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成心中再次大大一震,但是她的身姿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因为临汾公主那分明是得意却又刻意收敛过的目光,依旧象梭子一样刮过来,尤其是在织成平静的脸庞上停驻片刻。
她就偏不让临汾看出破绽来。
既然礼毕,织成当然就应该缓缓抬起头来,站直身子。
沿着临汾公主刻意投注的目光,她看见后一辆衣车之上,两名宫人扶下了一名身着银地隐花孔雀纹锦袍的女郎来。
那女郎容貌艳丽,比起临汾公主来,还要高出半个头,身形修长,竟与织成相若。那袍服穿在她身上,也就分外显得刚健婀娜,且因了她那艳丽的相貌,更觉高贵动人。
车前立了这许多人,那女郎只是抬眼一看,织成便觉额前微风飒然。
煦而不温、含威不发,这样自然而成的气度,果然是出身世族的女郎才会拥有。
众人只觉被这一眼扫过,心中一凛,不觉更肃然了些。
只听那女郎赞道:“素闻邺宫都丽,今日一见,果然不愧皇室气度。若不是多承皇后与公主美意,妙慧实难有幸亲睹。”
她这一开口,便如琳琅齐鸣,每一个字节的吐辞之间,都铿锵有节,听起来只觉清婉悦耳。
临汾公主掩口笑道:“何止皇后与本宫,你还要谢谢五官中郎将,他一路好生护送至此,着实也辛苦得紧。话说,”
她眼波一溜织成,口中道:“五官中郎将一向不耐烦与我们这些女流相处,便是对本宫亦是如此。能得他堂堂南军卫尉亲自护送,妙慧你可是第一人。”
汉朝制度,守卫皇宫的军队是南军,其最高长官是卫尉,下属统辖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左右都侯、宫掖门司马等。
原本是到了汉末已经保留南北军制度,却没有南军的称呼。然而上次的铜雀之乱后,曹操又重新整顿恢复了南军,并交给了自己儿子。
曹丕从前就是为丞相副,现在是魏公世子,却又当了卫尉。曹操是将皇帝看作笼中鸟,只有自己儿子看管才放心啊。
织成才想到此处,便又听崔妙慧正色道:“五官中郎将,当世英雄、国之柱石也。拱卫宫城是其职司所在,理应前来参见陛下与娘娘,不过是顺便与我们同行罢了。公主此言,妙慧可不敢当。”
这一串话语讲下来,泠泠作响,听在耳边,如闻仙乐般,便是再灵啭的黄莺,也比不过其妙音清发。简直恨不得她再多说几句才好。
织成回想起自己平日里说话,尤其是交待事务时又快又急,有如炒豆般,不由得暗赞道:“这才是一等世家出来的女郎呢,纵然贵为公主,临汾也是远远不如。难道后世清河崔氏名列五大世家之一,是一等一的冠族,其名声竟可盖过皇室。天下名门右姓,不尚公主,却愿娶崔氏女。如今从这崔妙慧身上,便可见一斑。”
崔妙慧说到最后两句时,眼波一转,虽是望向临汾公主,却是波光盈然,宛若在这秋风中漾开一汪春水,在场众人都精神一震,不禁在心中想:
“她这眼波转处,定是瞧见我了。”
忽而又见她嫣然一笑,众人都只觉眼前一亮,仿佛眼前这萧瑟天地,似有百花齐放,一派春光,不觉心动神摇,竟都怔怔地看着她,浑然忘形。
织成看在眼里,又在心中赞道:“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可见外貌漂亮的美人虽多,这佳人却是最难得的。如今见了这崔妙慧,方明白什么叫做倾国倾城,想必那传说中的佳人,便是她这样子的罢?”
临汾公主一直在暗暗打量她的神情,原以为织成一见崔妙慧,多少会有忌妒不安之意,谁知她虽目视崔妙慧,却是平静如常,竟连眉毛也没动上一根,到了后来甚至还微露欣悦之色,不禁有些纳罕,心道:
“连我见了崔妙慧这样的佳人,都不禁生出嫉妒之意,若非是为了对付这个织奴,恐怕我早就将其打发得远远的。怎的这织奴见了崔妙慧,却全无妒忌顾虑?难道他……他当真对她就是……那样好?”
一念至此,只觉心中如有百千条毒蛇咬啮,痛楚难当。
临汾公主虽然聪明,却难在她并不了解织成。
对于优秀同性,织成的态度一向颇为洒脱,在那个时空从事的是时尚业,所见美人才女多不胜数。偏偏自己姿色中等,金钱中等,性情中等,一切中等。若是个个都嫉妒起来,只怕早就呕出十升血了。所以早练出了一份安之若素的本事。
且仅是安之若素不够,还得要学会欣赏对方的美。若是见到自己不拥有的美,就要下意识地抵触甚至想去毁灭,又怎么可能设计得出美衣华裳?
何况天下的美是灭不尽的。若真想立于不败之地,与其去毁灭他人之美,不如多修炼自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美,连扫地的宫婢也不例外。
所以即使是见到了崔妙慧,织成仍能心性坚定,不为所动。
她是天下无双的崔妙慧,自己也是世上独一的董织成。
崔妙慧心中其实也在暗暗纳罕。
临汾公主那样的性子,竟肯容她出现在曹丕面前,甚至大力助她获得曹丕之心。所有的一切,却是为了对付一个织奴出身的甄氏旁支女。这在她看来,是非常可笑的。
她从小便知道自己的优秀,因了这样的优秀,所以她能对所有人哪怕是一个普通的宫人,都报以谦逊之态,反而不具备世家女郎所惯有的骄傲。
这样的态度,为她赢得了很好的名声,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的谦逊,只是来自于强大的自信。
比如一个人,当然不会跟蝼蚁去计较。
然而,当她习惯了用看似谦逊实在高傲的态度,去接受所有人的羡慕、嫉妒甚至是崇拜时,就在这秋日的中宫之外,她遇到了人生第一束不同的目光。来自那甄氏的目光。
那目光中没有她常见的所有情绪,只有平静的欣赏。仿佛她是一朵天下最美丽的花,却开在甄氏的庭院里。
如果说最初她答应临汾,只是因为另外的原因。但在这一刻,她却被那甄氏的目光给激怒了。
就算她是一朵最美丽的花,也应该是开在碧霄之中,俯瞰大地,受到众生的膜拜!
崔妙慧轻轻咦了一声,仿佛才见到织成等人,柔声道:“这位便是新任的中宫少府么?妙慧并无封秩,怎堪当得如此大礼?请各位快快平身罢。”
举止间高雅端方,比起临汾公主,似乎还更显得有气度一些。
阿苑不由得抬眼看她一眼,眉头微皱,心道:“这崔女郎看似丰姿神逸,怎的说话也如此不当?我们在这里行礼,是敬的五官中郎将与公主,与你本就不相干。你却故意在这里炫耀,难道是想先声夺人,压少府一头么?”
织成却只是一笑,不想做这样无谓之争,心道:“你想显示自己地位,我配合一下又何妨?”
并不答言,只是立起身来。
众宫人侍婢见她立身,便也都纷纷站起,退到一边。
却听临汾公主冷笑一声,道:“妙慧,你不知这位新任的中宫少府,是个了不得的巾帼英雄,且最擅织锦,其技工之精巧,连传说中的天孙也不过如此。你要多呆几日,她或许可以亲织一匹,供奉于你呢。”
有曹丕在旁,临汾公主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然话语虽然柔和,但将少府这样清贵的官职,拿来与织锦的贱役相提,显然并不是有什么善意,一如既往的恶毒。
织成又微微一笑,还是不答言。她先前行过礼,礼节上挑不出毛病,此时衣袖一拂,似乎是想要离开。
却听崔妙慧摇头道:
“少府出身织室,却衣饰简朴。想必在织室中时,便是如此,到了中宫依然如故。公主你就不必为难她了。”
她这话看似平和,却将织成所谓的贱奴出身又拿出来踩了一脚。且暗讽织成即使当了少府,却依旧还是织奴本色。
只是她将这样无赖恶毒之语,却藏在那样淡然高雅的态度深处,神情自若地说出来,比起临汾来,自然是要更强几分。
织成原是不喜与女人作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且她心中明白临汾等人这样恨她,现在最大的原因都是因为曹丕。
都是曹丕和他那个不靠谱的爹整出来的事!当初那些乡主县主参选滕妾已经很可笑了,现在还掺了个崔妙慧!
曹操未必不知崔妙慧的来意,他却根本不理。或许对他而言,朝廷天下才最操心,女子们的争斗便如小狗小猫打架,闲来一粲即可,却不必太费神。
然而数女争夫的狗血桥段,织成从来没打算也参演其中。
所以她打算行过礼就走人,留曹丕自己对付这两个女人。
偏偏这两个女人太不安份。口舌之争,有什么好难的?
曹丕一直在旁冷眼而观。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穿着少府官服的织成。
玄底绛边、滚绣金线的宽大官服,穿在她的身上,越显出纤腰袅袅一握。高冠巍巍,露出明净而美好的额头,双眸清湛,仿佛一眼便能望到人的心底去。
若说临汾艳若牡丹,崔妙慧便灿若芙蓉。而织成……她是一株竹子,一株凌霜依然青翠的竹子,一株经风依然摇曳的竹子,一株虽折亦弯、却依然柔韧的竹子。
竹子是不会与花争艳的,因为根本就是不同的品种。
崔妙慧那句话一说出口,曹丕敏锐地看见,那张明净清丽的脸上,两道熟悉的远山眉微微一挑,清湛的目光随即蓦地射出……他不禁闷声吞回笑意,却在心里滚开了花:
这个女人岂肯受这样挫磨?她定会反击!
“听说临汾公主爱食鱼脍,每片若不是薄如纸、白如雪,必不肯下咽,想必公主的庖厨之术是极好的。”
织成似笑非笑,清湛如水的目光中隐泛寒光:
“崔女郎这辆衣车不错,虽然看似低调,却用的是朱檀,每道榫节都严丝合缝,想必便是在以坎坷著称的蜀道跑上百里路,亦不会有半分的拔缝脱榫。”
崔妙慧暗暗一惊,没想到织成看似不经意,却将这辆车的好处看得清清楚楚。
却听她接着道:“所以崔女郎最擅长的,一定是墨翟鲁班之技。做个案榻不在话下。”
对于这位少府的胆大妄为,众人早已耳熟能详。然听到这番话后,
阿苑倒还好一些,文秀等侍婢却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无论是厨子还是木匠都是贱役,在这个重视门第的时代,堂堂公主与世家女,被说成这两种身份,当真是天大的侮辱。
即使是曹操本人,在表面尚维系对汉室的尊重前提下,亦不敢对临汾公主这样无礼。
临汾公主脸色顿时气得通红,、却听织成不紧不慢地又开了口,却象是恰如其分地堵住了她还未来得及喝出来的斥责:
“可是显然,你们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崔氏女,怎么可能亲自脍鱼和做车呢?
如果穿得好就说明织工好,那整座中宫,织工最好的是皇后娘娘。有两句话不知二位听过未?遍身罗绮者,亦非养蚕人。”
织成甩下一颗更震耳欲聩的“炸弹”,对文秀等人惨白的脸色也浑若未见,悠然道:
“所以,一个人有没有能耐,与外表是不相干的,与来历是不相干的,与口舌是否犀利也是不相干的。”
崔妙慧的脸色也有些绷不住了。
恰在此时,一只蜜蜂嗡嗡喑喑地飞了过来。天气已冷,或许是被中宫庭院中温泉养着的鲜花所吸引,时不时的常有几只蜜蜂飞来,众人也都习以为常。
却见织成舒袖伸手,掌中不知何时,竟握有一柄寒光闪烁的短剑!
临汾公主是见过她击杀武卫的血腥场面的,不禁脑子里嗡的一响,“啊”的一声尖叫起来,不由得往曹丕身后缩去,叫道:“你……你要做甚?”
崔妙慧也吃了一惊,本能地双足点起,如大雁般往后掠出,稳稳落于车辕之上,姿势倒是颇为美妙,足见其轻功颇有功底,的确不负陈顺容先前所言,确是文武双全。
眼前但觉银光一闪,嗡声立断!却是织成手起剑落,将那只蜜蜂斩成了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