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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共死(1 / 1)

织成听他话语之中,似乎有遗憾、有伤心,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述的惆怅。

她对万年公主当年并不甚了解,也无法答言,只是陪坐在一旁,瞧着那棺椁,默默不语。

曹操忽然道:“织成?”

织成蓦地回过神来,听他叫自己,忙道:“丞相。”

心中嘀咕道:“怎的他叫起我的名字来,却不叫我甄氏、甄娘子了?也不知又有什么诡计。”

只听曹操道:“你我有两次同处暗室,一次在人间,一次在幽冥。这也算是一种缘份了罢?”

织成不明其意,苦笑道:“可惜这两次,都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可以选择,我倒是宁愿不要这种缘份。”

曹操一怔,先有尴尬之色,随即哈哈大笑,笑声爽朗,震得整间墓室嗡嗡作响。织成慌道:“禁声!”

她指了指那棺椁,正色道:“公主灵柩在此,还望丞相自重。”

她先前见左慈对万年公主视若神明,既敬且恭,此时便出声提醒。至于她自己,虽与万年公主没什么交情,也不觉得统治阶级就有什么了不起,但毕竟逝者为大,也不愿在她灵前大声喧哗。

曹操一怔,笑意未减,却摇头道:“阿宜有灵,必不会怪我。想当年,她便是喜欢我这毫不造作的爽朗性子。”

织成腹诽道:“爽朗有时,造作一直。”

曹操见她不答,以为她尚有顾忌,只得肃了肃神色,道:“不信你问左元放,二十多年前,阿宜和我在帝都,可是名动一时。不过她是以美貌而著称,我却是以顽劣而扬名。”

他目中露出回忆的神采,似乎又回到了年少轻狂的当初:

“我那时与袁本初交好,成天在帝都游荡、惹事生非。记得当时有户人家娶新妇,在园中搭起高大的青庐招待宾客,十分热闹。我二人便商议着,要将那新妇劫出来,瞧瞧她是否有容色。当时说好了,由袁本初在青庐外高呼有贼,引得所有宾客都跑去看热闹,我趁机便潜入青庐,拔出匕首,逼着那新妇不敢喊叫,遂背了她跳墙离开。”

织成目瞪口呆,实在看不出眼前这即使被困墓中、威仪尚存的奸雄丞相,竟也有这样顽劣捣蛋的时候!

还有那袁本初!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袁绍啊!两人一起干出这样的坏事,去抢人家新娘,只为了瞧瞧她长得好不好看!这哪里是官二代?简直就是恶少!

曹操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但随即又笑道:

“后来更有趣呢,袁本初在路上拦着我,非要由他来背那新妇。我拗他不过,只得交了给他,但将这等温香软玉主动让出,心中实在气忿不过,他刚一背上,我便大呼‘贼在此’!结果那户人家的宾客仆从纷纷来追,袁本初吓得不轻,慌忙将那新妇掷下地来,便仓皇逃窜,谁知一步不慎,竟跌入了路边荆棘之中,发冠脱落,衣襟也撕破了几道口子,堂堂袁氏大郎,竟狼狈到如此地步,哈哈!哈哈!”

织成又惊又乐,也忍不住笑,道:“后来呢?你们有没有被捉住?”

“后来啊,”曹操又摸了摸鼻子,微笑道:“后来恰好阿宜从这里经过,将我二人藏入了她的车舆之中。那些人如何敢冒犯她的车驾?就此才把我们带离了那是非之地。”

他笑容中微带苦涩,道:“如今想起来,此事若是败露,我倒也罢了,横竖是‘赘阉遗丑’,他袁本初,却是堂堂的三公之后,要是让人知道犯下这等浑事,岂不又是我的罪过?

我自幼失怙,缺乏管教,当年原也顽劣……”说到此处,声音已逐渐低了下去,吟道:“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

曹操父为大太监曹腾养子,曹腾虽居中常侍,颇具权势,但在重视门第的汉朝来看,曹家却是地地道道的阉宦后人。时下文人政敌攻击曹操,每每就说他“赘阉遗丑”,曹操貌虽豪迈,往往一笑了之,但其内心深处,未始没有自卑自伤之意。

在这深埋地底的墓室之中,终于流露了出来。

织成听他说到自己从小失去母亲,又因身世为世人所讥,不由得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也是自幼父母俱亡,无人管束,那是命运使然,须不是我的过错。”

“阿宜当年,跟你说的一模一样。”曹操眼中掠过一道惊奇的神采,定晴看了看织成,道:“她虽贵为公主,但母妃早逝,父为君王,纵然得到宠爱,又能有多少天伦之乐?何况到她兄长继位时,整个天下早已风雨飘摇。”

他说到这里,出了一会神,忽然又道:“织成,你被左慈带来,也有一段时间。你有没有听他提过,那回雪锦,究竟在不在他的手中?”

“回雪锦?”织成奇道:“他先前不是打开那妆台,取了回雪锦来么?您当时还……”

还扑上去了……只是没有打赢他……

织成吞回了半句话,往后面壁上一靠,也调整了一个尽量舒服的姿势。她实在也是累得极了,从桐花台到这里,一直没能好好地放松过。

曹操神色凝重地摇摇头:“左元放天生狡狯,岂能被你三言两语,便诳得取出回雪锦?我瞧他也是在引我发动,心知被他瞧破,这才扑上前去,为的是要先发制人,他那妆台之中,也只有一块普通的锦帕,或许是陪葬品中的东西。”

原来你二人早就看破了我的用心!可是谁都没有理我,因为知道我绝计跑不出去?我就这么没有存在感么?

老狐狸!老狐狸们!

织成恨得牙根痒痒。

不过细想想,也是她之前一直太顺了。仗着自己细心大胆,瞧出好些蛛丝马迹,亦做了几件畅快的大事。可是忘了眼前的是曹操,是左慈,不是绫锦院的织奴们,不是没见识的女子们,他们自有他们的老谋深算,她也不见得事事都看得清。

一双漆黑的眸子,蓦地跳入脑海。

那眸子中的冷静、肃然,与眼前曹操的某一部分心性,如出一辙。

不愧是父子啊。

“回雪锦,”她顿了顿,把想要问的话又咽回去。

不管能不能活着出去,这些事情,少知道一些,总是没有害处的。

“出来吧。”

曹操忽然道:“你究竟是想看我痛哭流涕,还是惧怖而栗,躲在旁边,终究是看不到的。二十多年了,当着阿宜,有什么不能问的?还要在旁边偷听?你修炼隐术,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早在二十余年前我就知道,现在不过是你修炼得更精进了些,只要留意,需瞒不过我。”

织成惊讶地转过头去:“丞相?”

曹操的目光,投向了石门后、棺椁旁,那里有一片阴影。象是珠光投射在棺椁上,映在地上的异形影子。

织成盯着那片阴影,咬了咬唇,忽然惊得一下子坐起身。

那片阴影扭动起来!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左右,起初是左右拉扯,时而变得扁平,时而又被拉得修长,然后变化出不同长度、角度的菱形、多边形、不规则形。

织成倒吸一口冷气——那阴影站了起来!

真的是站了起来,就象是皮影戏里的皮影,原是躺着的,后来被人举起来,于是有了动作、有了呼吸、有了生命,终于风流倜傥、俊逸无双。

这……这就是隐术?

“我有什么不敢问的?倒是你,从来没有想到,会有再见到阿宜的一天罢?”冷冷的、微带嘲讽的声音,在这幽暗的地底墓穴,似乎已成为了他的专利。这样的他,与万年公主府的池沼前,那个顾影自怜、俊美狡黠的大叔,仿佛是两个人。

“不过你说得也对,曹阿瞒,如今当着阿宜的面,正好问你个清楚。”

分明是那片阴影“站”了起来,可是现在左慈还是站在那片阴影里,天青色衣衫一尘不染,即使在这样幽暗且布满灰尘的地底墓穴。

一个如此爱洁之人,心中是否也同样容不得有任何尘埃呢?

“你与阿宜少年相识,后来又相敬相爱。可是为何灵帝赐婚时,你不肯尚主?阿宜出走时,你又不辞千里追随?你早就发现那金盒中没有回雪锦,可是你明知她在巴蜀,却为什么始终不曾派人去强行抢夺?你既然不肯抢夺,为何又要迫她离开张衡?从始到终,你到底爱不爱阿宜?”

“是阿宜让你来问我的么?”

“不,阿宜她……我接到她的传讯,在许都一家客栈找到她时,她早已奄奄一息。”

“她……她临终之前,有没有……”

“她交待了我几件事,又告知我这处墓地,便溘然长逝。从头到尾,没有提到过你一个字。”

“可是你刚才那番话……”

“曹阿瞒!你也说过,我与阿宜相交多年,纵使她什么都不说,我却一定要问。”

墓中一片寂静如死。

那番话,虽是借着左慈的口问出来,但字字句句,却直剌心腑,分明是出自万年公主的心底。

贵为公主,貌倾当时,天性聪颖,智计非凡,心中有广袤无垠之世界,曾涉足过真正的万里山河,也不过是个女子。

一个女子最为在意之事,便是:他到底是否爱过我?

织成悲哀地想,几番生死关头,自己可不也是一样么?生不留恋,死亦不惧,但真的很想去问一句贺以轩:你到底是否爱过我?

即使是这些话,一个字也不曾宣之于口,但在心里,却早已震耳欲聩。

“爱过。”

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曹操的声音响起来,如一片尘灰般,轻忽而飘渺:“曹阿瞒,一直爱着刘宜。”

不是曹府嫡子,不是万年公主。

当初他们,一定也有着无比纯真的时光吧?他只是帝都少年曹阿瞒,而她也只是豆蔻少女刘宜。

左慈似乎窒了一窒:

“那你当初为什么……”

“左元放!”曹操蓦地抬起头来,眼中射出厉光,轻声喝道:“我是曹孟德,不是你左元放!”

左元放天性散漫,热爱自由,且从来没有什么对权势荣华的追求。他可以放浪行骸,自在不羁,罔顾家族意志,放弃入仕,投身道门,半生潇洒行经处,尽在江湖回首时。

曹孟德却不然。他幼藏大志,年少的顽劣叛逆,不过是英雄壮志的初萌。初出道时便敢于棒杀违禁夜行的权宦蹇硕之叔,至于后来功绩赫然、力奉天子,果真成为许劭口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正如他先前跟织成举的那个例子,男女之情,在他的心中不是不重要,就好比左慈的方术,纵然能撒豆成兵,剪纸成马,十分厉害。

可是,豆兵纸马,怎能面对真正的腥风血雨?

曹操要的,是真刀实枪,触手可及的天下!

所以不肯尚主,因为大汉的驸马根本难以执掌兵权,更不会有仕途上青云的可能。

所以万年公主伤心出走时,他忍不住又要追随而去,一路恋恋不舍,只到事无挽回,不得不离开。

所以他千方百计,甚至以感情相诱,终于使得万年公主交出了那只金盒。

所以他发现金盒中其实并无回雪锦时,他也不忍心利用此时自己已强大的权势,去巴蜀阳平逼迫曾经的心上人。

所以他又不肯甘心,终于还是令万年公主不得不抛夫别子,流落江湖。

所以他一边悔恨,一边还是不肯放弃追寻回雪锦的下落,并为此不惜逼死了最心腹的谋士陆彧。

残忍而又柔软,多情更似无情。

他不仅是当初与刘宜两相倾慕的帝都少年曹阿瞒,他更是一代奸雄、魏武皇帝曹孟德!

少年的情怀,还有爱情,大抵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终于被世间风尘消蚀而没了吧。

织成心中一阵难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左慈厉声长笑,连连说了三遍,却是一遍比一遍锋锐逼人,仿佛话音之中,便有万千刀兵,汹汹欲至:

“当初你口口声声,说要与阿宜同生共死。谁知那些情意,在你心中,竟抵不过曹孟德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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