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鞭崔大安到南京,是为老龙头奔丧来的,哪知在南京一待,竟待了两个来月,如今要回北京,得去跟龙长江辞行,方不失礼数。
三十六条水道与四海镖局,也算是世交。
四海镖局创世人燕北剑客何武叔乃崔大安岳父,旧时,在京城通州运河码头偶遇老龙头,俩人投缘,一见如故,当时,老龙头刚涉足镖业,个中门道知之甚少,何武叔不遗余力,对其倾力指点帮衬,也得亏老龙头精明能干,假以时日,后来居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竟然比四海镖局还红火,老龙头饮水不忘掘井人,心存感激,此后,对四海镖局自然处处维护,悉心关照。
两家镖局,竟如兄弟一般,同气连枝,共荣共损,互相照应,一呼百应,这是道上尽人皆知的美谈。
一家是水道之龙,一家是陆上之虎。
劫道的在江湖上混,即便吃了豹子胆,也没人敢动这两家镖局的镖,动了一家,另一家决不甘休,必定会通力协作,千方百计讨回公道。
道上朋友,几乎没人敢去跟龙虎叫阵,到头来,不仅得乖乖奉还劫镖,还得搭上小命,那不作死么,作啥都行,千万别作死呀。
世上的事,总有例外,阴山一窝狼就是,老妖狼才没把这两家太放在眼里呢,老妖狼忌惮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千变万化柳三哥,不把这小子灭了,一窝狼永无宁日。
临到崔大安接盘四海镖局,与老龙头脾气相投,配合默契,两家镖局,同舟共济,依旧如故,镖局生意做得顺风顺水。
近来,劈波斩浪龙长江当了老大,咬定柳三哥为杀父仇敌,对此,崔大安极为不满,认定柳三哥蒙了不白之冤,无奈龙长江是个刚愎自用之徒,看在两家多年情分上,不便说破,免得伤了和气,故而,与龙长江偶而相遇,只是打个哈哈,隐忍周旋,没把事儿挑明。
崔大安能做到这份儿上,并非他本性,是多年来,在江湖历练打磨所致,若由着性子来,早就拍案而起,一吐为快了。
何桂花知道丈夫的为人,临行前,特别关照道:“大安,明儿去水道辞行,闲谈间,千万别提柳三哥的事。”
崔大安道:“我没那么傻吧。”
何桂花道:“即便龙长江问起此事,也得绕开话题。”
崔大安道:“哟,这可有点难,你说,怎么绕?”
何桂花道:“假痴不颠,王顾左右而言他。”
崔大安道:“说得轻巧,若龙长江盯着问呢?”
何桂花道:“那你就顺着他的意思哼哈几句嘛,应付应付得了,出来混,总要顾及场面,至于,该干啥,咱们还干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求过得去就好,是黑是白,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崔大安不悦,却道:“好吧,听你的。”
何桂花道:“我怕你一急,把真话挑明喽,你这人的脾气,我最清楚,可不能歪着脖子,由着性子乱来呀。要那样,咱就别去了。”
崔大安笑道:“放心吧,老婆,你当我不知砖厚瓦薄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点轻重还是有的,况且,咱们打个招呼就走,没事。”
崔大安一笑置之,没往心里去,他有一掌经,到时候,屁股没坐热板凳,客套几句,当即走人,不给龙长江有说话的机会,免得节外生枝。
翌日,水道大院内,画栋雕梁的迎宾堂。
高堂轩畅,堂内纤尘不染,陈设的桌椅、博古架,全是紫檀木制成,做工考究,雕刻精美。
龙长江端坐在主座,左侧站着小龙头伺候,右侧坐着军师阴司鬼王算盘。
迎宾堂四角,高大英武的保镖,身着鲜亮的服饰,佩带刀剑,担任守卫。
其实,像今儿这样的场合,根本就用不着保镖,保镖只是水道的一种堂皇摆设,龙长江讲究排场,以彰显水道威仪。
崔大安与夫人坐在客座,丫环上了香茗,崔大安与龙长江寒嘘一番后,崔大安即刻直奔主题,道:“近日,京城镖局事儿烦多,兄弟大信来信,要在下着即回京,有要事相商,也不知是啥事,只是说,不便在信中表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没办法,故而今日到龙帮主这儿告辞来了。”
龙长江道:“哎,干咱们这一行的,事儿繁杂,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确实难啊。”
崔大安道:“可不是咋的,一家子不说两家话,这行当着实不易,流血流汗不说,还费脑子,行事须计划周详,严丝合缝,来不得半点疏忽,出点差子,可不好收拾哇。”
龙长江道:“若有下辈子,要我选行当,打死我,也不干。”
崔大安道:“龙帮主笑话啦,若舍了龙帮主,水道偌大的家业,有谁堪当此重任啊。”
瞧,这江湖混的,老崔也会说奉承话啦。
说着,崔大安起身一揖,道:“因事务烦杂,家中来函催得又紧,在下得回去准备行装,就此告辞,请龙帮主多多包涵。”
确实,板凳还没坐热呢。
不过,如今坐的不是板凳,而是紫檀木椅子,椅子上还有个华丽的锦缎坐垫,那锦垫没坐热呢,崔大安夫妇就想溜啦。
龙长江愕然,起身道:“咦,崔大当家的,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吃了饭再走哇,近日水道来了一位名厨,精通淮扬菜肴,手艺端的不赖,也算兄弟为大当家的饯行了。”
崔大安坚辞:“谢谢盛情,改日再聚。”
龙长江道:“且慢,酒可以不喝,兄弟有个问题,却要问一问。”
崔大安愕然:“问题?”
龙长江摆手,示意坐下,道:“不耽误事儿,一个问题,一忽儿功夫。”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走,就不像话了。
崔大安夫妇相对无言,只得坐下。
看来,紫檀木椅子上的锦垫,还得加加温呢。
龙长江对崔大安道:“柳三哥杀家父这事,你怎么看?”
崔大安道:“在下不知情,不好说。”
崔大安压抑着性子,话不由衷。何桂花向他眨眨眼,意思是说:大安,说话当心点,别把事情闹掰了。
龙长江笑道:“嫂子,不关你事,别眨眼暗示,让大当家的说真话。”
崔大安本想搪塞过去,见龙长江撂下这么一句话,像是自己不敢说似的,心头火气一拱,噌地,上了头,恼道:“龙帮主想听真话么?”
“想。”
“真话呛哪,不中听。”
龙长江道:“再呛也想听,大当家的,尽说无妨,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
崔大安道:“我看哪,柳三哥不可能杀令尊,龙帮主误会了。”
龙长江道:“误会,此话怎讲?”
崔大安道:“柳三哥与令尊乃过命兄弟,再说,柳三哥乃当代大侠,怎能干出这种龌龊凶残勾当。”
龙长江道:“柳三哥杀父时,奇巧让书童丫环撞个正着。”
崔大安道:“会不会看错呢?看错的事常有哇。”
龙长江不悦道:“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硬要这么说,本帮主就没办法啦。”
崔大安索性打开话匣子,道:“我还听说,老帮主是服用‘骨淘空’春药致死,此药乃一窝狼秘制,药性极缓,症状怪异,不同于其它毒药,服用后,面色红润,精力旺盛,长用此药,看似滋补身体,其实,却在暗中淘空人骨髓,数月后致人暴毙。此药十分诡异,人死之后,当即药性散发,即便再好的仵作,也绝难从死者体内查找到毒药残滓。”
龙长江冷笑道:“哈哈,大当家的,知道的不少呀,想必是听南不倒说的吧?”
崔大安道:“正是。”
“南不倒是柳三哥的老婆,杀人犯老婆的话也能信!”
话既已说到这个地步,便刹不住了,崔大安本就不满龙长江的所作所为,此刻,索性把话挑明喽,但愿他能迷途知返,若执迷不悟,自寻死路,作为朋友,老子也算尽力了。
姓龙的若决意作死,一条道跑到黑,那是他的事,再跟这票货鬼混下去,太丢份,大不了从今往后,大道通天,各走一边嘛,一念及此,朗声道:“天下第一名医的话不信,信谁!莫非信阴山一窝狼的!”
阴山一窝狼?话里有刺啊,那不是当着众人面,骂自己与阴山一窝狼勾勾搭搭么!
阴山一窝狼名声太臭,水道与一窝狼虽有密约,却是在暗中通过阴司鬼王算盘与瘸腿狼暗中订盟,若张扬开去,水道这块金字招牌,那就砸喽,今后怎么在道上混!
龙长江张张口,气得噎住了,脸色刷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小龙头边给老爹捶背,边道:“爹,心平平,气和和,不可太较真,要么,咱们别问了,好不好?”
龙长江缓过气来,回身怼道:“滚一边儿去,没你的事。”
他面色刷白,对崔大安道:“你,你,接着说,……”
何桂花知道丈夫气头上来了,拦是拦不住的,他牛脾气要么不发,一旦发作,九头牛也拉不回,于是,索性坐在一旁,端起茶杯,呡了一口,静观事变。
看来,今后两家是混不下去罗,得,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混不下去,咱就不混。
崔大安道:“想听就说,不想听,在下还懒得说呢。”
龙长江脸上阵青阵白,硬撑道:“洗耳恭听。”
崔大安道:“会不会老帮主与柳三哥在闲谈中,胸中疼痛,柳三哥以为老帮主心痛,伸手按抚,为其消痛,岂料‘骨淘空’药性突发,老帮主就此胸骨塌陷,当堂猝死,奇巧,被书童丫环撞个正着,于是,柳三哥成了冤大头,为一窝狼顶了黑锅。”
龙长江道:“这也是听南不倒说的吧?”
崔大安道:“不,市井传闻。”
“市井传闻也能信么?”
崔大安道:“市井传闻,颇近情理,可供参考,认定柳三哥是杀老帮主的凶手,依在下看来,连市井传闻也不如,简直是天方夜谭。”
龙长江道:“会不会是谣言?”
其实,崔大安也是听南不倒说的,既然已说出口,就不改口了,崔大安道:“这个嘛,在下无从查证,不过,绝不可能是无源之水。”
龙长江又问:“就算‘骨淘空’春药是一窝狼秘制,总得有人下药呀,会是谁呢?”
崔大安道:“定是老帮主最亲近的人喽,究竟是谁,在下怎么知道。”
崔大安当然知道,在杭州时,何桂花跟他说起过下药的人葛姣姣,这回学乖啦,多管闲事多吃屁,老子不告诉你。
世上说真话的人本就极少,有些明摆着的事,连瞎子也看得见,嗨,就是不能说。
真话有时,快如剔骨尖刀,能扎死人,谁若乱说,不是把对方扎死喽,就是把自己扎没了。
刚才,老子稍稍吐了点口风,龙长江就气得面色刷白喽,得,装疯卖傻,点到为止吧。
在道上混,管不住自己的嘴,迟早死无葬身之地。这个道理,崔大安当然明白,否则,也活不到这个岁数。
龙长江讥道:“崔大当家一席话,本帮主茅塞顿开,不会还有没说的吧,藏着掖着,留着过年,可不地道,说到头,咱两家还是世交嘛,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嘛,听说,前些日子,大当家的还在杭州,为南不倒助拳,跟一窝狼干仗呢。”
崔大安道:“唔,做得不对么?”
龙长江道:“与杀父仇人之妻,勾勾搭搭,可不地道。”
崔大安大怒,道:“咋的,勾搭了又咋的,跟一窝狼干仗,你心疼了!”
崔大安这话,戳了龙长江的肝尖子,道:“放肆,姓崔的,别人寒你,我龙某人可不寒你,放明白点,你今儿是在南京水道大堂,不是在北京四海镖局!”
崔大安起立,怒喷道:“你利害,老子寒你,寒得下脚发虚,行不。”
又对何桂花道:“得,桂花,咱们走。”
龙长江再次气得脸色发白,手脚冰凉,颤动的手指,指着龙长江道:“你,你,姓崔的,……”却没了下文。
站在一侧的小龙头,又是手忙脚乱的为乃父,捶背按抚,吓得额头黄汗滚滚。
此时,迎宾堂冲进几条彪形大汉,为首者是滚滚怒涛龙黄河,他提着朴刀,身后跟着笑里藏刀皮蛋黄及三条大汉,大踏步走进厅堂,气得面色紫胀,双眼瞪着崔大安,将朴刀一横,道:“别走,姓崔的,今儿你太过放肆,分明是兴师问罪来啦,行,能耐,还有话么,索性骂个痛快,我龙老二还没听够呢。”
原来,龙黄河已在堂外听了许久,见大哥气坏了,心有不忍,听到此处,实在憋不住,就冲进了迎宾堂。
崔大安道:“在下本不该说,知道跟你们说这些,白天是白说,黑夜是黑说,是龙帮主硬要听真话,在下情面难却,才一吐为快,聊供参照,谁知龙帮主倒还有几分雅量,当兄弟的却急眼啦,横插一杠,说翻脸就翻脸,既撕破了脸,在下也就不客气啦,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老帮主的死,是一窝狼干的,跟柳三哥毫不相干,有本事,找一窝狼算账去。”
龙黄河握着朴刀的手背,青筋绽起,紫胀的脸,瞬间铁青,话赶话到这个地步,对龙黄河来说,太丢份了,在众人面前,崔大安一点面子都不给,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这个脸可丢不起,龙黄河怒吼道:“老子知道,你跟柳三哥穿的是一条裤子。”
因是来向龙长江道别的,崔大安没带霸王鞭,夫妇俩面对凶神恶煞的龙黄河,手握剑柄,崔大安面色一沉,一字一顿,道:“是又咋的,承蒙夸奖,深感荣耀,老子却也知道,你跟一窝狼穿的才是一条裤子。”
草,冤死啦,屎盆子扣到老子头上啦,龙黄河几曾受过如此折辱,这话有如火上浇油,令其怒不可遏,睚眦欲裂。
本来,随着柳案的进展,龙黄河对柳三哥杀父案,也渐渐察觉疑窦丛生。
前些时,三弟海阔天空龙大海,从广州赶到南京奔丧,兄弟俩私下合计,觉得此事,颇多蹊跷,不像是柳三哥所为。无奈大哥是一根筋,抹下脸,依旧认定凶手是柳三哥,碍于兄弟情面,当时,他俩把话头岔开了。龙黄河想找个合适时机,再跟大哥提这个事。
况且,龙黄河对大哥与一窝狼暗订盟约,联手追杀柳三哥之事,从一开始便坚决反对,奈何,大哥当即把他顶了回去,说,为报父仇,在所不惜,柳三哥一死,此盟即告终结,还怪他,怎么不懂通权达变之道。
从小大哥待他不薄,见大哥光火了,只能默许,睁只眼,闭只眼,佯装顺从。
如今,在迎宾堂上,当着众人之面,崔大安怒斥他与一窝狼穿的是一条裤子,大哥的屎盆子,竟扣在自己头上,真叫他有口难辩,抑或百口莫辩,甚至,即便有千口万口,也万不能辩,总不能说,此事是大哥干的,跟我无关吧!
如此尴尬之境,令其在众人面前一时语塞,颜面丢尽,传到江湖上去,还怎么混!
滚滚怒涛龙黄河,怒吼一声,腾身而起,举起朴刀向崔大安当头劈去,崔大安气定神闲,拔剑相迎,一式“迎风搧扇”,当一声,刀剑相磕,砸得火星直迸,将朴刀磕在一旁。
崔大安剑身裹挟着霸悍真气,屹立堂中,纹丝不动,龙黄河却是虎口微微一麻,心下暗暗一凛。
龙黄河身旁的笑里藏刀皮蛋及三条壮汉,旋即跟进,拔出单刀,呈半弧状,将崔大安夫妇圈在中间。
崔大安喝道:“是群殴,还是单挑,划下道儿来。”
阴司鬼王算盘捻着颔下的几茎黄须,悠悠道:“崔总镖头,你也太过分啦,对老大撒野不解气,又对骂起老二来啦,是水道好欺负,还是怎么的呀,别客气当福气,好不好。”
阴司鬼王算盘扇阴风,点鬼火,乃是行家里手,听他这么一激,龙黄河心道,是呀,说啥也得把面子挣回来,决不能善罢甘休。
龙黄河招呼皮蛋黄等人道:“愣着干啥,上。”
崔大安抓起茶几,向龙黄河掷去,龙黄河朴刀横扫,咔喳一声暴响,茶几落地,砸得粉渣末碎。
龙黄河等人挥舞刀剑,扑向崔大安夫妇,崔大安夫妇背贴着背,沉着应对,毫不畏惧,双剑如龙蛇狂舞,气定神闲,龙黄河等人竟没赚得丝毫便宜。
一时,迎宾堂内,刀光剑影,暴叱连连。
小龙头心内煎急,面上却不露声色,对龙长江道:“爹,二叔这么以多欺少,传到外面去,可不光彩。”
龙长江道:“你懂个屁,这是崔大安自找的。”
阴司鬼王算盘趁机道:“得让姓崔的尝尝苦头,其言太过张狂。”
龙长江沉着脸,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场中打斗,对龙黄河表面上既不赞许,也不呵斥,其实,心内暗自欢喜,纵容其胡来。
小龙头急得抓耳挠腮,却一时想不出好办法。
龙黄河见老大没发话,知是深得其心,打得就更起劲,一柄朴刀耍得泼风也似,上三下四,向崔大安夫妇夹头夹脑劈去,凶险狠辣,崔大安不敢大意,手中长剑,指东打西,一套达摩剑法,使得气完神足,滴水不漏。
五打二,对身经百战的崔大安夫妇来说,算不得啥,在这五人中,其中三人是龙黄河的敢死队,他们的外号是不怕死,死不怕,怕不死,这三人打得最凶,尤其是怕不死,此人进攻时,只有杀着,没有防守,即便露出空门,也毫不忌惮,一味猛打猛砍,纵使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好像就怕自己死不了似的。
崔大安听说过怕不死这个人,今儿遇上了,颇感棘手。
他粗中有细,道行极老,今儿这场拼杀,能不死人最好,可为日后转圆留有余地。
若真将人杀了,沾了血,两家的梁子,怕是打上死结,有些难解了。
在道上混,多个朋友,多条路。即便结下梁子,也别闹成不共戴天的冤家对头。
饭还得吃,镖还得走,能用嘴化解的梁子,就尽量不要用刀去化解。
这“怕不死”的打法,不是作死么。
起初,崔大安只是一味防守退让,见龙黄河与怕不死,像是看破了他心思,步步起酒劲,越打越起劲,崔大安恼了,剑光暴炽,腾龙飞电,将龙黄河、皮蛋黄等人,逼退三步。
怕不死见另两个伙伴,正缠着何桂花,崔大安一侧,露出破绽,心下大喜,逼近一步,一刀砍去,欲卸下崔大安一条胳膊,岂料,崔大安身影一闪,避过来刀,剑头在刀背上一搭,当一声,怕不死刀头落地,与此同时,左掌穿出,拍向怕不死胸口,这记少林达摩掌,看上去轻飘飘,貌不惊人,却是一记杀着,崔大安不忍同道相残,手下留情,只用了六七成功力,怕不死不知天高地厚,仗着人高马大,吸一口真气,起手相迎,对了一掌,只听得“嘭”一声,怕不死偌大个头,登登登,连退五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左臂骨折,挂落胸前,哇,喷出一口鲜血,好个怕不死,右手撒刀,在地上一撑,纵身而起,却立脚未稳,眼冒金花,栽了个狗啃泥,仰头叫道:“奶奶的熊,老子跟你拼啦!”钢牙一咬,再从地上爬起,这回眼睛一黑,朝天栽倒,不死不休,一骨碌,又从地上挣起,见眼前黑影一闪,以为是崔大安,冲上前,全然不顾挂在左侧晃荡的胳膊,右臂一把将黑影拦腰抱住,死不松手,口中叫道:“弟兄们,别管老子,斩了姓崔的。”
水道众人见了有急的,有气的,有笑的,有摇头的,满堂大哗。
其实,怕不死抱住的不是崔大安,是笑里藏刀皮蛋黄,这时,崔大安若趁机杀了他俩,唾手可得,崔大安又好气又好笑,却下不了手,转而向不怕死与死不怕,连攻两剑,将其逼退,对何桂花道:“桂花,咱走。”
龙长江终于忍不住了,大喝一声:“想走,没门儿!弟兄们,拿下姓崔的!”
瞬间,四大门神从大堂的四个角落腾身而起,一落地,便一字儿排开,一溜儿脚着芒鞋,紧身褐色道士装束,封住大堂出口,拔剑出剑,快如闪电,长剑削出,剑尖破空之声暴炽,刹时,剑气森森,逼人眉睫,截住崔大安夫妇去路。
同时,龙黄河点了怕不死的穴道,松开箍住皮蛋黄的右臂,皮蛋黄挟着他,扶到大堂边上,交保镖看护,当即返回,加入拼杀。
龙黄河、皮蛋黄、不怕死、死不怕,不依不饶攻向崔大安夫妇后背,崔大安在与龙黄河等人厮杀其间,瞥一眼大堂出口的森寒剑气,由不得心头一凛。
崔大安是从刀剑矢石中杀出来的英豪,经过的苦战恶战,难以计数,什么阵势没见过!
也许,四大门神听说过崔大安是个光明磊落的豪杰,对他心生敬畏;也许,他们觉得于情于理,对崔大安夫妇猝然动手,有失公允;也许,他们觉得以多胜少,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尤其是,对手中还有个女流。
当时,四大门神并未动手,只是截住了夫妇俩的出路。
不过,四柄长剑所指,剑尖散发出的凌厉剑气,森寒逼人,隐隐透着一股死亡气息,压迫着崔大安的眉睫,这种临近死亡的不祥预感,他还真是平生第一回遭遇。
夫妇俩与龙黄河等人交手之际,崔大安向何桂花丢个眼色。
夫妇俩情深似海,形影不离,身经百战,配合默契,一个眼色,一个手势,一个微小的肢体动作,便能了然对方的用意。
那个眼色的意思是:桂花,一会儿我冲开个口子,你赶紧走人。
何桂花杏眼一嗔,微呈不屑,意思是:决不,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其实,崔大安明白,自己这个眼色,多半是白丢,何桂花的脾性,没人比他更清楚,既然她不同意,再劝也是白搭。
如今,要么倒在迎宾堂,要么打出迎宾堂,别无它路,说真的,崔大安心底没有胜算。
要想冲破武当出身的四大门神的剑阵,谈何容易。
武当以剑与太极名世,戛戛独造,其中的黄鹤,虽只有十八岁,却以风格迥异的凌厉快剑,名扬大江南北,乃武当剑客的后起之秀,北京讲武堂对他十分看好,被评为天下第五剑客,其剑术直追天下第一剑柳三哥。
而四大门神的剑阵,则早已在江湖威名赫赫,即便三哥碰上,也是件搔头的事。
霸王鞭崔大安,知道利害进退,看来,今儿咱夫妻俩,算是多半走到地头了。
夫妻俩行走江湖,在与盗贼激烈打斗中,能一心两用,传递目光、手势等暗号,非但不影响进招拆招,还大受裨益,出其不意,常获胜算。
这种用目光说话的神技,他俩已习以为常。
根据不同的语境与事态演绎进程,投递的目光,以明暗强弱的眼波与眼皮眨动的频率,即能传递无比丰富的无声语彙。
这种稍纵即逝的微妙语彙,也只有他俩看得懂,世上没有第三者,能够破译其中奥妙。
强敌昏昏然,而我昭昭然,夫妻同心,利能断金,故在剧斗中能独占先机,先敌一筹,常获胜券。
也许,人们只知道眼睛是会说话的,却不知道眼睛的语言,远比人的口语或书面语言,生动丰富得太多太多,简直何止百倍千倍。
在激烈的搏杀中,崔大安第二次向何桂花丢个眼色,目光委婉,脉脉含情,意思是:行,依你,有句话想说,却没说出口,在这关头,就顾不得了,告诉你吧桂花,有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何桂花眼含笑意,也丢个眼色,意思是:老夫老妻,客气个啥,只要咱俩在一起,就比啥都好,生死由之,但凭天命,比翼连理,幸何如之。
在这危殆关头,最重要的是藐视强敌,敢打敢拼,互相激励,逃出生天。
第三次,崔大安目光豪迈,意气风发,向何桂花瞥了一眼,意思是:顽强拼杀,冲破剑阵。
何桂花满眼春色,神采飞扬,意思是:决不气馁,求胜求生。
夫妇俩身形一变,何桂花接下身后的龙黄河等四人,刷刷刷,连削四剑,乃平生绝学,倾囊而出:左右挑帘、青蛇转身、白蛇吐信,毒蛇出洞,一招比一招凶险,灵蛇剑岂是浪得虚名之辈,剑生寒芒,挡我者亡,逼得龙黄河等人,连退三步。
崔大安暴叱一声,奋不顾身冲向四大门神,喝道:“滚开!”
崔大安对四大门神,只是耳闻,见的次数没几回,记忆中,面目模糊,不甚了了,倒是龙黄河、皮蛋黄等人,见的次数较多,还合作过数次,不仅面熟,还颇知根底。
面对四大门神,当务之急,是要对武功最高的黄鹤,趁其不备,突然袭击,压其锋芒,锉其锐气,其余三人,必然惊愕,一时失措,应对失当,方可趁隙突破缺口,走他娘的。
崔大安的实战经验十分丰富,而四大门神,从卖相看,最长者三十来岁,最幼者便是黄鹤,只有十八岁,即便道行再老,及至临战,料想终归有限。
那么,谁是黄鹤呢?
崔大安可真有些吃他不准。
从面相判断,有两人,一望即知,年交三十,可知黄鹤不在其中,余下两人,长得年轻,还带些稚气,乳臭未干,却分不出谁是十八,谁是二十,料定黄鹤便在其中,他俩俱各修长身材,一人脸白,一人脸黄,黄脸者与其余二人,在其左前方,白脸者在其右前方。
黄鹤黄鹤,毛估估,脸黄者便是黄鹤。
崔大安吃定黄脸者为黄鹤,便突施杀手,一式菩提金刚,长剑平地飞起,怒扫黄脸黄鹤。
菩提金刚乃达摩剑中的绝杀,极快极怪,势不可挡,凡胆敢撄其锋芒者必折。
黄脸剑客吃了一惊,如同晴天霹雳,一道剑光,倏忽飙起,电击雷鸣般向其脖颈劈落,一时错愕,只得以剑护身,飘然后掠,左侧其余二人,即便想将缺口堵上,毕竟差了一步之遥,在剧斗中,不要说相差一步,就是一寸一毫都差不起啊,三人愕了一愕。
崔大安心道:草,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还天下第五剑呢,是个嫩角儿,北京讲武堂,尽他妈瞎扯淡。
他身形一侧,左手向后一捞,牵着何桂花的左手,便从黄脸剑客留下的空缺处极速标飞。
夫妻俩一个脸向前,一个脸向侧后,一个朝前飞掠,一个是侧身倒掠,若是别人,倒掠者定会别手别脚,影响速度,甚至栽倒在地,而他俩不会,像这类腾挪翻飞,他俩已轻车熟路,稔熟之极,只要手一沾上,手指在掌心轻轻一捻,便知是倒飞还是顺飞。
他俩凌空飞度,速度奇快,姿势奇美,旁观众人见了暗暗称奇。
错!
崔大安大错特错!
黄脸剑客是玄武,不是黄鹤。
偏偏白脸剑客才是黄鹤。
在生死搏杀之中,一个错误的判断,付出的代价十分沉重,不是鲜血,就是生命。
崔大安料想他右侧的白脸剑客,多半反应不过来,这是崔总镖头的绝杀,不到紧要关头,轻易不用,一旦出手,还真没碰上有人能撄其锋芒呢,故而,根本没将白脸剑客放在眼里。
就在夫妻俩的身形,即将从缺口处飞纵而出之际,白脸剑客面色淡定,毫无表情,就像这件事跟自己无关似的,或者,像是在看一场白戏,看得入神了,伫立未动,既未退让,也未跟进,只见握剑的手一扬,手中长剑,接连向崔大安刺了三剑,出剑收剑,迅快无比,三道青光一爆即逝。
多数旁观保镖,没看清是咋回事,还以为这个剑客一定是吓呆了,崔大安那雷霆一击的出剑,遇上谁都会心惊肉跳,这个剑客一定是吓得目瞪口呆了。
当然,看清三剑的人也有,不多,像龙长江、小龙头等当然看清了,哇,好快的剑,与崔大安几乎难分伯仲。
何桂花此时正侧身飞行,却全神贯注,周遭情形,见三记快剑袭向夫君,险情陡生,大惊失色,轻“啊”一声,屏气凝息,拼尽全力,凌空刺出三剑,只听得“锵锵”两声,白脸剑客刺的两剑被撞开,其中一剑,实在太快,“嗤溜”一声,在崔大安右肩划下一道口子,鲜血四呲,一肩濡红。
崔大安只觉肩头一凉,心知不妙,咦,这白脸剑客的剑好快,莫非他是黄鹤?
他强忍肩头疼痛,看也不看,一声断喝,长剑如鞭,一记倒抽,撩向白脸剑客,这又是崔大安独创的一招杀着,叫“敬德倒抽鞭”,敬德者,乃唐朝尉迟敬德之谓也,其谓正宗门神,擅长钢鞭,崔大安以剑作鞭,抄了“敬德”一招,此招出其不意,似退实攻,妙不可言,加之他身高臂长,出招超奇,去势如电,那白脸剑客猝不及防,急闪身时,“哗喇”一声,崔大安的剑尖,将他胸前衣衫划开条大口子,衣衫破碎,露出胸腹,颇为狼狈,幸好,剑尖未触及肌肤,未曾出血,不过剑尖咄咄逼人的那股戾气,将他雪白的胸口,划了一条七寸长的红印。
哇塞,若是那剑撩得再靠后一点点,这小子准废。
“哗啦”一声,白脸剑客将上衣扯了,光着膀子,加入战团。
就这么稍稍一个停顿,前方缺口即刻被三剑客封死,黄脸剑客,刷刷刷,也向崔大安削出三剑,三剑凌厉,却没了白脸剑客的突兀迅捷,崔大安见招拆招,喝问:“你不是黄鹤?”
黄脸剑客道:“贫道是玄武。”
虽明知答案如此,崔大安还是“啊”了一声。
黄脸剑客笑道:“你以为脸黄就是黄鹤么!”
崔大安无语,判断失误,造成黄鹤偷袭得手,这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四大门神及龙黄河等人,将崔大安夫妇困在中间,刀光剑影,织成一张大网,将他俩牢牢锁在其中。
崔大安的右臂已被鲜血染红,手中长剑,几难把持,肩头剧痛难熬,却不哼一声,奋力反击,夫妇俩困兽犹斗,毫不气馁,从四大门神的出剑来看,最难缠的就是白脸剑客的快剑,出剑奇快,收剑更快,一旦出剑,最少三剑,落点上上下下,奇崛怪异,匪夷所思,令人难以捉摸。
崔大安明白,白脸剑客定是黄鹤,此人剑术,远在其余三人之上,看来,北京讲武堂的点评,精当妥贴,确有真知灼见。
如若肩头没中了那记快剑,老子不信会冲不出去。
在拼杀的最后时刻,人总想死个明白,剑头一肩,种下了死因,这一剑,到底是不是出自黄鹤之手呢?
死要死个明白,若是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问起来,总不能说大概是吧,抑制不住好奇,他向白脸剑客连攻数剑,问:“你是黄鹤?”
白脸剑客道:“贫道正是。”
崔大安冷哼一声,道:“剑术真帅,人却太渣。”
黄鹤面色一红,似有愧色,手中剑慢了一慢。
也许,他觉得,以多欺少,是件不光彩的事;也许,他觉得,因多说了两句话,就要取人性命,做得也太过霸道专横。
黄鹤的剑慢了,众人的刀剑,却依旧起劲。
七打二,且又有剑伤,崔大安深知,今儿是板上钉钉,死劫难逃啊,真气从他的手心、脚下、肩头伤口,悄悄泄漏,就像沙漏似的在莫名流逝。
万万想不到的是,没倒在一窝狼的明枪暗箭之下,却栽在世交好友的手中。
滑稽,江湖真他娘的滑稽!
崔大安紫橖色的脸,先是泛黄,既而苍白,流的血太多啦,手中长剑,几难把持。
江湖上云谲波诡,剧情反转之事,所在多有,叫人算不胜算,防不胜防啊。
当啷啷,一连串暴响,龙黄河的朴刀狠狠砸在崔大安剑上,长剑脱手落地,崔大安头一晕,满眼云山雾海,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踉跄趔趄,伸着手,像是在找长剑,或者,是要去扶墙壁,想站稳脚跟,却身不由己,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随时有可能轰然倒地。
不怕死与死不怕,分别在崔大安两侧,敏捷跟进,两柄单刀,一前一后,向崔大安身上猛砍。
何桂花此时,正与黄鹤、玄武舍命拼杀,见状,大惊失色,她一式“流星赶月”,撩开二人长剑,惊呼一声:“大安,当心。”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何桂花不顾己身安危,纵身向崔大安扑去,欲以己身,替夫君挨上两刀,或者,作一堆儿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此生足矣。
崔大安似乎听到,桂花在叫他,那声音很远很远,看来,桂花脱身了,哈,太好了,老子千万别倒下,得跟这些灰孙子拼到最后一口气,拖住他们,让桂花跑得远远的,……
瞬间,一切声响都已消逝,最后,他竟记起岳父临终时念叨的两句诗:一入江湖深似海,到头方知万事空。
怪了,好记不记,偏偏记住了这两句话,……
2019/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