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司马芝之能,眼下不是没有手段查下去,只是人证物证俱毁,重新查证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对于堂堂的大理正来说,所接的案子必是震惊朝野的大案,几乎是日理万机,而织造司毕竟属于内府,内府死个内官和织奴,对于士大夫们来说便如死上两只蝼蚁般,无足轻重。且也的确不是大理正应该插手的范围,若堂堂二千石的高官来处理这样一件事,正如杀一只蝼蚁,竟用上一柄牛刀一样。
若事无巨细都要大理正出手,则官居二千石的大理正与乡下的里正又有什么区别?
也是司马芝一向性子直爽,虽有城府,并不擅伪词,想到什么,就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
陆焉微笑道:
“正是,眼下‘敬神衣’将至,而一月后织造司又要例行交纳锦匹,眼下的确不应再生事端,高司官还是想想如何善后才是,千万不可误了朝廷之事。”
高喜一边抹汗,一边连声称是。
织成瞥见曹丕望了过来,还是黑石子儿一样的眼睛,浸在清澈的水里,看似黑是黑、白是白,但仔细看,总觉得透过那些水纹的折射,扭曲出一些别的意思。
有着冷淡,亦有着嘲讽,甚至是……厌恶?
她心头不禁又是一阵无名火起。
再好的性子,也架不住他这样明里暗里的揉搓。
又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他厌恶她什么?他拿她当什么?
膝下的猫狗,还是脚底的烂泥?
“你这织奴面色有异,难道对大理正此话有何异议?”曹丕似乎并没有看出她眼中隐现的怒意,反而目光转了两转,道:“就允你大胆说来也罢。”
素月吓了一跳,她原本是一直低着头的,现在也不由得向织成看过来,显然听到这位贵人亲自点了织成的名,为她十分担忧害怕。
就连其他人,也不禁吃了一惊,不知道曹丕怎么心血来潮,竟会让这样一个织奴来回话。
但转念一想,曹氏族人多是这种随意不羁的性子,曹操本人在朝堂之上虽然严肃,年轻时与市井儿都多有交往。这曹丕虽然算是稳重,不象平原侯曹植,兴起时居然与游侠一起食肉喝酒,弹铗长歌;但一时心血来潮,询问个卑微的织奴,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只是可怜这织奴,面对几位贵人,稍有一个不慎,便会象先前的常新和乙大娘一样,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你不断敲打威吓,只想瞧瞧我如何惊惶失措,向你求饶服软?我却偏偏不让你如愿。”
织成此时已经肯定地明白,就算看在陆焉份上,曹丕也绝不会戳穿自己的谋算。
否则他大可按司马芝的法子,压着织造司照办,又怎会扯开话头,点明让自己来胡言乱语一番?
不过就是想吓吓自己,如猫戏鼠子一样罢了。
说起来,似乎一开始他就对她颇为冷淡,只不过今日这敌意更明显了一些。
她自问没有得罪过他,也不知他为何就这样一番态度。难道是因为自己长得与甄洛相似,而甄洛又是他平生最心爱的女人?
她回想起槿妍的相貌也有几分象甄洛,可是那日在陆府别院中,当曹植提出要将相似甄洛的自己送去侍候曹丕时,陆焉却从头到尾没有提过槿妍,便知道他是极为了解曹丕的心思的,并不象心性粗放的曹植。
甄洛是不同的,对曹丕一直是如此。
就好象刚失去了一帧绝世无瑕的名画,却偏偏看见旁边放牛的顽童用炭棒胡乱涂抹了一幅相似的画面来充数,不但不让他喜欢,反而是厌恶。他心中女神一样的人物,最好是独一无二,否则岂能让一个寒微的甄氏旁支小娘子、一个低贱的织奴玷污了半分?
又或者,是自己无意中流露出的不羁令得他反感?在陆府别院中,只有他一个人敏锐地发现了,自己的自称是平起平座的“我”,而不是谦卑恭顺的“奴”。
对于此事,陆焉也没说什么,当然陆焉是知道所谓的她的“身份”,但是曹植不是也没在意么?为何偏偏就只有曹丕他一人在意?
说到底,他就是嫌恶她的卑微,嫌恶她的相貌,嫌恶她的身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陈胜吴广这两个农民都能明白的话,偏他不能明白?
他的母亲卞夫人,也不过是个歌伎出身,曹操还不是奉为正妻?
“是,谨遵将军之令。”织成微微挺直了身躯:
“奴方才面露异色,并非是不满,反而是赞同大理正之言啊。”
“哼,”曹丕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
“且不说大理正博闻强治,天下知名。况你一个低贱织奴,难道还敢反驳大理正之言不成?”意下是指她趋炎附势,所言为虚?
陆焉终于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阶下的女子却不以为意,甚至根本没有理睬曹丕言下的讥嘲之意,转向司马芝,说道:
“大人既为大理正,精通律法,自然知晓律法存在之意义,不是用来苛责而是用以教化,之所以对于不服从约束者施予惩罚,是为了使国家上下清明、井井有条。”
司马芝听到此处,有些意外之色,道:
“你这小娘子竟也通晓律法?想必没入织室之前,亦应是出身不凡罢?”
汉朝时虽已有了纸张,但十分昂贵,还是多以竹简抄写。普通人家连书籍都难得一本,便是富户也无法谋得。只有那些世家才有大量书籍的存在,甚至那也是他们身份财富的一部分象征。
所以汉朝女子中,那些家境富裕者也会师从儒者,学上几百个字,甚至会做些诗词。
但能象织成这样开口便清晰地谈论到律法存在之意义的小娘子,必定是看过许多完整成体系的书籍,那么必定是出身于书籍如山的世家了。
只是此时正逢乱世,不少世家倾颓于战乱之中。事涉政治,司马芝也不便询问织成的具体籍贯,但看向她的目光中,已多了几分同情之意。
织成并不知自己这一番话有多么引人注目,作为新时代的女性来说,对律法的这种了解,只是一种基础罢了。
但见司马芝态度温和,便知他并不反感,又很敬慕他的专业水平,便恭敬地答道:
“是奴斗胆妄言了。奴以为,律法森严,然而如果执行不当,则处罚罪行时的失误,往往都是失误在过分的用刑,以致于太苛刻残暴上。”
司马芝眼中一亮,道:“然则以我方才之言,可有什么不妥么?”
“大理正所言,都是查证案件的老成执重的法子,奴岂敢妄论。”织成坦然道:“只是现在的情况是,虽然在辛乙二室之间的厕室间找到了赃物白绢,却是先得到赃物,然后再通过审讯来求得证词。这些织工都是弱质女流,又怎会经得起拷打?白绢出处原在库房,被发现时又在厕室,这两处是人人都去得之地。经受不住拷打时,十有八九的织工,都能编造出合理的偷盗过程,甚至互相攀咬,以此来脱离拷打之苦,承认莫须有的偷窃之罪。而根据假话定的案情,是不能用来判断罪案的。”
“所以奴认为,只是两匹白绢,其被盗之罪,首在库房管理不善,而非在盗贼。”
“库房管理不善……”司马芝沉吟道:“这两匹白绢来自何处?”
“回禀大理正,”织成并不闪避,答道:“原是出自我辛室库房,但上一任辛室织头辛大娘已然身死,奴是现任织头,方才接手便出了此事。”
“说来说去,就是无人可追加罪责了?”
曹丕冷笑一声,道:“你巧言令色,只不过也是想洗脱自己罢?”
“将军,奴不敢当‘巧言令色’这四个字。”织成强压住火气,微笑道:
“有句话说,‘简而易从,大人之化也。不失有罪,庸世之治耳。’在执政中把握宽大简便的原则,使人民容易心悦臣服,这是圣人采用的教化之道啊。而所谓的不放过一个有罪之人,严苛到底,这只是平庸世道的治理办法而已。”
这番话一出来,这场中但凡有些见识的,看向织成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了。
这小娘子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这世上从来不缺乏才女,尤其精擅书画诗道的才女。比如蔡邕之女,令得曹操大张旗鼓迎回的蔡昭姬便是个中翘楚。那是因为世家培养女子,一是节操,二是才情,三是执家之道。
但没有一个世家大族,会让族中的小娘子去接触律法,她们也没什么兴趣。
织成能继而说出这番话来,已足以惊世骇俗了:
“当今朝中皇帝圣德,明公严正,正是圣世昌隆之象,又怎会采用平庸世道的治理办法呢?区区两匹白绢,既已追回,库房也没有受到损失,于朝廷又有何碍呢?若能以此事教化众织奴,令她们生出对朝廷的感激涕零之心,并时刻懂得修正自己的德行,难道这样的结果,不是胜于强刑逼供、罗织攀咬,令得人心浮动、哀声盈耳,令整个织室甚至是绫锦院惶惶不安,要强得多吗?”
说得好!高喜恨不得要为之击节了!
他本来也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出发点说来说去,不过是怕误了织造司的差事,也误了自己前程。这些念头和理由,都无法放到场面上来说,更无法说服这些个贵人们。
谁知这个辛室的织奴,倒是巧舌如簧,字字句句,无不紧扣圣人法治之道,既凛然大义,又有礼有节,简直叫人无法反驳,当然也无不是说到了自己的心坎儿上!
陆焉一直静默无言,气定神闲,宽大的衣袖,如流云般飘落下来,即使是再激烈的措辞,也不能叫他的衣袖颤上半丝。
而且他自始至终,没有帮腔的意思,似乎笃定了织成能够应对曹丕暗中的刁难,只到此时,才目视织成,微微一笑。
他那一笑,宛若满树繁花,迎阳绽放,说不出的明媚灿然。织成眼角余光无意中与他的目光一对,忽觉心旌神摇,暗道:
“他笑起来竟这样好看!不象那个扑克牌脸!”
扑克牌脸这次倒没有横生枝节,倒是若有所思。
果然司马芝长笑一声,道:“好!好!好!好一个织造司,竟有这等人物!”
他倒也不拘身份,听织成说出这番话来,竟然长拘一礼,肃然道:“某自任大理正以来,自以为精通律法,有时难免执于严苛而疏于教化,却只到今日才知道大人之化与庸世之治的区别,实在是受教了!果然执法时一如对待天秤,增一分则太重,减一分则太轻,只有教化与严苛并行,慎小谨微地对待,才是真正的法治啊。”
织成微笑起身,也向他盈盈一拜,道:“奴不才,大放厥词,幸得君不怪罪,多谢了。”
她说出这番话来,其实心中也没有底。但清楚地记得汉末三国的一些故事,无论是曹操刘备还是孙权,总是要尽力证明自己的势力最是正统,你说你的皇室之后,我就挟天子以令诸侯。
此时还没有科举制度,为了招揽英才,两汉时期的人才选拔制度有“征辟制”和“察举制”。
征辟是一种自上而下的人才选拔制度。朝廷特征那些有名望的人出来做官,称为“征”,公府及州郡长官自行辟除人才到他们的幕府做属吏,称为“辟”。
察举是一种自下而上的选拔制度,是由地方长官(一般以郡、国为单位)在辖区内考察、选取人才并推荐给上级或中央。察举设有“常科”与“特科”,“常科”的主要科目有孝廉、茂才(本为秀才,东汉时为避光武帝刘秀讳,改为茂才)、察廉、光禄四行等,“特科”主要有“贤良方正”等。
其中以推举孝子廉吏的孝廉科最为常见也最为重要。
简单地说,汉朝时提拔人才,就是以一个人在乡里的品行、德才、名声,加上名士权贵的推荐,来作为考核任用的关键条件。
那至少说明在汉朝,即使到了群雄纷乱的汉末,纵然朝廷已形同虚设,但无论朝野,社会风气仍然是尊贤崇德,对于节操品行也还是非常重视的。
所以,即使是森严的法治,只要不涉及谋逆犯上这样的重罪,扯到以教化为本这个主题思想上,即使不中,亦当不会远矣。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她望了一眼那个笑如繁花的男子,忽然觉得这绫锦院也并没有那么阴冷,甚至能感受到一丝阳春的暖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