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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流光(1 / 1)

她扑到床头,打开那里一只漆箱,掀起上面几层堆迭的华服,笑道:“少使的衣服,我都洗得干干净净,外衣也都缝补好了,全收在这箱底呢。”

又撅嘴道:“其实这落云馆中,本就备了些裳服。可姐姐醒了这才一日,宫中已有内侍跑了十来趟,又送了数十套裳服来,一套比一套华贵,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姐姐还要从前的衣服做什么呢?”

织成一眼便看到了那里面几件熟悉的衣裳,心中稍定,笑道:“明河你错了,休道人不如故,其实衣也不如故。旧衣服贴身穿着,妥贴又柔软,便如故交旧友一般,都是时间越长,彼此越是默契,相处越是舒服。”

她从镜中看到正细心为她结鬟的槿妍,想起最初槿妍来到织室时那样冷淡傲气的模样,心中十分感慨。当初她是看在陆焉份上,勉强容下了这只犹如落入鸡群之中的白鹤。却再也没有想到,终有一日,竟会结下如此生死与共的深厚情谊。

忽然发现槿妍今日为自己梳的发鬟,与往昔大不相同。她当初为了适应穿越后的生活,刻意留了一年头发,加上本来就是长发,到穿越时足足有两尺多长,梳个椎髻自然是足够了。

然而眼前镜中,槿妍新为她梳的这个却是高髻。汉朝流行高髻,有童谣说“城中好高髻,四方且一尺”,虽然有些夸张,但也足见那髻发堆积之高。她的头发虽长,哪有这样丰美?仔细看时,才发现槿妍居然还用了假发,所谓的“假髻”穿插其中。不过手法巧妙,那假发也是他人真正的头发所制,膏泽润美,倒也好看。

此时织成顶在头上的这个发髻,她从前也只在古画中见过。先是以两绺乌发,于发鬓两侧挽为螺状,再取头顶之发,结成三只参差的环髻,环髻之后,又有发绺绾盘层迭,整只发髻的高度当真足满了一尺,如墨云堆积,十分高贵端雅。

只是对于梳惯了方便简单的椎髻,顶多绾个百合髻就已经不甚其烦的织成来说,这高髻看上去未免有些颤颤巍巍的,她只怕会掉下来。

她只这一注目镜中,槿妍已经察觉到了,笑道:“今天梳的是瑶台髻,不会掉下来的。”

织成叫起苦来:“我不过是醒了要在外面走走,你今日怎的梳这样高髻?岂不是要为难我?”

她又拈起一绺垂发,连声道:“快快给我把这些都梳上去,不然在眼前晃来晃去,只怕一不小心,便会撞上大柱子上去呢!”

她此时鬓发两边各垂下一绺头发,更显妩媚之态。这种名为“垂髾”,也称“分髾”,是汉朝女子喜爱的发式。可是对于一向喜爱俐落疏朗的织成来说,总觉得垂下这两绺头发未免太过蛇蛇蛰蛰的,简直随时都会剌眼睛。

槿妍微微一笑,有些无奈地将两绺垂髾重又梳入髻中,果然显出了白净的额头,俐落许多。

明河已抢着说道:

“少使姐姐,你还不知道呢,丞相每日都遣内侍来探看,今晨你醒来时,我们便已告知了内侍。内侍后来又传了丞相旨令,说是让你休整一日,便前去见他呢。”

“见他?”织成愕然道:“他知道我没有死,也就罢了,有什么好见的?”

她无意识地摸了摸左手中指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

这只戒指从她做了院丞,就一直戴在手上。这是那个时空的东西,戴在手上,便觉得安心,觉得自己随时都能回去。

虽然这才是第一年,三年之期,似乎竟有些遥遥无期。

“少使昏迷之中,丞相也来过几次,每次都嗟叹不已,依我观之,似乎是发自真心。少使虽救了丞相,但无丞相遣人相救,少使也不能重现人间。”槿妍从旁边漆盒中取出一只金光耀目的步摇,斟酌着在织成的发髻上试戴:“于情于理,少使都应该去拜谢丞相才是。何况今晚据说在铜雀台流光殿还有宴会,丞相有意携少使出席,怎能不盛妆而扮?”

“宴会?”织成一听这两个字,便有意打退堂鼓,赶紧从髻上拔下步摇,那是一支花树模样的步摇,枝桠纷繁,大小有十一枝之多;上面缀满豆粒大小的叶片,也有百余之数。且整支花树纯是黄金打制,轻轻一碰,“枝”“叶”尽摇,满目皆是细碎金光,悉卒有声。织成来自现代,都未曾见过如此精致的金饰,足见贵重不菲。

“我平生最不爱参加什么宴会。想着又要跟那些尖酸刻薄的所谓贵人们周旋,就觉得受不了!”她躲着不肯将步摇交还槿妍:“好槿妍,你就跟丞相说,我体弱怯风,根本起不了床。”

槿妍的神情黯然下来:

“这个宴会,是为了送别少君。”

“陆焉?”

织成蓦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向槿妍。

槿妍拿起一朵缀满珠翠的花饰,轻轻簪在织成的鬓边:

“是。再过半月,少君就要起程前往巴蜀,那里与冀州之地,相隔千里,恐怕再见也就难了。若不是少使你一直昏迷未醒,少君只怕早就要离开了。所以今日你一醒来,丞相便令设宴送行。少使,你……”

织成怔怔地瞧着镜子里的人,眼中却什么也没瞧见,只在想道:“陆焉当真要去天师道当什么师君了。这个时代交通不便,巴蜀隔冀州实在太过遥远。当真是天各一方,也不知道我回去我那个世界之前,能不能再见着他?”

与陆焉相处虽短,然当真算得上倾盖如故。除了隐瞒自己真正来历,其他的事情,总能跟他直言不讳。与他在一起时,才是她最为放松、心中也最是安宁之时。

可是连他,也要远离自己而去了。

织成握住槿妍的手:“槿妍,你会不会跟他走?”

槿妍缓缓地摇了摇头:“令君病故,少君已办完丧事,并遣散了所有仆从奴客,只带最为亲近的宾附侍卫百人,跟随他前往巴蜀。我是要留下来陪伴少使,不会跟去。”

仿佛是为了掩盖伤感情绪,她又笑道:

“少使这次死而复生,那些方士们倒是更相信是神女下界了。少使先前又与少君有生死之交,此番他前往巴蜀,应该会更容易安抚道门。振兴道门,亦是少君之志。少使,请你……多加慰之罢。”

织成是在申酉交加的时刻,昂然而入流光殿的。

流光殿正是铜雀台上的宫殿群之一,位置偏西一些,地势开阔,恰好是夕阳西落之时,霞云满天,倾泻于殿前光滑的台基之上,远远看去,便是殿墙庑廊都镀上了一层金红之光,果然不负流光溢彩之名。且有了远离人世的不真实,恍若让人觉得,那座宫殿,是处在云端九霄之上、天阙紫府之中。

阶下殿边的甲士,便如天兵天将一样,威风凛凛。令得所见之人,不禁油然而生敬畏之心。

槿妍终于还是没能拗过织成,只在其髻间簪了那一朵珠翠花饰。其实织成还想拆了那瑶台髻,无奈这髻梳起来麻烦,拆起来同样麻烦。若是拆了再梳别的发髻,还要重新妆饰,时间上就绝对是来不及了。

但是那些步摇金珠之类,是可以轻易取掉的。织成就统统取掉了,只勉强在槿妍的劝说下,保留了这一朵珠花。是由黄豆大小的粉色珍珠,攒成梅花形状,间以金丝为蕊,吐出一小簇来,蕊端又是两粒紫色珍珠。虽然精巧,却不是什么特别珍贵之物。

那件织金印花敷彩的外衣,织成嫌它太过打眼,也没有穿。此时着一件卷草纹朱罗纱绵袍,其颜色暗与那珠花相呼应。她更不愿意做时下流行的妆面,更不愿意将脸弄成霞色的“涂朱”,只薄薄地敷了一层粉。再经这朱罗纱绵袍一衬,那因体弱而显得苍白过度的肤色,反而冶华而又不失典雅。

这就是她要的效果。

她曾是知名服装设计师,自然知道服装的最高境界,是与着衣人的气场相契,且又互相帮衬。

她当初设计服装的理念就是两个字:合适。

合适的,就是最好的。

正如她现在,她并不是什么贵人,即使曹操有赐下各种贵重的衣物首饰,但穿戴起来,与自己身份不符,只会令人笑话。

想要靠衣物提升底气,是最不靠谱的做法。

不如就穿着最适合自己的衣服好了。

来自千年后的现代,所拥有的勇敢无畏、自尊自重,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披一身霞光,她从容地走上流光殿前的台阶。

铜雀台不比禁中,后来的铜雀园才是曹操私苑,流光殿却算是一个半开放型的宴乐场所,前来赴宴的车驾可以一直驶到流光殿的台阶之下。

事实上,那里的空地已经停了不少车驾,还不时有新的车驾从远处驶来。能参加宴会的当然不是寻常人,这些车驾四面垂有帷裳,车盖如蓬,前舆供御者端坐,后舆才是主人车厢,十分宽大舒适。

织成还注意到其中不少车驾,是贵妇人专乘的衣车。这种衣车的车厢是两边开窗的,或饰以金玉,或镶以象牙,还有的在窗边垂下璎珞,皆以各色宝石相联,华丽耀目。车边跟随的侍婢仆从,个个都衣服丽都,趾高气扬。

此时虽为东汉末年,国库匮乏,但是贵族的生活还是一样骄奢。曹操本人虽然在初期较为简朴,其正妻丁夫人还亲自纺绩以供穿用,但是从他修建了这样嵯峨的铜雀台来看,便知道他也渐渐习惯了奢靡之风,而且他要集敛军资,多贩财货,特别是织锦这类奢侈品利润惊人,当然不会阻止别人的高消费,也就不会管束下面的贵族了。

明河不禁缩了缩身子,满眼艳羡,嘟嘴向织成嗔道:“少使姐姐,你看人人都乘车而来,唯有我们是走着来的。哪怕是我们向总管要辆辇车也好啊,也省得叫人小窥了去。”

织成知她年纪略小些,羡慕这些华丽之物也是正常。柔声道:“你我身上一衣一线,已颇为华丽,且并非你我亲手挣得,不过是借用丞相所赐罢了。如此便已经领当不起,怎能学别人奢侈华靡?”

槿妍落后她一步之距,闻言不禁暗暗点头。

明河虽一向了解织成的性子,却终究是太过羡慕,忍不住又嘟囔道:“丞相既赐下来,当然便是少使姐姐你的了。这朝里朝外,又有几人是靠自己俸禄过活?可不是清贫如水了么。”

她这话倒不假。事实上当真没什么官吏是靠俸禄过日子的,若有一两个,就算是异数。

一来是买官要钱。灵帝时便已公开售卖,哪怕正常的升迁也所费不赀。二来若是做了长官,日常体面要维持,追随的义从宾附要养活。所以文官购买田宅,武官檄获战利,至于上司赏赐、下吏孝敬些钱物,更是平常之极。

所以曹操给织成所在的落云馆中,送来大量华美衣物饰品,也是在情理之中。倒是织成为人谨慎,少有取用,这算是十分少见了。

织成见明河心中愀然,想起自己在绫锦院时,不过是从街市上买些普通糕点给她和素月,二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足见平时生活之清苦。不禁心中一软,嫣然笑道:“受人之鱼,不如受人之渔。人家给的东西,再多也有用尽的时候,不若自己来赚钱。我倒有个法子,待要寻机禀告丞相,一旦施行,则银钱滚滚如水,倒不用依赖赏赐,亦能度日。”

“当真?”明河知道织成向来不做逛语,眼睛一亮,拍手道:

“我平生之志,便是若有了银钱,定要买上许多漂亮衣服,做全套的金子首饰,还要……还要把街市上那些糕点全部尝上一遍……”

槿妍掩口而笑,连带织成也是啼笑皆非,心道明河真是小孩习性,原来平生之志便不过如此。忽闻香风袭来,一个娇柔女子声音响了起来,道:

“早听说新封了一个少使,原来如此穷酸,竟连一辆辇车都坐不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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