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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方士(1 / 1)

反正此时有了足够的闲暇,织成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那群彩衣方士。

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仿佛无数条小溪潺澉而来,在北城的门口广场上,汇成一片彩色的湖泊,而这湖泊的“中心岛”,便是那飘摇着法幡和烟气的神坛,彩衣方士们手舞足蹈,嗡嗡的歌声绵延不绝:“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似歌如咏,丝丝入耳。仿佛来自远古神灵的一声叹息,又仿佛是俯瞰众生时的一段忧虑。

织成不由得怔在了那里。

自进入织室以来,无论是动是静,其实心中从无一刻安宁过。且不论如何艰难地挣扎求生,便是那“流风回雪锦”也时时压在心头。偶尔午夜梦回时,总会想到柯以轩,还有自己熟悉的那个环境,恍惚间不是在各发布会上应酬穿梭,便是在自己工作室中挥汗如雨地裁剪绘图。

唯一可以宁静的,是练功的时候。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按着孙婆子传授的导引法门,任由真气流转全身。

可是身体安静了,心还是没有,最多只是被包裹在一个安静的壳中。

她知道自己是在焦虑,但这种焦虑,是不能向人说的,也没有人可以帮助。但以她素来想得开的性子,总能很快将其捺在一边。

只到此时,听到那些方士们似歌如咏的诵经声:“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织成的心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那弦上发出寂然而清幽的回响,虽是身处在这摘星楼中盛满杂物的陋室,整个人却沉入难得的静谧之中。

不知不觉中,那道热流自眼角耳底,向四面蜿蜒而去,化作千万缕。织成阖上双目,不知不觉的,竟在窗口定住了身形。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似乎每一句、每一字之中,都隐藏着异妙的节奏。无论是气息、心跳还是脉博,不觉都暗合了这节奏,一下、一下、又一下,无声地响起在无边的虚空中。

一种从来未有过的舒泰之意,随那千万缕热线散入体内。

织成并不知道,这些彩衣方士们吟唱的,是道家宝典《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中的句子;她更不知道,他们吟唱时的节奏和音调,是来自于一种古老的相传。或许连吟唱的方士们都不知道,在这他们横流倒背、烂熟于心的经文中,会藏有无声的力量,恰好与织成所修炼的那一脉功夫,有着默契的相合。

其相合之处,就在于一个“静”字。

守静,使心意安存在体内,使其寂然不动。默坐澄心,虚极静笃,正是道家中关于“静”的精髓所在。

孙婆子本性拙朴,恰好合了这个“静”的真谛,所以短短数年便有了成就。但也正因为她的拙朴,从另一方面来说,也阻碍了她对织成的授业。她虽然能够自悟,却无法将悟出的法门教给织成,只能传授法诀。而内功一道,决不是只靠法诀便能有所大成的,主要还在于各人的悟性。

织成因为天性刻苦,一直勤练不辍,所以能在这短暂的时间中,变得耳聪目明,但是天一神功的妙处,又岂只在于耳目的精进?

如果真的将这门蕴含道家功诀的神功,练到了一定境界,心越炼越静,神越炼越清,不但“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的功能会得到提升,甚至是人的精神亦能与天地相接,由忘我的境界,进入无我的境界,如是再深一步,进入天地人三者合一的最高境界,那便是世所罕见的大宗师,其体能超越人类极限,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所向披靡,当会被尊为神明一样看待了。

织成能在乙大娘暴起的瞬间,感应到了她带来的危险,便是因为当时情景下,她慑于曹操之威严,心神收敛,于某一瞬间,达到了“静”的澄澈境界,所以她那一跃而起的轻捷,才会远胜平常反应。

但乙大娘袖中挥出的罡风,让她既慌又惧,瞬间结成的“静”的境界,便马上破碎,使得她当时真气消散,整个人便坠落下来。

不过,织成始终只是本着一种强身健体、保护自己的心态,认真地修炼这门功夫,做梦都想不到世上竟还存有这种境界。

现代社会的文明,虽然改善了人类的生活条件,但无论是环境恶化还是物欲横流,都使得五色迷眼,诱惑太多太杂,人很难静下来,去俯视自己的内心,也忽略了心中所蕴藏的巨大力量。

但是在那遥远的汉末三国,即使倍受战乱,人心还是简朴的,天地间的灵气也很充沛。作为穿越时空而来的董织成,无论是心境还是体能,都发生了微妙不可测的变化。只是对于这命运的安排,所有局中人都懵懂不知罢了。

冥冥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整颗心都沉浸在静寂的虚空中,然而这种静,并非是一片死寂,周身血气自然而然,畅通游窜,似乎又蕴含着活泼的生机。

织成蓦地睁开眼来!

她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机,闪现在原本是宁静的心间!仿佛是一根木桨,强行划入了平静的水面,激荡起层层涟漪!在乙大娘于凝晖殿中,暴起扑向曹操时,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而此时,又会是谁?

她旋风般地转过身去,就在那一瞬间,只听的楞一声,似乎是有什么物事撞在了背后窗格上!

砰!窗扇蓦开,清新水气夹杂腥风,扑面而来!

织成不假思索,整个人已飞掠后退,便是这样电光石火般的闪避,绛衣的裙裾上,已留下了五道暗色抓痕!

但她能闪避得如此快疾,似乎也出自于那人的意料之外,只听扑通一声,却是窗外翻进来的那人,已如石头般,沉重地倒在地上。

织成咬住了嘴唇,才堵住差点脱口而出的一声惊呼。

她并不是见血便会恐惧的寻常女子,也经历过几番血与火的洗礼,但此时那人的惨怖之状,还是令她悚然大惊:

那人是个年青男子,身着短衣,浑身血水淋漓,鬓发散乱,看不清面目。他左臂已经齐肩而断,另有一道极深的刀痕,从左边脸颊一直斜劈至胸腹!一路血肉翻开,脸颊和胸口还露出了森森的白骨,鲜血仍在不断淌流,只将他全身衣裳都染成了怵目惊心的血红色,在地上卧了这片刻,周围已积成了一汪血泊!

“你是什么人?不老实说的话,我马上叫人了!”

织成再退后一步,惕然低喝道。

“快……禀丞……丞相……”那人伸出那只唯一完好的手,挣扎着向织成伸出来,以一种求救的姿势:“严才……严……”

那只手僵在了半空,砰地一声,跌落在地。

织成心头怦怦乱跳,她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低声道:“喂!你说清楚啊,严才是谁?”

那人只是僵卧不动,织成俯首往他鼻息一摸:那里已是一片死寂,这年青男子,居然就这样死了!

她疾步走向那年青男子进来的窗口,只见一只铁钩正挂在窗格之上,犹自轻轻晃动。

那钩头有三根弯勾,长如人指,曲成爪状,钩尾却是一束细如发缕的银丝,织成用力绷了绷,发现那银丝极韧,竟没有丝毫断裂的迹象。想必这年青男子,便是藉着这铁钩,从玄武池中攀援而上,带到了摘星楼的这间侧室之中!

摘星楼与凝晖殿同向,都建于高台之上。高台正面对着北城,另一面却下临着波光粼粼的玄武池。

从摘星楼俯瞰玄武池,只远远看见一片镜子般的池水,但水面离高台尚有数十丈,离摘星楼就更要远一些。当初引漳水绕北城,又聚水挖成玄武池,也是为了让铜雀台拥有护城河般的防卫。

谁也想不到,竟是从这后面窗扇,扑进一个人来。

那年青男子受了这样重的伤,还坚持要禀告曹操的事宜,一定非同小可。他为何不从北城正门进来,却要走这样一条道路?严才又是谁?织成在自己脑袋中有限的历史资料里搜了一遍,发现包括自己看过的影视剧在内,似乎都没有严才这个名字。

那么他必定不是曹操身边的那些名士之一了,甚至还不算一方豪雄。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值得那年青男子临终特别强调的?

到底该怎么办?

若这年青男子是个歹人,自己冒然出去叫进人来,万一被当成共犯,又当如何是好?

她脑中念头纷纷转过,手上却取下那钩,往怀里一揣,又迅速地从周围扯过一些毡毯之物,将那人尸身及地上血泊统统盖住,且在上面堆了些轻巧的杂物,掩饰得仿佛没有异状一般。心中默念:“逝者为大,我今不是不尊重你的遗体,实在是事急从权,请你不要见怪。”

一边疾步走到门口,伸手“吱呀”一声,已推开了室门。

室外除了阶下站立的北军护卫之外,没有旁人。偶尔走过一个内侍,也是神色匆匆。楼上不断有说笑声隐约传来,夹杂着丝竹之乐,似乎众贵人正过得十分愉快,一时之间恐怕曹操还不会来召见她这么个小小的院丞。

北城门口,那些彩衣方士们跳得还是很嗨,此时还配上了铜钟石磬之类的法器,钟磬长鸣,声音悠扬,比先前气氛更是肃重热闹了许多。

忽然方士们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远远但见彩色人潮中,有两辆极大的辎车,合载一尊巨大的神像,摇摇摆摆而来。那神像高可数丈,披锦着缎,玉冕垂珠,端的是华丽无比。不过织成在这方面知识有限,也不知道这迎来的究竟是道教众神中的哪一尊。

因了这辎车实在大而重,加上彩衣方士们阵容强大,挤得城门口满满当当,铺排不开。只见一个彩衣方士走到一个将官模样的人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将官便奔到北城门口,挥臂呼喊了几句,原先在北城门口森然林立的北军护卫们,也不得不退下一部分,大约只留了三分之一的人数守卫城门。原先那亮光闪闪的玄甲,几乎都被淹没在彩色的洪流之中。

织成皱了皱眉头,她瞧着那彩色的洪流,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异样。

一阵风起,吹得神坛上的法幡猎猎飘动,钟磬的鸣声连同香烛之气,袅袅升向空中,那些彩衣方士们的衣衫也随之飘起,北城广场的空地上,便如掀起了一层层彩色的衣浪。

不对!

织成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几乎要站立不稳,立刻伸手出去,扶住了廊下的漆柱。

她终于明白自己心中的异样之感,是来自何处了!是那些衣裳!是那些方士们身着的彩色神服!

尚巫一道的方士们,在这种祭礼天地众神的仪式中,他们往往代表的就是人间界的万物众生。因此,他们所着的冠服多有着浓郁的楚风,并通过其质地和材料的选择,以及款式的制作上,来喻指不同的重要意义。

比如冠上镶嵌闪闪发光的宝石碎玉,是喻指的日月星辰;右衽交领的上衣,以较为坚挺的赭色丝绮来制作,喻指着峻峭高大的山川;下裳却用了多层而轻薄的罗,轻薄是为了体现河水的悠远流畅,多层则是因为罗的质地太薄,要防止走光。

因为在汉之前,在这种宽袍大袖的衣裳下,是根本不会穿裤子的。即使是在西汉,士儒妇女们仍是穿着无裆的管裤,也就是在腿上系两条裤管,称为“袴”。

只到了汉昭帝时,大将军霍光的外孙女成为皇后,霍光为了阻挠其他宫女与皇帝亲近,就买通医官以爱护汉昭帝身体为名,命宫中妇女都穿有裆并在前后用带系住的“穷裤”,穷裤也称“绲裆裤”,以后有裆的裤子才流行开来。

到了后来,汉代男子穿上所谓的“穷裤”,其裤裆极浅,穿在身上会露出脐子,但没有裤腰,裤管很肥大。即使在外面套上衣袍,也不影响其飘逸的美感。

至于骑马打仗的将士们,为了行动的方便,他们所穿的裤子又不一样,是一种全裆的长裤,名为大袴。

这种大袴多以质地厚实的葛布为材料,样式简洁,方便耐磨,所谓飘逸的美感当然就丧失了许多。方才风吹起那些彩衣方士的衣袍时,织成赫然发现,衣裾下露出的,正是葛布大袴!

正因为他们在轻薄飘逸的罗下,穿上了这种葛布大袴,那下裳本应该有的如流水般的意韵就失去了,这种不和谐的服装风格,诱发了身为服装设计师对于服装感觉的本能,所以之前才引起她的注意!所以她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然而,在这样隆重的场合,操办经验已经相当丰富的内廷宦官们绝不至于这样疏忽,竟连神服的款式也会弄错!更不会冒着触怒贵人的危险,任由方士们穿上根本不合适的衣服!

那么,身为代众生祭礼诸天神灵的方士们,为什么会擅自穿上便于行军打仗的葛布大袴?

他们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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