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令君(1 / 1)

她忽然想起鸣镝送她来时说过的话,他说,他的对外身份,是在富安侯府,与陆焉没有关系。

富安侯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何晏。

此人是汉末大将军何进的孙子,父亲何咸死于战乱,其母亲尹氏被曹操纳为姬妾,他也就成了曹操的养子。

何晏的外貌象母亲,姣美一如女子,又喜好跟人研讨老庄之学,很自恋,有时路过水潭,都会停下来关注自己的影子。又喜欢打扮,皮肤天然白晰还经常敷粉,对于衣食住行的华贵讲究程度甚至超过曹丕。曹操这个人心胸豁达,并没有因为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外待,对于这些也都任由着他,并不管束。

据说何晏后来还娶了曹操的女儿金乡公主为妻,可见曹操的确是很喜欢他的。不过此时曹操还没成为魏王,他也还没能成为曹操的女婿,但已经被封为富安侯,与曹操一众亲生儿子是差不多的待遇。

据史料记载,仗着曹操的宠爱,何晏和曹丕一向不对盘,所以曹丕一直很讨厌何晏,陆焉既然与曹丕关系匪浅,那么将鸣镝这样的心腹安插在富安侯府当钉子,费了很大的心力,自然是有他的用意。

冒着这么重要的钉子暴露的威胁,只为了给织成营造一个跟陆焉他们完全不认识也无关联的背景,实在是不能不让织成更多想了几分。

织成十岁时失去了父母,但她不愿离开那个留下曾经温馨气息的家,宁可最初连饭都煮得半生不熟,也硬撑着吞下去,而坚持着不去福利院,自己照顾着自己长到这么大。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操心,也养成了思维缜密的习惯。后来工作时更显出了这种缜密的作风,凡事喜欢未雨绸缪地想好前因后果。

她来时就想了很久,一直没有想通,但隐约也觉得,陆焉这么小心翼翼,曹氏兄弟却不以为意,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曹氏兄弟不如陆焉那样关心她的死活,另一方面可能还是因为陆焉知道曹氏兄弟所不了解的东西——比如她的来历。

他认为织成是被谪贬的洛神,多少就有些怜悯和敬畏之心。但这不足够他如此小心,那么还有什么是曹氏兄弟所不知道的,却令陆焉足够上心的呢?

唯有阳平印。

最初穿越到水里,后来又频频遇到剌杀,再后来又直接入了织室,很少有空暇好好想想这些事情。

阳平治都功印,是天师道的信物。

但天师道与太平道,又有着撕掳不开的关系。

织成记得,从历史书上曾看到过,二十八年前,黄巾之乱暴发,也就是历史书上写到的黄巾起义。那时曹操还是个初露头角的年青人,由张角掀起的黄巾之乱就开始了。他创立太平道,号称“苍天已死,皇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想要推翻汉朝,但后来遭到了无情的镇压。

虽然到了如今的建安十七年,黄巾之乱以及其洐生出来的一批小教小派的乱况,已经基本上被扑熄了。

但因为黄巾之乱持续了二十余年,各地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和影响,当时的汉灵帝不得不将部分剌史的官职,改为州牧,允许一些宗室重臣到地方担任长官,并且拥有一定的权利。

这也使得地方长官逐渐拥兵自重,甚至割地自据,皇帝威权形同虚设,而群雄逐鹿的三国时代,才就此拉开了序幕。

可以说,如果没有黄巾之乱,就不会有三国时代的诞生。

黄巾之乱时,张角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其中就有在汉中传播五斗米道的张修。

张修后来被张鲁所杀,五斗米道也被张鲁全面接管,后称为天师道。

而张鲁也是凭借天师道,在汉中建立了政教全一的政权。

按历史的进程,他将在三年后归顺曹操之后,连带他创立的天师道,一同都归附了朝廷。只是其势力,随着曹操安排的北迁和移民而分散,再也不如汉中兴盛之时。

事实上,即使是现在,曹操并不怎么排斥各种道派,对于天师道亦并没有下达什么明显的禁令,甚至自己也会延请一些方士,谈些吐纳导引之术,当世有名的方士,象庐江左慈、憔郡华佗、甘陵甘始、阳城都俭都集中在了邺城,陪在曹操身边。

所以天师道就算在曹操的势力范围中,也可以说是合法的,因为曹操根本没将这些道派放在心上。

就是这样一个道派,所供奉的阳平治都功印,为何会受到那些神秘麻衣人的觊觎?

而敢于在邺城的地盘上去行剌曹氏兄弟和陆焉,一定也有着深不可测的背景。但除了陆焉告诉她说那些人是无涧教妖人外,曹氏兄弟和陆焉在事后却一字不提此事,越是不提,越是有问题。

麻衣人等先是在水中偷袭陆焉,决不是为了帮助蛟龙,那蛟龙又不是他们养的!而后来的剌杀又是阵法森然,不象是一般的流寇,曹氏兄弟是一个目标,但他们更大的目标是要夺取那阳平印!不然为何是曹植先遇到了剌杀呢?因为陆焉在身边!

可是阳平印有这么贵重吗?织成是不信什么法力上达天庭之类的鬼话,要有这样大威力,张修就不会死,张鲁也不会投降曹操。

它多半是一种信物,一种象征,可是却落在曹操手下头号人物的儿子手中,而且曹操的两个儿子明明知道却缄口不言,甚至默许陆焉的使用,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吗?

更奇怪的是,它为什么会进入了自己的戒指里?

而辛大娘口中称为令君的陆彧,后世读过的史书里,似乎没有这样一个人物,倒是有个苟彧与他事迹相合,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还是时间的谬误?

这些念头纷纷扰扰,但在心里晃过也就是一瞬间,织成已经定下心神:想不通就不必想了,从容度之,总有解开谜团的一天。她只需保护好自己,寻找流风回雪锦也就是了。

织成收回狂飚的思潮,望着二娘,迷茫地摇摇头:“我是女子,这些事情哪里知道。”

但心知鸣镝的身份辛大娘也知道,不须隐瞒,于是又道:“我家表兄倒或许是知道的,若是此事很重要,哪天休沐时我问问他。”

辛大娘皱眉道:“身为织工,做好本份事便行了,这朝中贵官如云,跟我们又有什么干系?今天晚了,你们各自歇息吧。”

众女子齐声称喏,果然各自回房,织成向辛大娘行过礼后,也跟随二娘等来到南侧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是辛室中最偏的一间,进去还要拐过半截墙角,窗户正对着院墙,想必哪怕是白天,这屋子里光线也是不好的,显得很僻静。

在昏暗的烛光下,看得清楚屋中不大,安置了三张木榻并一张简陋的矮桌后,便占去了大半空间。

二娘指了指墙角处一张木榻,道:“那里便是十五娘你的寝处了,辛大娘令人帮你取了被褥放在那里,你收拾收拾就睡罢。”

织成想了想,果然把自己的包袱放在榻上,发现每张榻角的墙上都有个小抽屉,自己这边的抽屉上面还插有锁钥,想必是归自己用的,于是把一些东西收拾进去。

织成的包袱里除了那些衣物及日常用品外,还放有一串钱及几点散碎银子,最多不超过五钱。另外就是几根簪子,但不是牛角的,便是银子的,十分不起眼。还有串珍珠耳坠,却只有黄豆大小,形状还是不规则的椭圆,随谁一看都知道并不是什么贵重货色。织成将这些东西放到抽屉里锁好,虽然过程中扮出一副掖藏的小家子气,但还是刻意地让二娘看清了东西模样。

二娘早脱衣睡在正中的榻上,将被子一直拉到颌下,但睁大眼睛看她收拾,半晌才叹息了一声,道:“十五娘跟我们一般,也是个命苦人,连件象样的簪子都没有,明天要怎么孝敬辛大娘和院里的大人呢?”

既然陆焉煞费苦心地准备了这些东西给织成,以营造她穷苦人家的身份,她当然要扮好这个角色。收拾完了东西,织成四处看看,本不知在哪里洗漱,也没看到什么清水,何况来前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干脆脱了外衣直接钻到被褥里,睁大眼睛问:“二娘这话我不明白,还请你多指点指点。”

她这话很诚恳,并不将二娘当成一个十五岁的小萝莉看待。因为深知在这样的乱世里,一个能在织坊活下来,而且从二娘这个排名来看活得还比较久,这样的小萝莉也是不能小窥的。

二娘笑道:“十五娘这话不敢当,不过是我在织室里呆得久了……我可是七岁就入了这里呢,织室里是有些规矩的,比如新人来此,要多蒙织头及各位织造司的大人照顾,怎么能不表示些意思呢?她们都是有身家的人,倒不图咱们这点子好处,但多少就表示了新人的态度。所谓礼重人休怪,十四娘你说是不是?”

她忽然转了话头,提到十四娘。十四娘一直在被子里没作声,此时才闷闷地应答了一声,道:“我早准备了四份,准备孝敬辛大娘、二位长史、院丞大人。”

二娘来了兴趣,娇笑道:“听说十四娘是陆府出来的,这可是副相之尊的门第,即使是侍女也强过一般的世族女郎,十四娘准备的东西,一定是好的。”

十四娘低声道:“我是获罪出来,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只是主人仁慈,许我带走一些身外之物,也不过是个念想罢了。”

说完她就钻到被子里,把头都蒙起来,显然不愿再谈这个话题。

二娘与织成对视一眼,也失了谈话的兴致,各自拉好被子,织成吹灭了榻前的烛火。

这是织成来到三国的第一个夜晚。

没有忐忑,没有不安,没有害怕,没有兴奋,什么也没有,她居然就睡着了。

睡得如此之熟,居然连梦都没有做。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劈空里一声喊叫,伴随着极响的锣声,嘶哑尖锐,直冲耳膜,顿时把她惊醒了过来:

“晨至,起——”

二娘从榻上翻身而起,一边飞速穿鞋,一边叫道:“快快!我怎么睡迷了。要晨锣才惊得醒,这下迟了可不得了。”

织成和十四娘随着她,都飞速穿戴,等到她们出屋直奔北角时,那里已挤满了睡眼惺忪的女子。

那里地上砌有一道石槽,织成看见有四五个女子蹲在那里,浇冷水洗着脸,水就从槽内流走,想必那槽就是个下水道的功效。门口放有一只大桶,里面的水只剩下不到一成,也不知是谁提过来的。

织成刚来得及把桶倾了些许,让水打湿自己洗面的葛巾,那桶就被人粗暴地夺走了。

是个壮健的女人,瞪着两只大眼,喝道:“起这么晚,活该没水用!”说完提起桶就大步走开,让晚了一步连面巾都没法沾上水的十四娘呆在了那里。

织成将面巾递到她面前:“将就着擦一擦,你擦过了再给我。”

她吃过不少苦。父母死后,抚恤费并不多,学费越来越贵,她又不愿意求人,为了生存,别人不愿做的苦活累活她都要去做,发传单、做保洁、端盘子,不然哪来的钱继续深造,跟以轩去同样的学院读书?

她在以轩面前是从不会说这些苦的,以轩家境颇不错,不会懂得她的苦。所以她也不会说,只是暗暗地赚钱、攒钱,力求跟上以轩的脚步。

大学时为了凑下学期的学费,她暑假去给旅行社做导游,奔波一个多月。正是暑期旅游旺季,白天到处奔波,讲得口干舌燥,带着游客在人流中挤来挤去。到了晚上,因旅游地导游的房间不能保证,只好睡在餐厅的椅子上,用面巾沾些矿泉水擦身就算是洗了澡。

象这织室的生活,虽比那时更苦些,也未必适应不了。

十四娘看着她,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微微一笑,接过面巾,小心地用一面在脸上擦过一遍,将另一面递还给她。

织成满不在乎地一笑,果然用另一面把脸也擦了个遍。

她感觉到有人在看这边,看便看,她是不在乎的。

只听一声“食——”的叫声,是那个壮妇送来早餐,狠狠地往地上一顿,仿佛谁欠了她八百万钱一般满不情愿。

早餐是一桶稀粥,随着粥桶送来的还有一摞木碗。织成发挥以前挤公交车的功底,左奔右突,几个挡在前面的都被她推得东倒西歪,成功地在一群女人中杀开条血路,简直令人侧目。但她不管不顾挤上前去,成功地抢回两碗,递给十四娘一碗。

是一碗豆粥。汉朝的饮食有很多粥,象这种豆粥比较常见。

她好心地提醒了下十四娘:“碗有些不干净。”

能干净么?这么一堆碗,每次饭后被人收走,谁又耐烦给她们这些织工好好洗碗,最多不过是用水冲冲罢了,碗沿还结有不少粥干后的颗粒,黄的黄、黑的黑。

她是可以闭上眼睛一口喝下去的,连这苦都吃不得,还能做成大事?只十四娘看仪态举止,是个不俗的人,却到这里来受这样的苦。

十四娘皱了皱眉,修长的手端起碗来,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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