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成冷笑道:“我一向谨慎,只为着昨晚你们也在身边,又伤感少君的离别,这才敢于一醉!谁知道你们竟都为了自己的小九九,擅自帮我做出这样的事来!我董织成不拘小节,但大节从来不肯吃亏!如今你们还以为,我只是使性子、生小气,任由你们搓磨一番,便又如没事人一般了么?”
她似乎是余怒未消,大步走到门口,砰地一声踢开房门,喝道:“象你们这两个胆大妄为之人,我还敢带着你们前去宫中?只怕转手被卖,自己也是懵然不知!”
槿妍伏地不动,但脸庞旁边的地上,却渐渐濡湿了一片。明河跪行几步,牵住织成衣裾,哀声道:“姐姐!明河错了!明河年纪小,向来只有姐姐教导……”
“我教导过你几次?明河,你自己且想想。”织成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怒火,冷冷道:“我并非你父母亲长,并不负担你的教养之责。明河你若是事事都需要人教养之辈,当初在辛室就活不了那么长!”
这句话一说出来,明河顿时呆在了那里,手指也不敢再碰织成,颤抖着垂了下来。
不错。她跟着织成很久,习惯了对方的照顾保护,一旦行事有了差错,只要卖萌撒娇,织成往往一笑而过。
她渐渐忘了以前,在辛室的那漫长时光里,自己是怎样察颜观色委曲求全,才在历任大娘的手底下艰难活过来的。甚至是,她将织成对她的好,当成了理所应当,理所应当到她竟触犯了织成最为看重的原则——她擅自帮织成做了决定,默许了五官中郎将留在落云馆。
是,织成说对了。她和槿妍,都有着各自的私心。
这个世道之中,任是再强的女子,最好的归宿也不过是嫁人。虽然取消了贱籍,但要是放出去嫁人,还能嫁给谁?总不过是平民百姓,好些的或许是豪奴商贾。但无论是她,还是槿妍,在看过了曹丕、陆焉这样优秀的子弟之后,又怎么能瞧得上那些虽有一定经济实力、却平平凡凡的男子?
当然,她们是做不了大妻。便是做姬妾,从前也不敢想。然而谁让她们的世界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自称姓董,却被称为甄氏的织成?
这样一个坚毅果决、智勇过人的女子,是织室百年未遇的异数,竟然一步步获得了陆焉、曹丕甚至是曹操的青睐,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富安侯何晏也来了兴趣。
织成虽也出身织室,但步步高升,已经有了封诰,现在更是成了中宫少府!中宫少府,秩比大长秋,过去是宦官中最高的一级。眼下竟被织成担任,也算是开了前所未有的先河,则织成是如何受到曹操的信任,而将来又会受到曹操怎样的重用,有着如何光辉的前程,自不必赘言!
而有了这样的基础,看似不可能的高嫁贵门,对织成来说也仿佛成为了可能。
更没有想到的是,陆焉在离开邺城之前,竟会跟曹丕提到庇护织成的要求,而曹丕更是想到了这样的一个主意。
她们不是不了解织成,这个连脂粉衣饰都不屑为之的女子,有着男人般的勇毅,从未想着要靠美色幸进。
可是若是织成做了其中任何一人的大妻,她们自然是会跟着去。对于织成的性子,她们看得很清楚:她对女子们,似乎有着一种天然的理解和爱惜,除了生死攸关的敌人,从来都是宽容而温和的。
如果织成做了大妻,必然会容得下她们。她们便也会有好的归宿。只是做谁的大妻,槿妍和明河,自然又有不同的想法。
但是织成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她们对她,根本就是有着各自的私心!
槿妍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也是一片茫然。
她从未想过,织成竟会有这样大的怒火。早上织成虽然不曾理睬她,但是对五官中郎将并没有拒于千里之外,也专程去送了少君。
可是没想到织成一回来,事情便已僵到了如此不可挽回的程度。
织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她都不曾察觉,只是呆呆地跪在地上,连明河的啜泣声,也象是隔得很远很远。若不是对方再三地大力搡动她,她几乎还没有回过魂来。
“槿妍姐姐!怎么办?少府真的生气了!”
明河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一双妙目通红如小兔子,全是悔惧之意。
槿妍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室门是洞开着的,被风吹得时开时掩。织成一怒而去的身影似乎还印在那里,她却第一次觉出自己的孤独和无助。
有人轻咳一声。
是那个刚被丞相送过来,便令得织成急匆匆来见的原来的乙室大娘。
她谋剌皇帝一事,槿妍自然是知道的。
如今却被完好无损地送到了落云馆,且送来的人说,这是丞相府送给织成的侍婢。可见已经被换了身份,这是将过去的罪过一笔抹去了。纵是有认得她的人,谁又敢直指丞相府窝藏罪犯?
这当中周旋的人,必定又是织成。只有救了曹操与元仲的她,才有这个挟恩图报的本事。
也只有她,在欣赏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不顾一切,将名利金钱都抛在脑后,只一心一意地保护和爱惜这个人。
比如当初在织室,自己那样骄傲,却还是被她默默保护。后来历经生死,亦是一样不离不弃。
她怎么就这样傻,为了虚妄未得的东西,就失去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阿苑已经在一旁冷眼看了多时。
正如槿妍二人一样,她最初也被织成少见的怒火给惊呆了。
但她毕竟不是当事人,冷静下来,看事就明白许多。只见明河惶惶不安,槿妍又神思恍惚。忍不住轻咳一声,低声道:
“二位都是明白人,怎的在此事上犯糊涂?我虽与少府交往不多,亦看得出她为人极是热忱。这样的人,只有一片逆鳞,最不能接受的,便是自己倾心相待之人,竟然拿自己当了邀幸的桥板。”
“可是……姐姐她又为什么……不生……不生五官中郎将的气?”明河抽抽嗒嗒,却有着明显的不甘心:“这主意,分明是他……是他出的,也是他……做的……”
阿苑笑了一声。
“为什么不生他的气?”她淡淡道:“他原是男子,见识不过如此。况本意并不坏,少府这样的女子,怎会跟他们一般计较?”
她的目光掠过眼前这两个女子,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有心为善,虽善不嘉。无心为恶,虽恶不惩。这几句话,二位不曾听说过么?”
槿妍只觉头上如有一个霹雳重重炸开,顿时羞愧无地。再看明河时,也怔怔地不发一言。
“我知道错了。”槿妍沙哑着声音,终于说出话来:“可是……请姐姐教我,该如何补救?”
“少府外表刚强而内心柔软,你们与她有生死之谊,她虽不再信任你们,但也绝不会伤害你们。依我之见,你们不妨按照她的意思,先回到绫锦院去。听说十一娘……啊,是素月在那里执掌院事,她必不会为难你们。你们须认真仔细,辅佐素月,一定要将那里握在手中。
少府此去中宫,险恶莫测。那织造司绫锦院,却是她的根基。如若你们将那里经营好了,若是少府有个不妥,尚有退步之地;若是她能更上一层楼,你们也有锦上添花之力。”
阿苑斟酌着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长时久,只要你们始终是真心为着少府,未必不能使她忘却嫌隙,重拾信任。”
槿妍脸上渐渐回复血色,到最后已经安静下来,明河更是含泪露出了一丝笑意。
两人齐齐向着阿苑拜下,道:“多谢姐姐指点!日后少府在中宫之事,还望姐姐多加照料。”
“我这一身性命,全赖少府所救,自当全力以报少府。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言尽于此,阿苑再不多说,只向二人微微欠身,算作是回过一礼。这便大步跨出室门,径直向织成所行之处追去。
织成正坐在卧房之中,拿着手头一块锦帕沉思。
身边的地上,已经放有几只箱箧。显然是已经被整理好的衣物,预备要带入中宫去的东西。
这样短的时间,织成不可能自己整理,想必是槿妍提前已经收拾好,的确是妥贴周到。
阿苑不觉在心中暗叹一声,立在了门口,驻步不前,恭敬道:“婢子阿苑求见。”
“进来便是,我这人……并不是不好相处之辈。”织成露出一丝苦笑,将那锦帕往旁边一丢,道:“今日之事,恐怕也让你见笑了。”
“人皆有私心,少府不必伤怀。”
阿苑微笑着入室,却侧立在一旁,答道:“她们本性不坏,然与少府同起于微时,不免有些自大之心。若不加以磨斫,只恐到了中宫,倒与少府招祸。”
织成不觉点了点头,道:“她二人随我良久,许多人都识得。若随我前去,只怕更招人口舌。”
槿妍与明河如此胆大妄为,竟然默许曹丕留在落云馆,固然是因了私心,其实潜意识里还有一点:她们对于织成,仍有轻慢之心。
纵是一步步瞧着她走上来,也惊叹于她的能力,却因为自己始终参与其中,不免就滋生了一种“若时世造人,我亦能成英雄,岂独她一人专美”的情绪。因为她们的起点,比她更高。
女子相嫉,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织成答应成为中宫少府,并不是为了世人所认为的荣华名利,而是希望借此培植自己的势力,让自己在这个时空能够更安全地活下去,从而实现自己的愿望:为天下衣,和找到流风回雪锦。
所以,她并不介意槿妍和明河比自己更强。只要在做事之时,仍以自己为瞻即可。
但是,她很介意她们会因了这种情绪,来给自己的行事造成困扰。
比如这一次,擅自留宿曹丕。
虽在之前未明身份,但毫无疑问,在外人的眼中,槿妍明河和她,算是主仆之份。而事实上,无论是职务还是封诰,这二人的确只能算是她的侍婢。而且是她最信任和亲近的侍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主人与贴身侍婢之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交情。所以对于主人的得失,贴身侍婢往往是最在意的一个。
眼下织成已经成为了少府,短时间内并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危险,何至于就急迫到需要曹丕留宿的假象才能庇护的地步?
曹丕是图简单,只需向世界公布“这是我的女人”就能答成陆焉的“庇护织成”之请。
可是如此一来,对织成固然短期带来了好处,从长期来看,却是埋下了隐患。
至少那些对曹丕有意的贵女们,就会明里暗里与她为难,平空多出些敌人来。而联姻一事,与朝局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娶不娶临汾为大妻,甚至微妙地影响到曹氏与汉室的相处模式。
这样一来,等于将织成推到了风头浪尖,那些忠于汉室的臣子,又会怎样待她?她心中都是没有底的。
何况织成虽然打算最短一年,最长三年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是也不希望自己三年后仍然在这个时空成为别人的谈资!
若曹丕肯多费些心思,就象当初陆焉对织成那样,岂不是可以既全了她的名声,又庇护了她?
可惜这世上,估计只有陆焉一人,才肯这样费心待她罢。
织成暗暗叹了口气。
阿苑却已经换了话题:
“婢子此来,是想向少府请求,少府明日进宫,便请先带着婢子吧!”
织成之所以一再向曹操求恳,要赦她出来,其实早就打定了要将她为自己所用的主意。特别是槿妍二人做出此事后,更是坚定了要换人在身边的决心。只是见这阿苑刚从狱中出来,身体尚虚弱,不忍让她立刻随自己前往龙潭虎穴。谁知阿苑竟自己如此肯定地提出来,且并不象是虚与委蛇的表态。
“婢子身体虽然受了些损伤,但武功底子尚在,且最长者为轻功和剑法。如果能随同少府前去中宫,纵不能动用蛮力,但打探消息,总是要胜过常人。少府初至,若没有一两个自己心腹,恐怕行事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