硬硬的东西:那是昨晚在水阁里搜到的饴糖。原是想着在冰天雪地之中,难免会有不好觅食的时候,必要时食糖可以补充热量,所以才带在身旁。
不禁大喜,手指继续摸索,却摸到了一只小小的瓷瓶。那瓶中之物,正是谷少俊送给自己的药丸。记得谷少俊当初送这药丸给自己时曾说过,以她当时虚弱体质,需这药丸代为提神,方能行动自如地去见曹操。但也告诫她这药有虎狼之性,不可多服。
体虚之时尚且不能多服,那么健康时服下这药丸,必然会有很大的副作用。而这两匹马如此壮健,如果服下药丸的是它们……
不管怎样,织成都决定试一试。
那饴糖与后世冰糖颇为相像,也是晶莹剔透,但却不如冰糖那样坚硬。只在手心里稍稍握了片刻,便有些软化下来。她趁机将那药丸各塞了一颗入内,又巧妙地将饧开的糖浆捏得严实,眼瞅着那两匹马所在之处,心头暗暗忖度,算计着要用多大的力度,才恰好可以弹到马前。
她因为忌讳那仙使的武功,一直都屏息静气,幸好她所修练的功夫原是属于道家一脉,讲究的便是顺于自然,化入天地。况且后来又修习了左慈的《九液金丹经》上的内功,当初在地底之时尚能龟息求存,何况此时刻意为之?虽则她修为不深,但那二人的武功也没有达到能够通过周围温度的变化来察知是否有人的精纯地步。所以到了此时,仍是没有发现她的踪迹所在。
夏侯昌等人的蹄声如雷,恰好是此时最佳的掩饰。
她大略忖度了距离,运气于指尖,用力一弹,两枚饴糖堪堪便落在了那两匹马的蹄前。
那大宛马眼神最尖,一眼便发现了饴糖。先是歪头看看,终究是抵不过那糖味的诱惑,碎步走了过来,粉色长舌一卷,轻轻松松便吞入了口中。那灰马有些胆怯地瞅着它,见它吧唧吧唧嚼得颇香,遂也大起胆子伸出长舌,将剩下那粒饴糖也卷入了口中。
此时夏侯昌等人已奔出一射之地,那仙使便猛地一把推开了杨修。其用力之猛,使得杨修几乎跌坐在雪地上,连着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但听她怒道:“谁准许你这样说,来污人名声的?”
织成趁着他们不备,索性又在两块饴糖中填入两粒药丸,再次弹到了马匹身前。
杨修站稳身子,看她耳垂都已变得通红,与先前冷淡模样简直大相径庭,不禁心中一荡,笑道:“不这样说,如何解释你蒙面而来?若是夏侯昌铁了心要瞧瞧你是谁,你以为我拦得住么?”
那仙使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句话时,脸上红晕刹那间退去,倒有些惨白的颜色。过了片刻,方冷冷道:
“虽然是糊弄过了他们,但曹植身边了有了他们,你我方才的筹谋,可就行不通了。我看这些人都是曹……曹丕身边最为精良的义从,不是普通侍卫,且也并非全是屯兵出身,还有好几个有名的游侠儿,都是强横有力之辈,我自忖是无法从他们手中抢得曹植。”
“义从?原来这些人是曹丕的私兵,怪不得他敢派了出来,不怕曹贼发怒呢。”杨修也有些意外,摸了摸下巴,道:“我只道他们兄弟终会阋墙,没想到曹丕竟然如此担心其弟,难为他平时冷冰冰的模样,想必连曹子建也未曾想过其兄会这样待己罢。”
义从宾附,相当于先秦战国时的门客。并不是正规军的编制,而往往是权贵自己以金钱养起来的私兵,其精良程度往往超过正规军。曹丕竟肯派出这样的队伍来寻找曹植,且遇见杨修亦不闪不避,足见是出于真正的关心。
织成这段时间已察觉出曹丕兄弟有些暗流涌动,曹丕提到曹植时神气也很淡然,没想到背地里仍如此关心。
却听两马长嘶起来,大宛马长鬃飘飞,显然正在发怒,将那灰马赶得咴咴乱跑。
这二人先前情绪有变,哪里料得到这两匹马此时竟然打起架来。杨修连忙大声喝止,又上前亲自扯住了大宛马的缰绳,才让那灰马灰溜溜地跑了回来,依着仙使站定,犹自不甘心地咴咴了几声。
杨修安抚着大宛马的脖颈,笑道:“我这马儿乃是大宛马,也是马中贵族,说起来还是曹丕送我的。这畜生性格也随曹丕,看似平和,实则高傲得紧。让你的马受欺负了,仙使勿怪。”
原来那大宛马此时却不让灰马吃那饴糖,想将两粒都吞入自己口中,灰马却颇为垂涎,大宛马发起怒来,以蹄踢之,又用头来猛撞,那灰马如何能敌?此时大宛马虽被杨修拉住,仍对那灰马怒目而视。灰马有些害怕,赶紧也依着自己主人站定,并不敢靠上前来。
那仙使无意识地摸着灰马长鬃,沉默片刻,道:“不过是匹马儿罢了……曹丕这人,向来颇有城府。他心中想些什么,外人往往难以忖度。”
杨修又笑了,且笑得很是诡秘,道:“可是夏侯昌此时过去,一样找不着曹子建。”
那仙使有些惊讶,道:“为何?”
“前方是个岔路不假,我也的确是到了那里,曹子建为怕我触怒曹贼,强迫我回城的。不过那岔路颇为奇怪,许褚等人的蹄印到了那里,竟然兵分两路,一路朝左,一路朝右。不知甄氏用了什么法子,竟令得许褚在此不得不分兵追赶。我便骗曹子建说,那朝右的蹄印间距远且密,说明骑者正大追赶,显然甄氏是往右边逃去了。”
织成听在耳中,也有些惊诧,想道:“看不出那崔妙慧倒颇有智计,即使在仓皇奔逃之际,竟然还利用这岔路布下疑计,迫使许褚不得不分兵去追。”
那仙使略带讥嘲地看了他一眼:“你方才对夏侯昌说应该往左,可是曹植的马匹与你的一样,包铁形状有异,难道夏侯昌看不出来?”
“你果然也细心得紧,且还知道我们的马匹不同寻常。足见仙使也是常常往来权贵之家?”杨修含笑斜她一眼,那仙使却闭口不言,恍若未闻他最后一句的试探。
杨修也不以为忤,笑道:“你都能想到这一点,我岂能想不到?故此我告别曹子建之前,便建议他取下那包铁,换了我早就置于袖中的普通包铁。”
仙使眼中精光一闪,道:“你竟连包铁也提前准备好了?”
“这有何难?”杨修傲然道:“我从宫中之变推断出甄氏逃逸,许褚追捕,便能想到以子建脾性,必定会不顾一切追出城来。既然要拿下他,自然方方面面,都要想得周到才是。我杨修有经天纬地之才,这些微末计谋,又算得了什么?”
仙使默然无语,织成心中也甚是喟叹。
或许杨修是当真有才,却因了家世,比不了曹操的嫡系,亦不可能得到真正的重用。所以他才另辟蹊径,甚至与这个什么无涧教相勾结起来,只盼着能另寻一条出路。
所以,即使是暗中加害对他友爱有加的曹植,他也能够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甚至说出后世看来是曹操专属的那两句话:“宁教我负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
织成瞧着他那雪地中略显单薄的身影,只觉又是可怜,又是可厌,实在不知道对这人如何评价才好。
许是那仙使长久的沉默中,所流露出的轻视鄙薄之意,令得本是洋洋得意的杨修,也终于神色有些不豫起来,道:“曹子建此时已追往右径,夏侯昌等人或许也已经被引上了左径,曹子建身后再无旁人护佑,仙使可愿追上前去?”
那仙使点了点头,足下一尖,已轻盈地跃上马背。她虽是女子,但看其身手敏捷,马术也颇为娴熟,杨修再无多言,也随后上马,果然缀在那零乱雪上足迹蹄印之后,很快就追了上去。
织成听得他们远去,慌忙从忍冬藤下钻了出来,三下两下绑好自己的“滑雪装备”,心中暗暗念道:“马儿啊马儿,你们千万要HOLD不住那药性才好,不然我这四颗饴糖就白喂了你们了!”
她在那个时空每冬都去滑雪,方才又小试了身手,此时滑起雪来更是比先前快捷了许多。且这片荒野之地都颇为平坦,杨修等人骑马唯恐马失前蹄,所以不得不走在石板铺就的官道之上,她却是滑雪前进,倒不必要走那官道,便从道旁抄近路往前。
奔不多远,但见前方官道旁的雪地之中,横卧着那匹淡若胭脂色的大宛马,口吐白沫,哀鸣不已。那灰马虽立于一旁,也显得十分焦躁,不时奋鬃扬蹄,且口中也呼呼有声。被牵在那仙使手中,轻声抚慰。旁边一人正蹲在马腹旁查看,果然正是那杨修。仙使身影凝重,杨修也是满面急色,再也不复先前翩然自若的模样。
织成心头大慰,暗道:“所谓是药三分毒,大补易亏。谷少俊不愧是华佗弟子,制出的药丸,食过便是毒,恰当方为药,可惜却被这马吃了,不过若能救回曹植,这药丸倒也是‘死得其所’。只那灰马分明只吃了一颗糖,怎的也倒下了?”
大宛马高傲又抢食,故此吃掉了三颗包有药丸的“加料”饴糖,连织成当初病重之时,也只能吃下一丸来提神,它原是体格强健胜过常马,这三颗下去如何受得了?
倒是那灰马虽然壮健,却是普通的马匹,一颗药丸便足以令它躁动不安。
她暗呼侥幸,又知道这二人皆是精细之辈,虽不惧二人追赶得上,但也不愿引起怀疑,当下远远地就离开官道,悄无声息,绕过一个土丘,依旧前行。行不多时,果然看到前方有一岔路口。她依杨修之言,拐上右边那条大道,道上雪泥杂乱,蹄印纷纷,也辨不出哪是曹植所留。
此时雪却下得越发大了,天空彤云密布,黑沉沉的似乎一直要压到头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