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焉凝神驻目,一一看去,但见那些方士们仰望着他与织成,面上都带有无比崇敬的神情,有的甚至喜极而泣。
自张衡归天,天师道十余年来从无教主,名不正言不顺,自然势力大为衰弱。甚至是在其发源地的巴蜀,情形也大不如前。
尤其是近年来,益州牧刘璋大力打压天师道,又扶持苏固出任巴中太守,天师道的势力范围,几乎被苏固给蚕食了大半。
无奈之下,教中大部分方士才同意张修的意见,险中求胜,来到这遥远的邺城,并且在有心人的操纵下,成为了这次北城叛乱的马前卒。
这也正是吴可贞陈玄之等人不屑跟随张修,却又不得不来的原因之一。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因缘际会,竟在这里遇上了张衡后人,甚至连张修口口声声所说的夜光神女,也是友非敌,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这未来师君。
更没有想到,张衡之子居然被最得曹操信任的陆令君认作了儿子,成为陆府少君,且官居侍中,势力雄厚。甚至连张修都不敢直撄其锋,而选择了退让。
陆焉若做了师君,回归巴蜀,则以他的声望势力,即使是益州牧刘璋也要退让三分,那苏固便会孤掌难鸣,天师道收复失地,重现荣光真是指日可待!
这些天师道众又怎么能不欣喜若狂?
群声鼎沸之中,陆焉看了看臂弯里扶着的织成,不觉微微一惊:
但见她双目微合,眉头紧锁,呼吸却越来越是急促,面上也泛起极深的潮红,整个人更是滚烫起来,仿佛散发出腾腾热气。
陆焉虽不知织成所习功法的路数,但二人内力相近,显然也是水德分支。然而她此时的表象,却分明是火气过旺的症兆,水虚而生火,说明织成此时已然力竭,且元气微弱了!
若再不杀出重围,将她送往静室,延医疗治,恐怕她身体会大受损伤。可若是要彻底平息武卫之乱,不是短期可以做到的;先前武卫们慑于天师道众人之势,虽知这边有异动,但并不敢直接阻拦,只在远处游戈监视。
但若要破出武卫的包围,恐怕还要有一场血腥的大厮杀。且众方士刚刚归顺,尚不能完全信任,他绝不可能分出手下卫士去护送织成,而槿妍等人又势单力薄,怎能护送织成平安地返回冰井台?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这样的痛苦?
陆焉看着怀中那张疲惫灼热的面孔,只觉心如油沸,从未如此煎熬过。
槿妍看出他的为难,低声道:“若不然,少君便将娘子交付我等,但叫我等有一口气在……”
陆焉知道他们是保了必死之志,但织成奄奄一息之际,尚不忘将绫锦院众人托付给自己,他又怎能看他们去送死?何况槿妍也在其中!
忽听一声巨响,却是铜雀台下城门大开,又是一队人马冲了出来,如虎入羊群,顿时将先前已遭受一次冲击的武卫余部,又冲了个七零八落。
旌旗猎猎,上面还是书有一个“曹”字。
当前一人身披雪白软甲,头戴金冠,手提双戟,好一派倜傥风流,陆焉抬眼望去,不觉吃了一惊:那为首之人,赫然竟是曹植!
眼见得曹植一马当先,手中长刀连砍三人,势如破竹,径直竟向自己这边冲了过来。
陆焉大喜,想道:“丞相用兵素来谨慎,此时却先后有两枝兵马杀出,前者冲阵狠捷,一击便退,显然是专为救元仲而来;这一枝由植公子所率,却是旗鼓明朗,想必是要与我等互为呼应,武卫之乱,看来就快被平定了!”
转念又想:“植公子位高权重,沙场之上,何用他来厮杀?我不如将织成交给了他,远比跟着我妥当。”
当下望向曹植,刚叫得了一声:“君侯!”
却听旁边城墙阴影之中,有一人大步踏出,沉声道:“陆子瑜!”
子瑜是陆焉之字,所以曹植与他交好时,亲昵地叫他瑜郎。但以陆焉今日之身份地位,便是朝中元老,也要叫上一声“少君”,称他字的人并不多。
陆焉定晴一看来人,不禁微微一惊,随即大喜,低声道:“此处甚险,你怎可轻履此地?难道先前接应元仲的那枝虎卫,竟是你亲自率领?我以为你早已回城,没想到……”
“元仲已得。”那人简洁地道:“你将这位甄娘子交给槿妍,和我一起回铜雀台罢。”
陆焉岂有不肯之理?心头大定,当即示意槿妍过来,掌上轻轻一推,将织成送到她的怀中。
再犹豫片刻,却从旁边军士手中,拿过一件自己的披风,裹在织成肩上。
“少君……”
槿妍扶住织成,眼中浮起泪光,看向陆焉,轻声道:“你好生保重,婢子……婢子会等你回来。”
陆焉看着她,她蓦地想起来,从自己率着绫锦院众人,冲入陆焉的卫士群中起,她似乎将全部心神,都放在那个身负重伤的女子身上,却浑然忘了,眼前这个男子,才是她一直以来的少君。
咬了咬唇,她歉疚而努力地说出来:
“婢子深受重恩,理当留在少君身畔,可是甄娘子她……”
“槿妍,”陆焉微微一笑,看向她怀中已陷入半昏沉之中的织成,心中忽然涌起一缕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柔情:
“你照顾好甄娘子,便如是照顾我一般。”
“少君恕罪……”槿妍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急急想要解释:“不是婢子不懂得为主尽忠,只是……”
“槿妍,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为何给你取这个名字?”陆焉淡淡的笑意,一如那年陆府中的初见。
槿妍不禁怔住了。
第一次见着陆焉,是被转卖到陆府时,自己还只有八岁。当时天下已乱,遍地饥馑,人口买卖极是正常。
来陆府之前,她已经过多次转卖,籍贯父母皆已在心中模糊不清,不管她在不同的府第中分别被主人叫过什么“红绢”“玉儿”,只有那个叫做“舜华”的名字,才是过去的唯一纪念。
当时,她站在备选的一群小姑娘之中,低垂着头,已经有些麻木,只等着命运的任意安排。
时值深秋,一阵风过,庭院里的树木簌簌作响,半黄半绿的叶片,在空中辗转落地。她瞧着地上的落叶,小小的心灵,无端也有了些大人般的惆怅。
忽然有一双丝履,停在了她的面前。
抬起头来看,却是个身着隐花纹锦衣袍的小郎君。头戴玉冠,眉目清扬,小小年纪,便已颇有逸致。
他微微一笑,伸手拈去她发间一枚落叶,大人般地说道:“万木萧瑟,他们偏偏要用花卉来做你们的名字。你说,你想叫什么?”
她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婢子是有名字的,婢子名叫舜华。”
府中的管事骇得过来训斥:
“你身为贱奴,连性命都是主家的,岂能有自己姓名?这是府中的少君,休要胡言失礼!”
“无妨的。”那锦衣的小郎君好脾气地微笑道:“《诗经》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你的父母当初能为你取这个名字,想必也不是俗人。”
她的父母?无数次梦回时,也想要记起他们的相貌,可是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即使在梦里见着,也是模糊的一团,梦醒就散了。
她难过地低下头去。
“我父亲是很有规矩的人,所以你的名字是一定得改的。不过,诗经中所说的‘舜华’,指的是木槿花盛开时的妍丽之态。我暂叫你槿妍,可好?”
火光闪动,敌阵列前。然而他这短短几句,便是她的前半生。
“当初我想,总有一日,要叫你恢复你的本名。”陆焉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有卫士已给陆焉牵过来他的白马,白马轻轻地打着喷鼻。
“少君!”
陆焉翻身上马,向着槿妍回首一笑:“但是,你首先要遇到一个,让你成为舜华的人。而甄娘子。”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织成:“你认识她后,才更象是舜华,而非槿妍。所以,就代我好好照顾她罢。”
槿妍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却更紧地扶住了织成:
“遇到娘子之后,我也觉得,似乎与以前有些不同。”
她低声道:“那么少君……请你珍重。”
早有那人麾下的军士,悄没声地从阴影中牵过一匹马来,示意槿妍扶着织成,并骑马上。
槿妍勒住缰绳,织成斜倚在她的肩上。她这才发现,隔着层层叠叠的方士们,那片城墙的阴影中,不知何时竟悄没声地藏了约有数十骑。那些骏马长腿飘鬣,壮健神骏,而马上骑士亦行动迅捷,彪悍勇武,即使是默然不语,亦觉有杀气扑面而来。
在陆府之中,槿妍也见过这样的武士。那是历经杀阵沙场的磨砺后,所独有的血勇气息,
陆焉看一眼旁边立着的绫锦院众人,他们虽见织成离开,但没有一个人叫嚷着跟上去逃命,反而握紧了手中兵器。哪里还是当初织造司里的模样?
一时不忍,出声向那人道:“还有绫锦院的这些人,都是热血志士,又得娘子先前所托,我答应过保他们周全,你……”
“妇人之仁!”那人有些意外,冷哼道,也不知是在说织成,还是指陆焉。但他还是向着那些卫士下令:“让绫锦院众人跟上,冯殊你等七人断后!”
织成昏昏沉沉地在槿妍怀中醒来,恰好听到这几句。又有人低声称喏,径直上来数骑,极为精确地插入陆焉的亲卫之间,也不管绫锦院众人愿不愿意,挥鞭拦槊,竟然将他们一个不漏地赶到了织成身边。
绫锦院众人中有些性急的,不免就大为生气,但陆焉的建议本是好意,这些骑士虽然冷淡粗暴,但也是为了将他们带到安全之地。只得强行压下火气,一声不吭,紧紧地围在了织成周边,警惕地看着他们。
忽见剑光一闪,织成勉强抬眼望去,但见夜色之中,白衫飘拂,上面斑斑血迹,亦是分外醒目。
却是陆焉高声喝道:“我天师道门,向来以除魔卫道为任,岂肯附逆叛之?各道众随我杀向厩门,则今日之事将功折过,或可再立新勋!”
他翻身上马,长剑一挥,直指厩门!号角声蓦地响起,苍凉悠扬。
众方士听从严才之请,以祈福为名,举师动众远来邺地,本就是寻一次机遇罢了。但严才与眼前这位师君相比,简直是萤虫之于日月;且曹操势大,那些武卫只是攻打一个厩门并三台,都是久攻不下,早已生了退意。又听陆焉话语之中,分明是此番若反戈相向,则事后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哪里还不热血沸腾?当下发一声喊,一马当先,率着自己亲卫并方士千余人,便如潮水般,踏过不远处游戈的零散武卫,反向厩门卷涌而去!
厩门处一阵骚乱,有人惊呼道:“那些方士们反了!”
夜幕之中,但见陆焉所率部众,与曹植那支骑兵,就如两支离弦的利箭,同射厩门而去!骑兵步卒都呐喊奔涌,竞相冲前,金铁交击,矢箭横飞,激战在一起!厩门内外,城上城下,亦有多处火光冒起,黑烟滚滚,喊杀满天。
织成全靠一口真气,强行支撑到此时,眼见陆焉已定了大局,心头一松,顿时天晕地转,整个身形蓦地一倒,脱出槿妍怀抱,直向马下坠落!
恍惚中,只觉身躯轻轻一顿,仿佛有双臂膀,从半途中将她拦住。只这一顿之力,她的心脉便已承受不起,有如受到重击般,从口中喷出数道鲜血,瞬间涌满衣襟。
然而,无论是眼前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呼唤,还是槿妍等人的惊叫,都似被风吹在了另一个遥远之所,织成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身躯,在虚空中不停旋转而下,一直跌入无尽无底的黑沉之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