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珠一转,忙不迭的捧起衣物,退回到那堆狼藉之中,借着杂物的遮弊,迅速地换去沾了污渍的旧衣。发髻什么的,她干脆就用手指梳通了长发,随意地束了一绺,绾髻于顶,其余的发丝全部垂落肩后。
这些动作她做得极快,待到全部收拾停当,垂手侍立在幔帐外时,曹操还未从里面出来。
但听幔帐里一片悉卒声响,过了片刻,曹操掀幔出来,灯火映照下,只见他整个人焕然一新:换上了一领绛地交龙锦袍,腰束织金锦带,头戴金冠,面上也擦拭干净,髭须根根分明,显得十分精神。
他既说这里是他在摘星楼的起居之所,备下衣物之类,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曹操看她一眼,便皱起了眉:“你身为女子,随身竟未携梳妆之物?便是没有脂粉,篦梳也无一把?乱糟糟的,象什么样子?”
“我又不是以色事人,相貌亦是平常,打不打扮,又有什么关系?”织成辩道:“一个将赴黄泉之人,打扮得好,亦是枉然。”
要是曹操知道她来这个时空后,除了这一日敬神衣大典之前,由槿妍亲自为她妆扮过之外,她从未碰过这些胭脂珠粉,甚至根本不会用,也不会梳髻,他会不会气得眼睛瞪到更大?
“你……”曹操瞪眼看她,片刻之后,才长长地吐了口气:“中山无极甄氏,怎会出了你这样的女郎?”
“中山无极甄氏,与我有什么干系?”人之将死,更不愿莫明背着个陌生的身份。若不是怕连累陆焉,她早就抛却了这个甄氏的姓氏。
“我早就改姓董,我叫董织成。”
“甄氏有亏于你?岂能轻易更改姓氏?”曹操皱眉看着她:“当今时世,家族便是最好的庇佑,你若抛了甄氏这个姓氏,只怕……”
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甄氏是旁支,且家人皆已殁于战乱,这个姓氏的确未能给她提供庇佑,也难怪她干脆俐落地表示放弃。
这个自称董织成的女郎,自见到她第一面起,便处处显得与众不同。
寻常女子的柔弱驯顺,在她身上似乎见不着半分。即使是她在面对自己时,有过那么一两次害怕,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倔强冷静,说起话来,其条理分明,犹胜男子。
他这一生中,象这样的女郎,以前也只见过一个,若论决绝狠辣,且还比不上眼前这个董织成。
可是那个女郎,乃是天湟贵胄,故能处变不惊、且又当即立断。眼前这个董织成是世家的旁支,能见过多少世面,则这样的性子,却是从何而来?
然而从方才那一瞬起,他才蓦然惊觉过来:她也是一个会脸红、会害怕、会失态的女郎,度其年岁,也只与自己的儿子相仿佛,或许更小些。此时灯下看她,因未挽髻子,那把长发飘于背后,倒多了几分纯然清丽;穿的是他方才丢过去的一身纱罗长袍,那原是为他侍妾准备的华服,穿在她瘦弱的身上,宽宽大大,飘然若举。倒显出那不胜一握的腰身,分明是个纤纤弱质的女流,却不知为何这身躯内所藏的灵魂,为何竟那样坚韧强硬。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瑜郎那孩子,也当真是好福气,竟得到这样女郎的知心。
不象自己当年,终究是错过了,那段也许可能的知心。
曹操一挥袍袖,仿佛要拂去所有的思绪。袖底卷起的冷风,带动了几台上的烛火,飘摇的影子投射在幔间,如一段扭曲的回忆。
“随我来罢。”
织成一怔,但见他龙腾虎步,向着内室深处行去,不敢问为何不是直接从外室出去,只好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这宫室建得当真奇怪,一间套一间,象深不见底、永远走不完的山洞。烛火通明,映照四周,入眼皆是金碧辉煌,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层层的罗帐纱幔,无风自动,便仿佛是洞中缭绕的云气,人在这洞中,只有一瞬,世上似乎已过千万年。
“你若是死了,心中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
曹操忽然问道。
织成一顿。
“您一定要破坏我的心情么?”她皱眉道:“我正沉浸于即将见到少君的兴奋之中,您却来谈什么死不死的事情。”
话虽如此,曹操仍从她的语气之中,听到了一丝轻快。
“她知道自己将死,没有哭哭啼啼倒也罢了,居然到了此时还未失态,脚步安稳,也未见丝毫惊惶。”
他暗暗想道,形若无意地侧了侧头,似乎在看向窗外的星空,眼角余光却扫了织成一眼。
只这一瞥之下,便见织成目光正停驻在那些飞舞的帐幔之上,眼波盈盈,神情专注,嘴角甚至还带有一丝笑意。
不禁又想:“这女郎看来是当真喜爱织物,我这里的帐幔皆用的吴绫越纱,纹理质地,确与寻常之物不同。她在织造司中,恐怕也未曾见过。但她在明知将死之前,还能看得这样专注,难怪当初瑜郎将她送入织室,而不是留在陆府之中。”
他并不知道,织成此时盯着那些帐幔,心思却早神游天外,顷刻间想了七八种逃跑的办法,其中一种便是:“若曹操将我在摘星楼赐死可多好!我寻机会摒退了众人,再将这些帐幔收集一些结成绳索,应该可以坠下玄武湖逃走罢?不知那水大不大?湖底可有铁栅相拦?”
却听曹操哼道:
“本相并非不知恩图报之辈,你毕竟于本相有恩,有何要求,本相可答应你。”
愿望?
以曹操之实力,自然可以满足她所有实质性的需求。只可恨为什么一定要是临死前,才会得到这样的机会呢?
她眼珠转了转:“我及时出现,惊走左慈,使丞相不至于为其所挟,此乃一恩。丞相忽然发病,我拦住外人不允近前,全了丞相名声,此乃二恩。我明明可以击杀丞相,保全自己,却终是放过了丞相,倒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此乃三恩。如此深重之恩,虽天高海远不可比拟,丞相当世英雄,为何如此小气,便不能让我多提几个要求?”
曹操一窒,双目弹起,再次瞪了过来,同时觉得肝被气得有些隐隐作疼。你所做的一切,其实本相已经给了你回报,那就是保全陆焉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就是无法反驳呢?
“你……”他忍不住抬袖按了按腰下肝之所在:“仅限三个。”天知道,若不赶紧定下数额,她还会有些什么古怪要求。
如昼烛火下,织成一双清水般的眸子,闪闪发光。那样泰然的神情,与娇怯怯的身姿,看上去相当的不符,却又和谐得厉害:
“好,奴临死之前,有三个愿望,望丞相成全。”
这女郎便是这样现实!
自知必死,对他亦无所求时,“奴”的谦称变成了“我”;当知道他可允其三个要求时,“我”又变成了“奴”。
“讲!”话声中隐现怒气,却也只能压住。再不赶紧让她说完,他不禁肝疼,就连头疼的老毛病也会犯了!
“我绫锦院中织奴内侍多在贱籍,这一次他们守卫冰井台有功,不可以等闲视之,乞丞相将织奴全部出籍,加入良籍之中。另有内侍数名,请以金珠相赐。”
织奴入了良籍,便可择人相嫁,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内侍已经是阉人,加入良籍并无意义,就多拿些钱防老吧。好歹也算是跟了她一场。
“守卫冰井台?”曹操嘲道:“便是没有他们,冰井台仍不会有失。我看你倒是假公济私,所谓让他们守卫冰井台,其实不过是为了骗些武器,来保住他们的小命。”
果然是神目如电,不过就算看出来了又怎样?
织成根本不以为然,继续道:
“第二个要求,乞丞相赦免乙大娘!”
“你说什么?”曹操蓦地转身,目光冰冷如剑,仿佛要一直剌入她内心深处:“赦免剌杀皇帝皇后的凶手?她可是钦犯!你要本相恕了钦犯,这岂不是要本相做个不忠不义之徒?何况皇帝皇后未必肯饶恕!”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丞相和我都清楚,乙大娘所谓剌杀,根本意不在皇帝皇后。”织成淡淡道:
“或许还是为了救皇帝皇后呢。真正的苦主,是丞相您。您不追究,自然乙大娘就活得成。”
曹操僵住了,炯炯地盯着她:
“你果然是聪明得紧。那我倒问你一句,先前你当机立断,以火势引来外人,又撞倒锦屏吓走左慈,却是如何肯定,本相是为他所挟制?而那与你答话之人,亦并非本相,而是左慈?”
“左慈不过是个区区方士,纵有才名,亦通幻术,但那毕竟是江湖小道。若论胸襟广阔,岂能与丞相你相提并论?”
织成趁机拍了拍曹操的马屁,果然看到他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第一,我来面见丞相,原因左慈不知,只是听到娘子二字的品级,便以为我也是前来侍寝的姬妾。若是丞相,岂能说出这样谬误之语来?”
“若是本相当时确与左慈正在论道之中,又不愿左慈知晓你前来的真实原因,本相亦可用对待姬妾的态度,暗示你离开。”
“第二,奴亦正是担心如丞相所言,故想再次确定,才问出那句诗来,人生乐在相知心。凝晖殿中的贵宾,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没有一名方士,左慈想必也不在其中,他并不懂得这句诗的真实含意,是我在替陆焉申辩,而只以为我是丞相你的红颜知已,正在出言挑逗。”
曹操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神情如常,“红颜知已”“出言挑逗”这样的词语,若是从别的女郎口中说出来,不免会忸怩三分,红晕双颊,而她却连眉毛都没动上一根。
“如果本相当时正密谈机要,无暇与你细论,又或许这句话,暗合了本相对知心至交的感慨,说上几句‘然千古以来,知心者又有几人’‘你的心意,本相已知’的话语,再打发你先退下,也并非不可能,这也不足以证明,本相已被左慈所挟。”他存心找碴,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翔实的证据。
“奴亦想过此种可能。”织成款款道:“所以奴就开始做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曹操皱眉道:“你分明只问到此处,便再没有试探。”
“谁说奴没有试探?”织成平静地答道:“奴当时不是端起盛了冰块的金盆,就直接砸向了雁形宫灯么?”
“你……”借着袖子的掩护,他暗暗按了按腰下,这次很明显的,肝是真的在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气出来的毛病:
“如此激烈的行径,居然也叫试探?”
“奴的眼睛不能穿透屏风,奴的身份也不允许近前窥视。事急从权,方为大丈夫所为,岂可犹豫顾盼?奴自然是要拿出自己最擅长之事,众所周知,奴最擅长的,无非是杀人和放火。此时一急之下,自然要放起一把火来,当辨真伪。”
她竟然还半真半假的,安慰着曹操:
“那雁形宫灯足有半人高,想必灯油必然丰厚。以金盆砸之,灯油倾出才好放火,且二者相击,响声极大,既能引来外人,又能吸引左慈注意力。少了他的防备,我才能成功地撞向锦屏,且一撞即倒!”
“你……”曹操只觉这一次不仅是肝疼,连自己衣袖都气得有些颤抖,他在袖中暗暗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就不怕,万一本相是真的在与左慈论道呢?”
“也不过是放了把小火,烧了些地衣,倒了扇屏风。道家讲究的便是冲淡无为,丞相既有道心,又富有四海,哪里在乎这些财物。”
织成答道:“且奴本意是好的,不过是多疑了些、过激了些。丞相胸怀天下,又怎会在意这样的小事。何况左慈是真的挟制了丞相,奴也当真是猜对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