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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嫁祸(1 / 1)

雪片簌簌的扑下来,打得风帽的浅灰缎面沙沙作响。不过何晏这件大氅着实精良,不要说内衬的银鼠皮子如何厚实绵暖,便是这外用的锦缎也颇为细密,雪片打在上面,还来不及融化便滑落在地,水意却根本渗透不进去,在雪中行了这许久,还是一样的干爽舒洁。

大氅下裹着的身影秀挺笔直,且一头乌发都被风帽罩住了,从背后看上去,当真便是一个飒然若举的英俊儿郎。

这里已远离了水阁,风雪颇大,没有温泉滋养的径旁花木早已枯凋,细瘦的枝干在雪中簌簌发抖。然而“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脚步敏捷而坚定,在这些枯木凋枝之中,犹如一株生机勃勃的幼松。“他”的手中分明还牵着一根指头粗细的牛皮索,索子另一端是个和明河作同样打扮的少女,一件大红昭君套兜头盖脸地将她一直笼到了靴跟。那索子便伸入衣底,也瞧不清是什么情形。

地上甚滑,那红衣少女却也步伐如风,倒显得落在最后的明河分外蹒跚。

“少……女郎!”

明河紧了紧身上裹着的榴红昭君氅,叫了一声,又怯怯道:“我们这样做,要是将军知道了,会不会……会不会生气?”

红衣少女听到此言,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那披着浅灰大氅的“儿郎”回过头来,露出秀丽的远山眉,和一双清水般的眼眸。正是刚被赐名甄宓的董织成。

织成看了一眼红衣之下其实被捆得极是严实,且闭嘴不言默然赶路的崔妙慧,不经意道:

“他生气又怎样,不生气又怎样?难道我还能眼睁睁瞧着崔女郎被下掖庭狱不成?”

“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语了罢!”

崔妙慧冷声道:“若叫不相干的人听了,还以为你我二人乃相交之谊呢。”

一路上她低首而行,在外人看来似乎和明河一般,都是这位“郎中令”的侍女。

她也曾想过要逃脱,可是被织成带出来时塞了一丸药到口中,强迫着咽下去,想必是什么厉害的毒药,更是织成用来控制她的手段。若是真逃走了,谁知道会有多惨的下场?这位中宫少府一向有毒辣的声名,崔妙慧不敢去冒这个险。

而路上织成都非常巧妙地避开了守卫,她选的这条路似乎本身也没什么守卫,偶尔遇见,也是凭借从何晏身上拿来的令牌糊弄过去。何晏相貌本就美如女子,何况她穿的是何晏的大氅,拿的是何晏的令牌,除了与何晏颇为亲近的郎官,任是谁贸然一看,都会把织成当成何晏本人。

因此竟给她有惊无险,终于将崔妙慧带到了此处。

“若非我实在仰慕女郎之才德,又何必干冒大险将你救出来?”

织成笑着一指来时方向,那里火光虽灭,犹自滚滚冒出黑烟,且烟气中传来兵器碰撞声,仿佛连风雪都要被之逼退:

“若是我没有猜错,此时只怕连临汾公主都被看管起来了!”

“这都是你干出来的好事!与我和临汾何干?便是此时被何晏看管起来,明早见了魏公,我自有话说!”崔妙慧瞪了织成一眼,犹自冷冰冰道:“今晚的火,根本就是你放起来的!”

“你怎么知道?”织成索性不走了,笑吟吟地看着她,却分明是一副“就是大爷我呀怎么样我很厉害对不对?”的欠扁表情。

明河张了张嘴,很想说这里并非攀谈的绝佳之所。可是看了看织成,又咽了回去。

崔妙慧扫视四周,发现这里是一处异常僻静的园子。

此时雪下得大,不多时便是白茫茫的一片。这园中建筑也都被覆上一层积雪,且四周竟无一盏灯笼,静悄悄的,只听闻雪片落下的沙沙声。

雪中依稀可以看出楼台的基脚并不高大,然而殿室高华,廊檐相连,高大的树木虽擎满了积雪,但可以想象得到夏荫浓绿的美景。

崔妙慧虽是第一次来到邺城,也是第一次入宫。对于邺城这座别宫并不了解,也猜不出这里曾是何人所居,但也知并非一处寻常宫院。

她故意引得织成说话,是想拖延时间,没想到织成索性停了下来,还是这种你耐我何的神气,或许早就看透了她的用意,却有恃无恐。

她在族中一向以聪慧著称,更諻论还通诗文、擅琴棋、能武艺,虽外表常作谦逊之态,实则心气甚高。所遇见的女郎,对她羡慕者有之,嫉恨者有之,却唯独没有这样漫不经心者。

在眼前这个女郎眼中,似乎她的所有伎俩都不值得一提。

崔妙慧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少府是明白人,既肯先放火,想必是发现了伏氏之谋算,索性先下手为强,再栽赃到中宫,这样伏氏便可被名正言顺废掉,恰好顺了魏公之意。”

既然织成不怕在此地耽搁时间,她正好侃侃而谈,倒要瞧瞧到时织成怎么把自己藏起来。

天边厚积的彤云当中,已隐约有光亮透出,想必再过不了半个时辰,天便会亮起来。那时少了雪景和夜色的遮掩,三人再想藏身便不易。何况织成分明是用了手段才弄到何晏的令牌,何晏一旦反应过来,又怎么会不赶来?

脑中念头急转,口中却犹自滔滔不绝:

“至于少府是为何忽然下了这样的辣手……唔,依妾想来,若不是魏公曾面授机宜,便是少府发现了什么端倪。”

“那么,是发现了什么呢?”

织成笑着反问道。她一拉手中牛皮索,崔妙慧不禁苦笑一声,暂时停住话头,随着织成抬阶而上,来到一处亭廊之下。明河也怔怔地随之而入。

廊上覆有彩瓦,可暂时挡住飘落的雪片,阑干外还有个小池沼,只是此时没有灯笼,只隐约看到幽蓝的一团,是水面反射出的微光。

崔妙慧暗暗忖度,这里或许是处消夏的亭榭。但这亭廊之下却多有蛛丝尘吊,地上也颇多积尘,显然少有人来。

想到此处,心中一沉。少有人来,那自己该如何逃脱?

她忽觉牛皮索松了松,知道是织成示意可以继续。不禁又苦笑一下,口中道:

“少府入宫之前,尚与五官中郎将同游。可见那时少府还想着要借他之势,在这宫中生存。自然不会行此玉石俱焚之举。以妾想来,少府做出今晚这些事来的缘由,理应是在入宫之后。”

明河越听越是心惊,不仅是因为这崔妙慧思维的缜密,并不逊于织成。且她看上去似乎了解每一处细节,而这些细节竟然来自于地位并不多高的织成,对其他权贵机密之事的掌握,或许会更全更多。

单只这一事,可见其后面崔氏势力之强。

织成目光一闪,笑而不语。她此时掀了风帽,露出男子般高高束起的发髻,横绾玉簪,宛然一个面目俊秀的美少年,当真还有几分何晏的神气。

“伏氏对魏公衔恨已久,又岂能容得下身为魏公亲信的少府你?故此少府为解自身之厄,便先下手为强,抢先烧了宫院,并与何晏合谋,嫁祸于伏氏。想必今晚一过,伏氏便不再是皇后!”

明河张大了嘴巴。

这崔妙慧终究还不太了解织成,却能猜到个大概,但能举一反三,倒的确是个心肝玲珑的妙人儿。

崔妙慧见织成仍不答话,暗一咬牙,又道:“但不知这一切与妾何干?与少府有仇者,实乃临汾公主,怎的倒绑了妾来,又意欲何为?”

想起先前那一幕,心中仍是暗有余惊。

大火烧起之后,她遣侍女前去暗示临汾公主,让其闭门自守,以绝嫌疑。自己也一样守在殿室之中,连消息都不曾让人打探。没想到过不多时,先是羽林郎们围了宫门,后便有人持何晏令牌前来召询,她推辞不过,只得出室相见。谁知那人先是强行喂她吃下一丸药,然后又强行将她捆好,换上侍女衣饰带走。

她虽一向颇有智计,武功亦是不弱,但门外便是严阵以待的羽林郎,在这绝对的武力优势下怎敢反抗?竟轻易地被带到了这里,后来发现来人并非何晏,而是织成时,虽觉得不妙,但已失了先机。

此时外表虽然看上去平静中带点无可奈何,实则已是又愧又惊,又怒又气。

“崔女郎如此聪明,你语中虽然不尽不实,但想来也猜出我绑你来的用意。”织成笑容一收,道:“伏氏之事,倒算不上嫁祸。便是我今晚不烧宫,过几日她也会烧的。然对于崔女郎你,我倒是的的确确要嫁祸的。”

“嫁祸?”崔妙慧面色终于陡变,她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盯住织成。

“诚如你言,我烧了这宫院,坏了伏氏之事,又有了让她被废的明正言顺之借口,魏公的确会很高兴。”

织成并不回避她的视线,悠悠道:“可是这样大的事情,我这样一个无才无德无貌无智的人如何担当得起?幸好在世人眼中,智勇双全的崔女郎你,却是可以完全胜任的!”

“你要将烧毁宫院之事推到我的头上?”崔妙慧这次再也忍耐不住,惊怒交加,厉声道:

“我清河崔氏的名声……”

“你清河崔氏的名声,迟早要毁在你的手中!”织成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既是爱惜名声,为何要踏入邺宫这个最大的是非地中?崔女郎,我早说了你是个明白人,这烧宫之事,伏氏自然是推托不了罪名,但世人多半会觉得她只是个替罪羊而已。纵是废掉,又哪里堵得住世人悠悠之口呢?若加上你崔女郎,大家就觉得合理得多了。谁让你不早不晚,偏偏是在这一日入了宫?”

织成根本不容崔妙慧有插话的空隙:

“你被引入宫中,大家心中都知道,是临汾公主为了要下嫁五官中郎将而找来的臂膀。何况你崔氏一族是魏公姻亲,令叔又是魏公麾下最为得用的谋士,为了讨好曹氏,素以智勇闻名的你什么事做不出来?”

崔妙慧脸色惨然,眼中的光采也蓦地暗了下去,咬牙道:“甄氏!你果然是个毒辣果决的人!”

“过奖了。我不过是抢了先机罢了。若再拖延一两日,那就是你们烧了宫院,让我的落云院也夷为白地不说,恐怕我本人还会一并死在院中,索性干脆俐落地化为一蓬飞灰呢。”

织成似笑非笑的表情,在明河看来,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崔妙慧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你……你也想在这里杀了我?”

此时你来我往言谈半晌,除了雪片飘落的沙沙声,和寒风掠过树枝的簌簌声,几乎没有别的动静。崔妙慧想要拖延到被人发现的想法,显然已经落了空。此时再看织成那似笑非笑的面庞,宛然便是催命的征兆。

“咦?”织成笑道:“崔女郎为何要用个也字?”

崔妙慧咬住嘴唇,低下头去。

她心中却是大为悔恨。早知落到这样地步,当初在栖凤堂的侧殿中就不该束手就擒!纵是服下那丸毒药,但若是遍访名医,未尝没有延治的可能。可是这样乖乖地被牛皮索捆了个结实,且牛皮索韧性极好,便用上内力也挣绷不断,空有一身武功也无法施展。难道竟然会死在此处?

她当真是低估了女子的嫉妒之心,这甄氏既然与曹丕有私情,又怎么会容得下临汾公主和自己?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是会轻轻巧巧,要了自己性命。

明河心中一动,手已经伸入袖中,暗暗握住了一柄短刃。那是何晏的佩剑,在他昏睡后被织成搜了出来交给了她。

鞘上那冰冷的金属和宝石,触及指端,有一种剌骨的寒意。如果饱尝了鲜血,会不会就热起来呢?明河只觉心头怦怦乱跳,紧盯着崔妙慧,只待织成说出一个杀字,便要上前动手。

织成淡淡一笑,掌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寒光烁目的短剑,正是那渐渐被很多人熟识的“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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