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尊孔孟,是为了明理治世,忠君爱民,而不仅是为了为二圣建祠膜拜。法尊韩非,是为了厉行赏罚,奖励耕战,而不仅是为了给韩非立传顶礼。不管哪行哪业,之所以敬奉祖师,是为了承袭大道,造福万民,并不是单单只为了服侍祖师,又岂能拘泥于小小形式?”
乙大娘仍保持着那种恭顺的姿势,所说出来的话却不紧不慢,既无畏惧,又颇有理,令得织成恨不得冲上去为她鼓掌:
“我织造司中供奉蚕神,每年受朝廷所重,行神衣之仪,所为者,是要发展织业,富国强兵,人人皆有衣穿,岂是仅仅为了制出一尊木雕泥胎的披挂?织出的无论男服女服,都是为了天下人能免去冻馁之苦,奴等织出一件‘月华晕裥’的男服禅衣,又为何不可呢?即使蚕神真的有灵,亦不会怪罪奴等,难道织出女服,蚕神便保佑,织出男服,她便不放在心上么?”
精彩啊!
织成在心中继续叫好,却听明河忍不住在旁边悄声道:“看不出这个乙元娘,当了大娘后,竟然如此出众,倒真与姐姐你平素的说话,有几分相似哩。”
织成想起这个乙大娘,平时话语也不算多,没想到出口就如此犀利,且谈吐文雅,显然是有一定学识的女子。字字句句,也符合自己的心意。
没想到织室之中,还有这样的同道中人,织成唇边的笑意更是漾得浓了。
司官高喜却是目瞪口呆,暗暗忖道:以前只觉这些织奴们温驯如羊,灰头土脸,从何时起,都变得这样厉害了?换了是自己,只怕都不敢在贵人面前如此大胆地侃侃而谈呢。
乙大娘这番话一说出来,席中众人看向她的目光,便不由得变了。先前的怒意和不屑,倒大多变成了刮目相看。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织造司有她说的那样重要,但觉得就敬献神衣是件男服而言,这个织奴的话语的确很有道理。最主要的是,还真没想到,一个织奴会这样出色。
织成侧耳聆听主位上的动静,只听主位上传来“嗤”的一声轻笑,那笑声低哑沉着,显然出自成年男子之口,浑厚中却又隐含飞扬之意,分明不是皇帝的口齿。皇帝夫妇便如哑子般,从头到尾没有说出任何话。当然,或许刚刚驾到时说过什么,只是那时自己也不在场。
何晏显然没有料到,这乙大娘竟是如此伶牙俐齿,但她抬出圣贤之名,说理又井井有条,一时间也无从反驳,只哼了一声,道:“巧言令色!果然是习得了你们上官的风气了?”
什么叫习得你们上官的风气?织成忽然觉得有些不妙,总觉得这个何晏言下之意,似有所指。
乙大娘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柔声道:“谢贵人垂询,奴献衣已毕。”却将身躯躬得更弯了些,将那神衣高高捧起。
按照往昔规矩,这献衣一毕,便要获得丞相的评点了。但是今年的评点之人,却不再是丞相曹操,而是蔡大家。
殿中一片寂静,似乎都在等待蔡大家。以织成的角度看不到主位的情景,也不知道这位蔡大家有什么表情,但还是一声不吭,或许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因为其他席上的贵人们,显然看清了她的示意,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此衣甚佳,可留。”
“我亦中意。”
“不如价高者得……”
都是些男子声音,却也颇为急切,与历年以来的“敬神衣”之仪中,女子们踊跃争压的场面一般无异。
说起来,只要做得好的东西,无论男女,都是极其心爱的。
何晏其实心中也甚是喜欢这件衣服,他生活一向豪奢,对于衣食住行的讲究程度,也是贵人中的翘楚了。但此时他虽心中艳羡,因此前跳出来刚挑了人家的剌,此时再去赞美争夺人家的神衣,也实在面子上下不来,只得悻悻地坐回去。
高喜眼见得乙室这件神衣,无论华贵还是巧思,都明显要胜过其他织室,显然是进入前三名没有异议了。
虽然不知道蔡大家为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首肯一件,甚至丞相也一直没有表态,这样的情形与往年实在太不一样,让他有些惴惴不安。
然单是看这些贵人们的反应,即算今年没有一件神衣得入蔡大家的眼界,但整体神衣的质量,较之往年却只有进步,而未曾倒退。
这样一来,织造司的功劳和成绩,却是显而易见的,不至于因此而获罪。
倒是槿妍眼见场中的火爆场面,犹豫一下,向织成道:“院丞,咱们辛室所准备的那件神衣……是否太过简朴……”
“简朴有简朴的好处。”
织成扫视一眼,但见辛室众人的神情,是高兴之中隐有担忧。便知一方面她们是为乙室神衣的出众而感到喜悦,但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织室即将献上去的神衣毫无底气。
忽听锦幛之后,传出一女子声音道:
“妾愿得此衣,还望诸君割爱。”
嗓音甜腻婉媚,说不出的绵软好听,略又有些沙哑,吐字咬句之中,似乎含有无限慵懒之意。
单只听这声音,便让人心中一荡,连织成这样的女子,居然也不例外。
众人一怔,又是何晏第一个笑起来,且眉眼弯弯,笑得还十分开心,显然认为此女一出,其他人根本无法竞争,自己反正也得不着,正好幸灾乐祸:
“临汾公主是女儿之身,且尚未下嫁,不知得到这件男服,意欲如何?”
众人嗡的一声,又纷纷道:“正是,公主要这件男服做甚?”
“岂非故意与我等抢夺心爱之物呢?”
“难道公主欲将此衣赠人,不知是哪家少年?”
织成听得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这些贵人也是十分八卦,居然连公主都能拿来开玩笑。其实建安年间,曹操主政,他为人一向豪爽放旷,又向来主张惟才是举,认为用人之际,应不拘小节。只要有贤士来投,便不论门第高低,对于真正可用之人,也不太讲究礼仪。久而久之,除了谈论军国大事的场合,其他相处时相当放松了。
而今日宴席上气氛本来就很轻松,即使是先前众人为了逢迎蔡大家,做出一些悲怆的情绪,其实也并不是真正的心境。
加上皇帝夫妇和曹操也并没有拘束他们的意思,就连方才乙大娘与何晏的对答都能顺利进行,此时自然也没有拦住这群贵人七嘴八舌的调侃。
那临汾公主不为所动,反而轻笑一声,笑意中更见妩媚,道:“正如诸君所言,妾求此衣,自然是因为淑女之思,愿逑君子了。”
嗡的一声,却是场面更加混乱了起来,没想到临汾公主如此大胆,竟敢当面直认自己是想送给心上人的,岂不是平空添了更香艳的谈资?
主位上传来一声轻笑,这笑声却不是曹操的声音,想必是那位一直端坐如哑子般的皇帝了。不过只是一笑之后,他也并没有说出别的言辞。
那些年轻贵人更是起劲,有人干脆直着嗓子叫道:“君子何人也,竟获美人垂青?”
“可在我等之列?否则当为平生憾事矣!”
“但闻君子好逑,如今才知君子可逑哉?”
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语文绉绉的,与平时说话的风格,当然是有所不同的。但织成等人倒也还听得懂,知道他们是在逼临汾公主当众坦白她的心上人。
只是织成心中暗自纳闷,按汉制,皇帝之女封为公主,皇帝之姐为长公主,皇帝姑母为大长公主,诸王之女为翁主。这临汾公主既然有公主的称号,那么当是皇帝的女儿了。
可是按年代来算,目前在位的这位皇帝,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汉献帝,今年只有三十一岁。但听这临汾公主的声音,绝不是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而且汉公主不比唐公主那样作风大胆跋扈,汉献帝就坐在主位上,这临汾公主还敢如此放肆,且似乎也并不惧怕曹操,还略显得有些恃宠而骄;较之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时代战战兢兢的各汉室宗亲来说,也显得太过醒目了一些,似乎比起这个皇帝还要地位尊崇。
只听一人朗声道:
“公主虽有淑女之思,但这件神衣风采如仙,我早欲为大兄求得,恕子建不能让也。”
是曹植!
织成不禁一喜,想要从缝隙间看得更清楚些,奈何角度不对,始终只闻其身,却见不着其人。
那些年轻贵人们虽也欲得这件神衣,但是抵不过临汾公主的魅力,虽然在纷纷出口调侃,其实已经有了让出之意。曹植却与众不同,拒绝得如此干脆,又申明是要送给大兄的,不免太不给临汾公主面子了。
然而他所说的大兄不是旁人,正是曹操儿子中本行三,但两兄长皆丧,眼下的确排序第一的五官中郎将曹丕。
殿中之人,除了名义上的皇帝外,其实最为贵重者就是曹操,其次当然就是他的嫡长子曹丕。
此时曹植明说要将此衣送给曹丕,便是再心有不甘者,也不得不退让一步,场面倒静了下来。
唯有何晏阴阳怪气道:“此衣尚未有主人,子建欲得之,公主亦欲得之,子建怎能以主人自居?至于不能让之语,更是不妥啊。衣者,爱物也,爱者皆可得之,有缘者可得之,可并非明公之子方能得之啊。”
只闻主位之上,又有人笑了一声,劝道:“平叔此言,倒也不无道理。子建,临汾女儿情怀,欲赠衣给君子,此情可怜,此意可悯,你又何必定要与她争夺此衣?”
那声音正是先前发出轻笑的那人,虽然话语平缓沉着,且多为打趣临汾公主,但隐然间自有上位者的威势,织成几乎可以肯定,能如此对公主说话的,只有一人,就是曹操。
她的心又怦怦跳起来,恨不得马上冲出去看一眼他的模样。
传说中他其貌不扬,又颇为矮小,所以匈奴使者来朝时,他便令朝中最为英俊高大的崔琰来顶替自己,接待使者。
可是如果当真这样矮小,怎的他说话却如此浑厚平缓,中气十足?若是闻声如见人,那他俨然便是一条昂藏大汉。
曹植哼了一声,明显听得出他的不悦。他平时就对何晏这娘娘腔的曹氏“假子”颇为讨厌,此时更实在是对他讨厌到了极点。
槿妍看在眼里,悄声向织成道:“富安侯自恃得到丞相的宠爱,对于丞相诸子,一向都不算恭敬,哪怕是对五官中郎将,也是率性而为,不过五官中郎将为人稳沉,不与他计较罢了。我看富安侯此时便是故意要让平原侯不快呢。”
只听一年轻男子声音笑道:“区区一件锦衣,却是情义之所在。公主欲赠君子,平原侯欲赠长兄,男女之情与兄弟之义并争,只怕自古就是个难题呢。”
他这话明显就是调笑,偏他说来又颇为诙谐,甫一出口,顿时引来一阵笑声,缓解了方才略显僵硬的气氛。
织成一听这声音,便立刻想了起来:是那洛神庙中遇到的文修!
当初在洛神庙中,与他只是匆匆一面,但也觉此人仪表不俗,知情识趣,且能陪在曹植身边,显然也颇为内秀。但后来无涧教人在洛神庙剌杀曹氏兄弟,匆匆逃命之际,根本没有留意他,后来更是一直没有见过,没想到他此时也在殿中,且依然保持了一贯轻快的格调,不露声色地帮曹植解了围。
想到此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淡淡的紫色身影,不禁想道:
“陆焉在何处?这殿中贵人如云,我又不能随意走动,一直没有瞧见他呢。”
何晏却不甘心这样放过,哼道:“杨文修你倒是会说话,可是锦衣只有一件,到底是应该归何人所得呢?”
“方才富安侯说过,此衣爱者皆可得之,有缘者皆可得之。平原侯和临汾公主自然都是爱衣之人,但这个缘字么,却可深可浅。”
即使只听话语,这杨文修的话语中也仿佛溢满轻快的笑意,让人不得不接受他的观点:
“不若双方各出诗文,以显示缘份的深浅,如何?”
“文修你这又在拉偏架了,”何晏冷哼道:“谁不知曹子建素来才高,以诗文来比试缘份的深浅,公主又如何能敌?”
“富安侯差矣。”这是何晏第二次被人说他“差矣”,差点就要恼羞成怒,却听杨文修又道:
“诗文一道,在于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也不刻意求工,能抒胸臆,真挚感人,方为上佳之作。无论是男女之情还是兄弟之义,无不是以真挚打动人心,与才华技巧又有何干?况且文修欲请来评点之人,是天下闻名的蔡大家,情义孰真孰假,孰轻孰浅,难道蔡大家还分辨不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