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入室中时,只觉眼前一片昏暗,几乎不能辨物。那样明媚的阳光,也似乎未能照入这斗室之中。
槿妍一动不动地卧于木榻之上,满头秀发一如乌云,堆积在灰色的枕上。只到织成走到近前,才发现她双眼睁得大大的,竟没有入睡,反而是直瞪着室顶。那里因长期浸雨,留下了许多奇怪的渍印,有些地方还长出了淡淡的苔痕,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她瞪上这许久的地方。
“槿妍姐姐,”明河出声叫她,她也置若罔闻,织成摆了摆手,示意明河先退出去,又掩上了房门。
她好整以暇地在榻边坐下,槿妍始终瞪着室顶。织成忽然冷笑一声,道:
“陆少君花了那样多精力,让你进入这辛室,难不成就为了让你来挺尸不成?”
“你还敢提少君!”
槿妍果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腾地昂过头来,狠狠地瞪向织成:“你辜负了少君的好意,又何必此时假惺惺地来提他!”
“好意?”
织成收敛了冷冷的笑意,目光直视槿妍,低声道:
“我不知你家少君究竟告诉了你多少事,但他让你前来辛室,绝不仅是为了照料我!我与他……各取所需,心知肚明!”
“你说什么?你……”槿妍一翻身坐起来,气道:“到这时你还说这种话!”
“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便是到了陆焉的面前,我依然是这番话!”
织成针锋相对:“看来你是并不知情了,槿妍姑娘,你自幼生在陆府,固然有几分聪明心思,便以为天下女子都如你陆府的女子一般!你只道一个男子关注一个女子,便是对她颇有情意?你可是错得太离谱了!”
“我们少君是谪仙一样的人物,谁说他对你有情意……”槿妍红了脸,本能地反驳道。
“你终于说了句心里话,”织成冷笑道:“在你的心里尚且不信他对我有情意,那又如何要我相信,他派你在我身边,只是为了对我心存怜惜,让你仅是单纯地照料我?”
“我……”槿妍一时语塞,辩道:“可是你身无长物,出身……亦并不高贵,又为富安侯所弃,少君对你就算不是倾慕,至少也是怜惜……”
“怜惜?”
织成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在你心中,你家少君还真是完美的谪仙啊。这天下身无长物的可怜女子多了,王侯府的弃姬也多如沙砾,怎的你家少君不一一怜惜?”
“你……”槿妍理屈词穷,不禁恼怒起来:“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要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怪话?”
“我是来提醒你,别忘了你来此的任务。”织成冷冷道:“这些天你使性子我也懒得理你,你那陆府宠婢的派头也别拿到我辛室来!可是你如此废柴,却是丢了你们少君的脸,到时候误了他的事,可休要怪我没提醒你!”
“废……废柴?你的意思是说我全无用处?可我家少君能有什么事是与你相关?”槿妍一脸狐疑地望着织成,后者始终是镇定如亘:
“你既能入辛室,当然有与陆少君互通消息的方法,不然上次他也不会来得如此之快。今日我来找你,便是为了此事。乙室前几天闹出来的事,你也是知晓了。若是由得她们这样下去,恐怕我麻烦难免。我倒是有个法子,但需借助下你们少君之力。何时需要,何时我自会让人来传信给你的。”
槿妍盯着她,却不再说话。
“我若是死了,少君所谋之物,便永不可得了。这几句话,烦槿妍姑娘一定带到。”织成冷笑一声,站起来拍拍衣衫,扬长而去。
敬神衣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各织室之间的紧张气氛,也渐渐地浮了起来,越来越是明显。
先是那嗡嗡轧轧的织机声音小了下来,但织奴们并没有因此获得放松的休息,反而人人眼下都有了些青痕,一看便知是过度熬眼了的缘故。
这也难怪,神衣是极精细的活儿,沤丝染色织锦描绣,样样都要亲自动手,十二万分的小心不说,还要力求新颖出众,极费心神。若还象以前一般的织锦强度,自然是完不成神衣的。
就连向来苛刻的院丞夷则,也若有若无地放松了对织奴们的监管,对于织锦速度的明显减慢也抱着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他自己固然极少前来,但他手下的那些宦者,过来的次数却比以前疏落了许多。
只是,这样紧张又忙碌的氛围中,总象有一股暗流在缓缓涌动。
练丝如雪,丰仪伸出去的手,不禁微微一滞。
曾几何时,自己也有着如这练丝一般雪白滑腻的手指,笼在丝绸的衣袖里,矜持而优雅的,端起有折技花鸟图案的青瓷盏。
盏盖缓缓滑开,碧清茶水,香气扑鼻。
茶是时下的稀罕物,只有贵人们才能享用。自入织室后,那梦牵魂绕的茶香,便只能随风飘入梦魂中来。
狠狠摒去那些往昔的暇思,丰仪蹲在侧室中,把手插进沤好的练丝中去。
把还有些许润意的拣到一边,准备稍后再拿去重新曝晒。
最近织成借口要沤丝,安排了专人看着丰仪,派给她的活计繁重不说,还派了明河协从,其实也就是监视,明河为人实在精细,与丰仪几乎是同食同住,连入厕也随了去。
丰仪不是傻瓜,几次嚷到织成跟前来,都被她以不咸不淡的理由打发了。但如此一来,那幅被丰仪私藏起来的五色锦,便实实在在递不到乙大娘手中去。
不过,这样一来,乙大娘对织成的恨意,就会更强了罢?她丰仪如今的处境,乙大娘又不是看不到,想必是不会怪她。然而通幅五色锦是如此稀有之物,拿在手中,敬神衣的胜算就又多了三成,乙大娘也势必不会轻易罢手。
那么,以乙大娘睚眦必报的性子,对上织成那样狠厉的心肠……得利者又会是谁呢?但纵然得利,亦会元气大伤,对辛室一时都会无暇顾及。那时……二娘还是十一娘,甚至是四娘她们,纵然有几分本事,但在自己手下,全部是任揉任捏的团子。
丰仪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只要有机会,先得到辛室,再巴结夷则,才会有机会。不管是入宫,还是引起贵人的青睐,都有机会给自己带来那种富贵的生活,到了那时,这织室中的一切,才算是一场梦。
只是今天有些奇怪,一大早的便见明河慌慌张张地被一个织奴叫走,说是大娘有事问询,倒是一反常态没有跟在自己身边。
明河狡诈多智,并不象外表那样天真无邪。以前的辛大娘在时,丰仪与她相处也从未落下半点好去,此时她忽然走了,倒不敢轻举妄动去找乙大娘。
反寻了这间无人的侧室来沤丝,就是为了把嫌疑择出去。
只要织成一日是辛室大娘,自己一日便要小心谨慎。
她的手忽然顿住了,是隔壁有人在说话,是个熟悉的声音。
侧室有半截墙是空心的,当初这里原是没有墙,后来因要充作库房的一部分,便草草砌了起来,也只是在内外各加了层木板,并糊上些白泥便完事了。
所以并不隔音,在外面说话,里面依稀也能听清。
侧室的外面,是一处偏僻的园子,平时胡乱地丢弃一些不用的材料,也种有几株歪歪扭扭的竹子。因有些阴暗,少有人来,倒是谈些私房话的好地方。
好奇心促使她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恰好几句话飘了过来:
“姐姐说了,让你拿着这只盘子,稍后便悄悄地随了姐姐过去,务必要先下手为强,给乙室抢在头里,院丞便是帮我们,也得打了几分折扣。”
说话的人虽是压低了声音,但那独有的娇甜,让她一听便辨出来:是明河!
另一人有些犹疑,正是素月:“这两匹锦送过去……以后要交纳上去的时候,可用什么充数?”
明河哧地一笑:“不拿锦拿什么?倾我辛室之力,便是搜刮些钱来,只怕院丞也瞧不上。倒不如这些锦,寸锦寸金,才能叫院丞满意。”
送锦?丰仪眼皮一跳,心中也大大一惊:这些织奴们胆子真大,需知织室中领取原料,都是登记在册的,领了多少丝,便得交出多少锦来。只有克扣,哪有多余?便是在“敬神衣”时,会多领一些用于织造神衣的生丝染料,但经过织造司和绫锦院的克扣,拿到手的少得可怜,有时还需各织室平时用些如报鼠啮、水淹,甚至是缩短一点锦的尺寸等不入流的手段来攒些私房,用于此时的贴补。但那些可怜的私房,也不过是些生丝罢了。
丰仪在这辛室中当了许久的元娘,所得的那两匹白绢也大为不易。她在乙大娘面前说得轻巧,其实不过是平时瞧在眼里,趁着辛室上次起火内讧的乱状偷了出来,事后还可以推到死了的十三娘身上。若是以前的辛大娘还在,她也是万万不得得手的。
没想到这明河说起送锦,一送就是两匹,这价值可不是两匹白绢!
丰仪心中砰砰乱跳。
只听素月嗤嗤地笑起来,带着些许别的意味:“其实大娘不知道,真要讨好院丞,这些锦倒还是次要的……”
明河也在笑:“怪不得听你建议,要大娘梳那样的发髻……”她的笑意中,也带着古怪。
丰仪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内。
不错,素月和明河的话,别人不懂,她却是懂的。
织成终于还是去讨好院丞了,却用了这样危险的法子。她新来辛室不久,当然不知道绫锦院是个什么黑坑!更不知道夷则此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竟然还敢将自己送入狼嘴!更重要的,是织成自以为拢住了织室中众人之心,却不知人性本就是自私的!便是明河与素月,也是一样!
丰仪的嘴边,浮起一缕冷笑。
她看看周围,难得没有人守在自己身边。这处侧室又偏僻得紧,有两扇门户,后门通向的是一条甬道,一向也少有人行。
从厕房出来,织成用力地伸展腰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一种惬意的感觉顿时传遍了全身。
但随即汗毛竖起,一种被窥伺的感觉浮上了心头。她蓦地转过身去,正撞见了数步开外射来的两束阴沉眼神。
是乙大娘。
且不论各室之间早有心结,自那日被织成以中了邪崇的名头,给她灌了一嘴的大粪,弄得颜面扫地时起,她的心里,便牢牢记住了这个辛室新来的大娘。
何况相处日久,更是知道这个辛大娘不是省油的灯盏,她虽不知道那晚辛室发生的**,但事后单看辛室众人对她俯首帖耳,便知其厉害之处,果然如丰仪所说,还要胜过以前的辛大娘。这可不是件好事情,八家织室,人人都这样厉害,自己还要怎样出头?
还有那通幅五色锦!织成这般防备,自己始终无法得到,新怨旧恨一起来,此时看着织成的目光,便有了十二分的不善。
织成淡淡一笑,招呼道:“乙大娘。”
乙大娘身边立有两个织奴,都是膀大腰圆,就人数而言,倒是显得很有气势。但织成就这么单身站在那里,也不见得就被压倒了气势。
这个贱婢!
乙大娘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织室这样的地方,终日劳累,吃穿也不好,再光华眩目的丽人放进来,不出三月也就面如菜色。失了润泽的容颜,五官再怎样精致,也会显得毛糙。
眼前这个辛大娘也不例外,因为瘦,显得衣服宽大。
只是,同样是菜色,她也要比别人精神,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站在那里的模样,挺拔笔直,不象别的织奴那样畏缩,反多了几分英气。倒象……倒象别人都是她脚下的尘土,她却是高高在上的明月,一轮笃定的、冷静的、光彩的明月。
“哼,”乙大娘听见从自己鼻子里出来一声冷哼:“辛大娘好散坦,看这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神衣准备得差不多了。”
“不过是竭尽心力罢了。”织成简单地答了一句,脸上却露出笑意来:
“说起来,还要感谢院丞的关照和各位姐妹的扶持。”
她的手指不经意地拨弄着腰间的丝绦:“大娘你瞧瞧,单是这条丰仪……啊,就是元娘,送给我的丝绦,便知我辛室的织锦水准不凡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乙大娘的脸色微变。
那条丝绦,是以宝蓝与赭黄的丝线相间缠织而成,手工精美,一望便知是上品,这可不是一个寻常织奴所得有的。
如果没有记错,她分明在某处也见过一条同样熟悉的丝绦,织法无异,只是颜色是宝蓝与玄黑相缠。
丰仪哪来的这条丝绦?
一个念头在心中闪过,乙大娘冷哼一声,再不搭理织成,昂头走了过去。
织成微微一笑,目光转处,但见明河站在拐角处,对着自己做了个手势。
“院丞遣人来请大娘。”
明河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教走得不远的乙大娘等人身躯一紧。
“大娘还是先梳洗一番再去。”
回到自己室中,织成换了件干净的衣衫,鬓发也紧紧地梳拢,用发针一一别住,倒象是男子发髻,透着股英气。
明河脸上带着笑,不过笑中也有紧张,低声道:“姐姐这样打扮,倒俐落。”
素月在一旁候着,也是短衫紧髻,双手托着一只尺许大小的漆盘。
“要去拜见院丞,自然好生妆扮。”织成笑着回她一句,又瞥了眼角落里一声不吭,正端碗喝下清水的槿妍。
在织室呆得久了,可是槿妍喝水的姿势仍然还是那样优美。
清水不断从裂了许多小槽的碗边渗出来,浸湿了她的手掌。可是槿妍的手腕,以一种非常玲珑的姿势别过去,没有一滴水能湿到她的袖边,被水浸湿的手掌,反而有一种莹润的白,微微泛出光芒来。
明河已呆了一呆,顺势转移了话头,低声赞道:“陆府家教,果然胜过寻常的世家。”
“人能顺应环境生存,才是最大的本事。织室不是陆府,从这一点来说,明河你就要强过槿妍了。”
织成淡淡说了一句,也不顾槿妍闻言一僵,举步出门。
门外有个小侍者,面色青白,穿着紫色丝袍,已经不耐烦地等了片刻。明河见织成向那小侍者行了一礼,竟迈步跟着去了。
明河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喃喃道:“大娘这一去,不知……”
“怎的不叫姐姐了?”槿妍讥诮地摆了摆手上的水珠,直起身来。
明河无谓地一笑:“让我们叫她姐姐,那是大娘有胸襟,我们却也要识得好歹。其实便是叫上一千声姐姐,她在我们辛室女子的心中,却仍然是当之无愧的大娘。”
“不,”她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仅是辛室的大娘,总有一天……会是这绫锦院……织造司……上方御府甚至全天下的……女子心中,当之无愧的大娘。”
槿妍嗤地一声,笑出声来。
明河并不理她,掠了掠鬓发,径直出屋去了。
槿妍却慢慢收起了讥笑的神情,却有些怔忡,喃喃道:“天下女子?”似乎方才明河之言,并没有完全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