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成感到十四娘身子一颤,自己心中也是一凛,知道她们的意思是自己与十四娘的学习时间也只有半天,中午便得替代二娘和十一娘上机。
自己以前倒接触过织锦,虽然提花机有所不同,如果慢慢来,短时间内倒也不会出错。但看十四娘的样子,明显是从未接触过提花机。这样看上半日,又没有人有空指点,仅是在旁边看看,哪里织得了锦?
就算自己会织锦,但与十四娘这个生手搭档,也一定会出问题。
更何况在辛大娘等看来,自己也如十四娘一般,是根本不会织锦的。既然如此,她为何要这样做?
织成仍然恭敬地躬着身子,却有意让眼光睃了睃那些提花机的半成品,软声问道:“十五娘家中贫穷,从未见过这样好的锦,还要向大娘和元娘请教一事。”
辛大娘眼皮都未抬,元娘却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讲罢。”
织成更恭敬了:“不知织机上正织的这批锦,价值几何?”
元娘不耐烦地道:“这都是上好的魏锦,虽比不上蜀锦那般光华多变,但一匹也价值万钱。万钱知道否?”
她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象我们这样的人,万钱可以买上一百个。”
织成心中有数,于是做出惊畏的神情,旋即脸上也跟着红了,尤自啧啧赞叹道:“真叫十五娘大开眼界。”
辛大娘合上盏盖,元娘立即喝道:“还不快滚去学织?如若出个岔子,立将你二人打死!”
织成扶着十四娘缓缓退下,来到二娘和十一娘所在的织机边。
看四处无人注意,便轻声问道:“十四娘,来此后,不该吝惜身外物,保命才最重要。”
十四娘神态动作都保持着之前的样子,一点也未改变,唯眼底迅速地升起一层雾气,嘴唇翕动,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为你而来,本不惧死……但那物为公子昔日赐……”
从昨日到今天,这是二人唯一独处的时刻,但这两句话已让织成心神大震,虽然强压住神态未变,但眼神已不由得闪了闪,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十四娘是为自己而来?她出身陆府,口中的公子难道是陆焉?她比自己只早到一个多时辰,那么是陆焉派她来的?
这个念头一浮起,先是心中微微一动,随即又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升了起来。
与陆焉相识,是在与蛟龙相斗的生死关头,他当时情状狼狈,又受伤被织成所带走,至少在私下里的相处,两人还算和谐,加上来自现代社会的织成,心中有着“人人平等”的概念,并没有将他当作什么高不可攀的贵人看待,甚至没有诚惶诚恐的感觉。
知他如此在意自己,自然有些感动。
但是,织成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陆焉之父在朝堂上的地位,相当于国务院副总理,而且那个“总理”还经常出征打仗,又是实权在握的第一人,连皇帝都在其挟持下,陆父就相当于有真正的总理权势。
即使在现代,因为工作之便,织成也曾在各种时尚派对酒会之类的场所,见到所谓的名流,不乏富家子和高干子弟,其他女孩子心中或许会有灰姑娘的童话情结,但织成一来心中自有爱人,二来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既没有出众美貌,也没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可联姻,与他们一生一世不会有交集,所以从未有什么攀附的念头。
此时虽然换了时空,但自知之明,没有丝毫丧失。
陆焉这样的贵公子,对自己这个初到三国时代、不得不在织室求生存的织奴,又怎会如此在意?纵然自己号称是所谓的洛神谪贬,但陆焉若真是敬神,就该想个法子供养起自己来,又怎会任由自己来到织室后,才派了个并没有打心眼里尊重自己的侍婢来?
说到底,自己并不能给对方带来任何的实际好处,即使被认为是洛神谪贬,但这些贵人又岂能在意?何况他们从小高高在上,本来就自认为所有的贵人都是上合天象,来历不凡的。甚至觉得天命由我不由天,又哪会当真敬天畏神?
自己先前莫名其妙的感动,如此一想,便有些荒谬了。
那陆焉派十四娘来此做甚么?恐怕还是为了那莫名其妙消失的阳平印了。
可如果说是监视,在辛大娘等人中,随便买通一个也不是难事,又何必让十四娘前来?
这十四娘举止仪态,一看便知道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刚才她刚才瞬间虽然情绪流露,但外表没有丝毫变化,显然平时做事也很缜密,又因想护住陆焉所赐之物而被辛大娘等人大打出手,说明这东西必然珍贵。出身陆府,见过多少宝物,能被她视为珍贵的,无疑是因为赐予此物者的身份,说不定就是陆焉。起码证明她是陆焉心腹之人。
这样的心腹前来监视她织成,又何必要吐露自己身份?
织成疑虑重重,但听耳边已响起二娘的娇声:“你们还不过来学习,可还想要自己小命?”
当下二人不再交谈,果然上前站在提花机旁。
只看得片刻,织成便明白了这提花机的决窍所在,只是这提花机太过落后,每织出一格花纹,都要花去十余分钟,慢如虫行,看得织成心中十分不耐烦。
但表面上仍做出一副惊奇敬佩的神情来,无比虔诚地盯着每一下乏味之极的操作,二娘和十一娘偶尔瞥一眼,便觉得十分满意。
但十四娘却是一头雾水,眉头紧锁着,半晌没看出个端倪来。
织成心中明白,却也不想指点她。
初入织室的织奴,怎么可能一开始会学会这最难的织锦法?
辛大娘等人分明是故意刁难,纵然自己和十四娘真是天纵奇才,半日就学会了织锦,也逃不过她们其他的算计。
难道是给新人的下马威?
仅是下马威,打一顿或饿一餐即可,又何必牵扯到织锦上?她们分明说了,织锦有个不发便是死罪,却令自己与十四娘这样的生手去织锦,岂不是有意置自己与十四娘于死地?难道不怕牵连了她们,坏了这价值万钱的锦么?
想到这里,忽听十一娘呛咳起来,听那声音,显然不是受寒,是丝线的纤维无意中呛入了喉中,所以咳得很是激烈,一时引得别的织奴喉咙也痒痒起来,咳嗽声此起彼伏。
织成想起另一个时空里,解放前的棉纺厂,因为机械落后,劳动环境也差,所以女工们劳作多年后,肺部已被棉花纤维所浸染透了,发病时气喘胸闷,非常痛苦。
此时朝阳已升,借着从门窗缝里射进来的阳光,可以看得清很多细小尘粒和纤维在光中飞舞,颇为密集。
这织室虽用的都是蚕丝,但纺织间丝线受摩擦,所产生的纤维也不少,在这密闭不透风的室中,积累年长日久,长期吸入,其对肺部的伤害应该也是很大的。
元娘在角落里尖叫叱道:“咳什么咳?再咳就送去染院!”
不知染院是什么可怖的所在,四下顿时静寂无声,织成抬起头看一眼十一娘,只见她强行忍住,但满脸都涨得通红。
于是往十一娘的木杯中添了水,高高地递给花楼上的十一娘,轻声道:“十一娘,回去以针线缝制一块布罩,蒙在口鼻上,可以稍减轻蚕丝微尘对喉咙的剌痒。”
十一娘赶紧喝了一口水,只觉一阵清凉,喉咙剌痒缓解了许多。
她看了看织成,后者接过她的杯子放在一边。十一娘不禁张了张口,似乎是要说什么,但胆怯地看了看四周,又低下头去。
倒是二娘轻声一笑,道:“十一娘好福气,只是这福气也太短了些。”
十一娘打了个战,望着织成的眼神里,不禁多了几分同情哀怜。
织成只觉一股寒气自胸腔里缓缓升起来。
她给二娘的杯中也添了水,满脸欣喜盼望之色,向二娘道:“十五娘得以与各位姐妹在一起,才是福气呢。将来要是再有了十六娘、十七娘,这福气就更大了。”
“十六娘,十七娘?”
二娘从鼻子里一嗤,随口道:“再来也是十四娘十五娘……”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脸色一凝,似乎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补了一句:“我是说……我们辛室可有过几个十四娘十五娘呢。”说完把脸一沉,继续抛梭织锦。
小萝莉就是小萝莉!不管她生在怎样的时代,经历过怎样的险恶,有多么人小鬼大,她终究还是有着萝莉的性格。被织成这么欢喜地憧憬片刻,她便忍不住要戳穿肥皂泡似的美梦,获得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织成假装没听懂,依旧满怀欣喜盼望的样子,盯着她们织梭和提线的一举一动。
二娘眼中的戏谑鄙夷之色,当然就更重了。
十四娘一直凝神学习织锦,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但织成的心里,却彻底地凉了。
果然不错,辛大娘和元娘,不怀好意!听二娘无意中漏出的口风,自己和十四娘,竟然是死定了!
不,绝不能坐以待毙!自己来此地的任务还没摸到边儿,怎么甘心死在这些织奴手里?
织成的脑子,飞速地旋转起来。
她们令自己和十四娘中午替代就餐的二娘和十一娘,可是大家就餐的时间应该是一致的,为什么其他织机没有安排人替代呢?
那么只能说明一点,就是在辛大娘看来,织室的任务是要完成的,只要用一匹锦来害人就够了。二娘和十一娘所织的这匹锦,才是致死自己和十四娘的关键。
她仔细盯看这匹在不断的提线拉花和掷梭间,由微微颤动的千万根银丝,化成薄如树叶般的锦面,一分一寸,一线一丝,都没有轻易放过。
忽然,她心中一顿,已看到了关键!
她发现高高坐在花楼之上的十一娘,每次提动丝线时,动作都似乎有些别扭。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在她这种姿势的操作下,很多根丝线都相互摩擦而过。不过因为手法纯熟,丝线是一触即分,并没有影响到她们的织作。
织成顿时明白了!
因为丝线的热胀冷缩,在成千上万次的摩擦中偶然会有一根两根丝线发生断裂。经线断裂时,若织奴不能迅速拣出断裂的丝线并接下,而是依旧织下去的话,整个锦面就会扭曲,花纹也会出现抽丝现象,影响到成色。
当然,能迅速地结好断线,使织锦不受影响,这是一个熟练织奴应具备的基本功底。
十一娘这些作法,正是在使丝线变得越来越脆弱,但又不会让丝线在此时断裂。但她不是针对一根两根,而几乎是近一半的丝线!
如果这些丝线同时断裂,即使是再熟练的织奴,亦非千手千眼,当然也不能在一瞬间将千百根断线同时结好!
此时十一娘已怯怯招呼道:“十四娘,稍后你做这些提线拉花之事,此时你先上花楼来,我教你一二可好?”
十四娘大喜,连忙爬上花楼,果然十一娘手把手地教起她来。只是十四娘初学之人,手法很笨拙,这样一来,丝线之间的摩擦更是大大增加了。
只怕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丝线便会断裂!
恰在此时,只听一声剌耳锣响,室外有粗哑的声音响起:“食——”
随即只听一阵骚动,显然是其他九室的织奴们都听到了锣响,随着人声渐起,从窗缝看出去,但见三三两两的人走了出来,却不象早上那么没有章法地乱挤,倒是一个个说笑着,排成一条长蛇般的队伍。又有豆粥的香气飘来,早上都只匆匆吃过一碗粥,此时闻之便觉得腹饥难忍。
辛大娘从角落的席中站起来,喝道:“下机,依序!”
众人精神一振,赶紧从提花机下来,果然按各人的称呼排序,站成一长队。元娘奔过去打开门扇,辛大娘便转头向织成和十四娘二人看了看,状若随意道:“十一娘和二娘下来,十四娘勿动,十五娘执梭,你二人就代为织锦罢。饭食稍后令人为你们留下。”
织成暗地冷笑一声,忖道:“早上不见你如此人性,还给我二人留饭。此时假惺惺的,可惜我不会随你之意了!”
二娘离开提花机,匆匆奔向队伍,外面人声喧哗,显然十间织室中,十之八九的织奴都已来到室外了。
十四娘呼道:“十五娘,速速来织,我已学会些许了。”声音中还有些许自豪和欣喜。
织成长吸一口气,提步上前,却并不是往十四娘所在的提花机,反向前一窜,站在另一架提花机前,右手按在半匹锦面之上,左手已飞快从头上拔下银簪,喝道:“各位姐妹,且听我一言!”
她这一声是用尽全部力气喊出来的,本来嗓音就很清亮,当初连《青藏高原》都能轻松唱上去的嗓子,此时蓦地破空而出,惊得所有人都扭头看来。只听咣当一声,却不知是谁的粥碗被惊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