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方御府的任命下来,织成还觉得脑子里一片晕乎。
汉朝的宦官体系也颇为复杂,各类职秩甚多,如中宫谒者、黄门、钩盾、尚方、御府、永巷、内者、宦者、八官令圣、诸仆射、署长、中黄门等,从比三百石的官职到比二千石的官职层出不穷。
这样小小一个绫锦院的院丞,只是内府的任命,并没有纳入正规的宦官体系,严格地来说不入流,连最低等的比三百石都够不上。即使顶替者破天荒是个女子,但因为不是贱籍,这个职位又实在太低,加上有曹丕的随口一提,所以并不足以让上方御府操心。
但对于整座绫锦院,甚至是织造司来说,却是开天辟地的一件大事!
一个女子,一个织奴,但竟然有了官职!即使不入流,即使是内府任命,那也是前所未有!
更何况这个女子自入织室以来,闹出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是人命大事,偏她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居然还步步高升!
更何况,这女子是有真本事的,从几朝几代前就一直在用的提花机,人家就有这个本事,才入辛室不久,居然埋头悄悄地改良了!这改良后多出来的锦匹,可都是大把大把的金钱啊!连司官最信任的马师都赞赏不已,谁知道她还有些什么惊喜在后头?
所有人看向织成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和敬惧。
便是明河和素月,也比以前更唯唯诺诺了许多。
“朝中无人莫作官,”织成私下里苦笑着向槿妍道:“并不是我有多厉害,其实也是仗着你家少君的帮忙。否则当时司官根本不会给我开口的机会,当场喝令把我杖杀,以结此案,我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啊。”
“院丞您自己也不是寻常之辈。”槿妍及时给陆焉通风报信后,织成对她的态度恢复到了以前,但槿妍却始终淡淡的,对织成曾经的讥嘲似乎还耿耿于怀,说出的话往往便如带了些别的意味:
“倒也不完全是我家少君的功劳。”
“我走到了这个地步,不过是为了求生罢了。不想将自己的性命送到别人手中掌握,便要先取了别人性命,便如下棋一般,不过取个先手而已。”
织成言笑晏晏,似乎说的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槿妍瞳孔却微微一缩。
“少君什么时候接你回府?”织成转移了话头。
“接我……回府?”槿妍有些怔忡。
“对啊,”织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说从前是陆少君担心我入织室后的安危,所以就派了你前来。如今我都做到院丞了,就连司官只怕也不能轻易取走我的性命。你完全可以回府了啊!”
“你……你是不是很想赶我离开?”
槿妍退后一步,明眸微红,忽然间竟有了怒气:
“如果实在看不惯我,我走便是了,何必扯上我家少君?”
“你生什么气啊?”织成有些愕然:“看你的样子,象是能吃苦耐劳的人么?这些天在织室过得也不痛快,我这是为了你好,你怎么……”
她不以为忤,反而眯眼一笑:
“还你呀我呀起来,发起脾气来倒也不小,咦,你在陆府也是这样一副泼皮相么?”
“你……”
槿妍的眼圈都红了,眼看着泪水就要下来了。
织成却收起了笑容:“原来你不想走啊,不想走,说一声不就完了吗?”
“我……”
槿妍一时语塞了。
织成说得没错,其实现在,如果自己向少君要求,看在自己吃了这么苦的份上,心软的少君也一定会让自己回去的。
特别是那一晚与那个什么十三娘等人殊死搏斗后,在满室的烟火狼藉中,少君看向自己的目光,分明是有着极深的愧疚。
其实少君最初放自己到织室来,也没想到这个董氏胆子这样大吧!
可是,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中,竟是暗暗喜欢她这样的胆大包天呢?
这个董氏织成,与自己平生所见的那些世家女郎们,似乎都是不同的。说她粗俗吧,可看她那偶然的谈吐举止,分明是学识出众,受过极好的教养。听说她对于律法的见解,连大理正都十分赞赏,不但没有追查乙大娘举报的两匹白绢来源,甚至最后还将白绢赐给了绫锦院,以示对她的奖励。
说她雅致吧,她偏偏爱干一些杀人放火的事情,而且一次比一次胆大包天。辛室织奴们反抗她,她便放火烧了辛室,杀了十三娘。院丞和辛元娘勾结起来害她,她便先下手杀了这二人。
真正的世家女郎,哪里敢用这样血腥的手段?可她用得这样坦然、这样顺手……
说她暴虐吧,她对辛室的织奴们却是极好的。
不虐待她们,也不摆架子,甚至连赏赐下来的东西都与她们分享。听说哪个织奴病了,还将份中的面饼送去加餐。
对于自己就更不用说了,除了上次说话重了些,平时基本是不与自己计较的。甚至……甚至还觉得在织室委屈了自己,想找陆焉说项,把自己弄回陆府去……
可是,为什么当听她说要自己回陆府时,竟会如此恼怒呢?
难道……难道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居然已经消除了对她的敌意,甚至是……有了隐约的赞赏?只因为她的活法,其实也是自己一直暗暗羡慕并向往的那种么?
槿妍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咬了咬唇。
是,她不想走!虽然这里不象在陆府的锦衣玉食,可是跟在织成的身边,总有种说不出的活力。
如果说陆府是宁静的湖泊,织成就象那奔湍的洛水,你不知道下一刻她会奔向哪里去,但知道最终一定会去向那浩瀚的大海!
她猛地抬起头来:
“院丞……不,姐姐!让我留下来吧,我现在已经会织一些简单的锦了,我读过书,能识字,还会一些功夫,又精通世家的规矩,对姐姐的以后很有用处的。还有,我在陆府也帮着治理过后宅,对于女子们的勾心斗角有好些心得呢。从前我在辛室不管这些,是心里对你还有气,今后我再也不会了……你就留下我吧!”
这次是织成呆住了。
“你主动来找我,就是因为槿妍不愿回府?”
陆焉有些惊异,但随即微微一笑:“果然是这样呢,那就让她留下罢,她若真心待你,倒是一条好用的臂膀。”
“什么……什么叫果然……”
织成有些意外,但仍恭顺地答道:“多谢陆侍中。”
以前她只知道他是陆令君的儿子,只到做了院丞,不得不熟悉朝中官员的职务,织成才知道,原来陆焉的正式官职是侍中,可算朝中重要的一员新贵。
侍中这个职务,是丞相的属官,但同时也随侍皇帝左右,担任参赞和侍从的角色。“出入禁中、顾问应对,位次常侍“,最初的侍中还要服侍皇帝一些生活中的琐事,但到了汉末,侍中因为可参与朝事,拾遗补缺,其地位渐趋贵重,俨然已进入了决策的层面。
陆焉的目光,却投向了室外。
她入主绫锦院后,因夷则所住的后院烧得七零八落,正在修缮当中,故一直住在前院。
并且令人拆除了挡眼的屏风和门扇,这样对于整座院中的人员来往,就一目了然。当然,她有没有做什么,来往的人员也是一目了然。
绫锦院的众人都知道,新来的院丞大人管这个叫“透明化管理”。
说来奇怪,自从“透明化管理”后,偷懒的人的确少了,效率也的确是高了。
此时陆焉就端坐在前院的正堂中,织成恭敬地陪在下首。从堂中看出去,是院中十数株绿树,荫影浓密,筛下细细的阳光,如万千闪金的针芒。
她是在暮春时节进入织室的,如今不知不觉中,已是初夏了。
阳光更加灿烂,绿树也更加悦目。
就连堂中的光线,也异常清爽。而陆焉举起茶盏的手指,白得近乎透明,衬着那粗糙的青釉瓷色,也仿佛变成了古拙无双的珍品。
今天是她强行拦在路上,把陆焉拉过来的,对方似乎神色匆匆,但还是制止了那些护卫的阻拦,随她来到绫锦院。甚至还丝毫不嫌弃她这里的粗陋,连她备下的粗茶,也能淡然喝下。
作为新的院丞,织成自然以十二分的尊敬态度,接待了这位贵人。
与此前的宽袍大袖装扮不同,这次陆焉所着,是一袭时下少见的曲裾深衣。淡紫复合菱纹绮衣,镶云紫宽边,分外美丽高贵,但的确从色泽上看,却已显得有些旧了。
因了天气渐热,这种通身紧窄、下可曳地的衣服,因为用了轻薄些的绮,穿在一般人身上定然会显得臃肿,但在陆焉,却多了几分华贵疏朗。
他神色如常,但却依然让织成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我刚从府中出来,阿父病危。”
他似乎感觉出了织成的疑惑,说道:“这件衣服,便是阿父年轻时一位前辈相赠的,他后来又赐给了我。我穿在身上,也叫阿父他瞧瞧。”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织成已经真诚地说道:
“兴许一瞧你穿起来这样好看,想起他年少时候的英姿,他一开心,病情就会好了。”
作为一个现代女子,她夸他好看,倒也并不忸怩。
但时下的女郎们,却未必有她这样直接。但陆焉看她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真挚之意,当下也是微微一笑,就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陆焉例行地问了她几句话,大部分是关注那提花机的改良情况,也隐约谈及了一些政事:
“槐里侯马腾之子马超谋反,马腾已被明公处斩,马氏被夷三族。明公欲亲率大军,南征孙权。”
马腾曾率军割据凉州,是一股颇具规模的军事势力。后被曹操收服,封槐里侯,又征马腾及家属入朝,封马腾为卫尉,其实是为了当作人质,牵制其子马超。
但马超还是在凉州反了,所以马腾全家都成了刀下亡魂。
织成深居织室,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听陆焉说来,顿时敏感地意味到了这对织室有着怎样的冲击:
“丞相要征讨马超,又要南征孙权,那军费……”
“所以你要尽快将提花机改良一事完成,估计很快就会有旨令下达,绫锦院的织锦任务一定会加重。”陆焉温言道:“连年征战,大战又将在即,偏偏去岁国中遭了大旱,国库空虚。若能大量提升锦的织作,对你来说,也是一个扬名的机会。还有‘敬神衣’亦不容忽视。不知你准备如何了?”
“我自有一些准备,又有槿妍她们相助,十大织室虽然合在一起织作,但我亦不愿挡着她们的青云之路,依旧让她们按原来的样子准备,至于我以前所在的辛室,更应该没有问题。”
织成不知不觉中,也改了自称,是“我”而不是“奴”。
“槿妍愿意留在女郎身边,也是件好事。我也不希望她象陆府中那些侍女一样,至少女郎你……与寻常女子,总是不同的。”陆焉举袖掩盏,轻轻啜饮了一口盏中茶水。
他的眉间,有隐约的忧虑,想必还在想着他的父亲。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是优雅的、从容的,仿佛阳光和绿树,带来清爽的气息。
织成实在很羡慕这种出众的气度,也很苦恼自己完全不沾边:“陆君是在取笑我太过粗俗么?自我入织室以来,不是杀人,便是放火……”
她无意隐瞒自己的作为,实际上也瞒不住他。
“说到杀人放火,你早就有了这个改良的提花机图纸,所以当初夷则要挟你们辛室完成织锦的任务时,其实你已胸有成竹,并不怕误了工。”陆焉的眼中多少有了些笑意,道: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冒此大险,将他杀死呢?”
她不知怎的,只想急急地对他解释:“我初入织室,没有什么根基。夷则对我积怒已久,让我当上织头,也是不怀好意。到时加上辛元娘等人的推波助澜、明陷暗害,我一时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忧。我也不想时刻防备,不如主动出击,一了百了!便是换个院丞,他亦不会完全信任我,既如此,何必我来当这个院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