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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1 / 1)

曼殊跟晨風么,既然进来了,对妖界也有忌惮,想着不如隐姓埋名,先摸摸妖界的底细,再看要怎么跟妖皇接触。>w<w<w<.≤

一方有意自我隐藏、另一方则吓得大举排摸。这就难怪妖界掀起一场混乱了。

有一辆马车辘辘的驶进街市。

拉车的那“马儿”,奇形怪状,一看就是妖物,也且不必说它。那车子驶进街市之后,上面的人把一个被毒打得很惨的家伙掀下车:“去你的吧!”还有:“这下子知道教训了吧?”

街市上的都认得这是权贵人家的,掀下来的这个家伙,不知怎么得罪人家了,被打也是活该。没人管闲事,就像没看到一样。街道上还是熙来攘往。炸油条的嗤哩嚓啦炸油条,涮锅子的唏哩呼噜涮锅子。涮完了,脏水啪的往旁边一倒——哟,正浇到那被打的人的头上!那人实在伤得太重了,微微动了动,连抬手抗议的力气都没有。浇水的人嘴巴动了动,并没有出声道歉。

唉!俗话说得好,大恩不言谢。其实大罪过也是一样的。你要是不小心踩了人的脚,说声对不起也罢了——其实人家也不一定原谅呢。你都把涮锅水浇人家头上了,一声对不起就能算数的吗?肯定不行啊!所以那泼水的也就索性不道歉了。

街声照样热热闹闹,人们有说有笑。那受伤的人就一直躺在那里,似乎是慢慢的养回一点精神了,可以翻身侧卧了,看来暂时死不了了,但是暂时还坐不起来了。有人可怜他,给他递了半个饭团。

“你看妖界跟人界有什么区别?”曼殊悄声对晨風道。

晨風表示同意。

有一个仗剑人经过街市时,那受伤的人眼睛忽然爆起亮光。

那个剑客生出了警惕。

这人得美号“九韶剑客”,仗着一把九韶剑,以击败刀魔出道,再未遇敌手。他修为很深、感应很敏锐。曾经有不少人想刺杀他,但是神奇的是,还没有接近他,就被他感应到,让他逃掉了!所以又有人谐音叫他“九勺客”,意思说他脚下像踩着九把勺子,随时会滑走。又说他如果是食物,你想用勺子捞他,哪怕在锅里连捞九下,都捞不起他来。

第十下呢?

咳!他哪能让你捞十下!你捞了九下都没捞着他。第十下之前他准把你干掉啦!

那受伤的人眼睛刚一爆起亮光,九韶剑就在主人手上颤动起来,起始时啸吟似有若无,转眼化作如龙行天际、低潜渊海,飘忽虚渺至极点的剑啸。这剑韵,变成重重叠叠的龙吟虎啸,笼罩着整个决战的草原方圆十多丈的空间,彷佛布下韶音的罗网,啸音反覆如****浪涌,不断包裹、缠绕,令人欲离难去,有如永远走不出的啸音的迷宫。而剑客的九韶定音剑,却化作青芒,在慕容垂的气墙外,硬生生凿开一道畅通无阻的康庄大道,化作耀人眼目的青芒,剑体以惊人和肉眼难察的高振动冲剌,直捣受伤的人胸口。

咦,这一次,九韶剑客竟然没有逃!而是主动进攻!

他这剑啸,可称是奇功绝艺。

要知,高手对敌,所有感官无不投入挥,听觉更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往往不用目视,只从其兵刃破风或衣袂飘动的响音,可有如目睹的判定对方的招式、度至乎位置的微妙变化。

可是这一套听觉,用在谢玄身上却完全派不上用场,且必须把这心法完全甩开,否则必败无疑。如此充满音乐美感的可怕剑法,举世难逢。

曼殊又轻声对晨風道:“妖界的功夫,果然有独到之处。”他们心意相通,说话几乎不用真正出声音来。故此任何人都没有惊动。

至于那受伤的人,嘴里却徐徐出啸声。

不!早在九韶剑出剑啸之前,他嘴已经张开了!但他啸声起得极低极轻,所以旁人一开始没觉而已。

九韶剑客却不得不觉。

这个时候他已经逃不走了!

只有一战!

受伤的人啸声已经浩大,把九韶剑的啸吟完全压下去,似若阳光破开层云,光照大地。手一翻,竟握起一道凶凶,那凶光化为霸王枪!枪化为滚滚枪浪,一波一波缓慢而稳定地向敌剑迎去。如有实质,却又是实中藏虚;似是千变万化,又如只是朴朴实实的一枪之势。其中精微奥妙处,尽显宗师大家的骄人本领。

他的动作潇洒飘逸,纵是在那么剑枪锋刃相拚生死决于一瞬的时刻,仍然从容写意,又把一切矛盾统一起来,合成他独一无二的大家风范。

他哪里是一个受伤的人!

他是谁?

“当!”剑枪交击,震慑全场的激响往四周扩散,彷如在平静的大湖投下万斤巨石,震撼激荡,直教人人耳鼓生痛。

九韶剑客衣袂飘飞,借势脚不沾地御剑飞退,定音剑遥指对手,心惊道:“你是谁?”

受伤的人只管双目一瞬不眨的凝注谢玄,忽然哑然失笑,摇头叹道:“逃不走的。”

原来九韶剑客借着问话,其实还是想逃!

他原来就应该逃的,但现这刺客时,已经逃不掉了,所以决定硬碰硬。碰完之后,他怎么还想逃?这是明知不敌,急着想逃命啊!

可惜,注定的性命,想丢掉固然不容易。非死不可死,也是不容易逃得掉的!

受伤的人手上霸王枪弹上半空,虚划几下,就像书法大家,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的疾舒胸臆,他却借枪画出心意。

明明没有直接杀向九韶剑客。但晨風已经叹息道:“结束了。”

他的这虚招,隐含无比深刻的后着,本身已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霸气。九韶剑客剑吟,霸王枪已横过虚空,循着似早已安置在空间中,弯弯的弧曲线路,击向谢玄,不理天下间千般万样的诸般武术。他这一枪,已尽显臻达巅峰又是最本源的精粹,本身充满莫之能御的威力。

剑啸声同一时间充盈场上,一改先前的气象万千、惑人心魄,此刻却是潇逸跳脱的清音,合形而成一种如诗似画,既浓郁又洒脱的意像,高低韵致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地被冷静精准的安置在空间内,本身亦似有种防御性的作用和魔力。

等到声音停止时,九韶剑客已经死了。

被称作“九勺滑头”的九韶剑客,竟然一袋烟的工夫,就被搞死了。

那受伤的人,刺杀成功了。

泼过水的人,吓得两股战战。一股暖液顺着腿往下流。

他吓尿了。

他刚刚可是把涮锅水泼人家身上了啊!泼了也没有道歉啊!这种事儿道歉也没什么用……要么除非是拿命来。

人家刚刚杀了一个九韶剑客,还怕再杀一个么?

现在泼水的人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这刺客怕事,办完任务直接撤。

可是这刺客好像不是很怕事。他竟然朝街边看过来!

不但看过来,而且还走过来!

泼水的人僵住了。他也想逃,但是肌肉全都僵成了木头或者石头,动也动不了。连呼吸都呼吸不了。

那刺客走近街边,掏出饭团那么大的一颗金子,递给了刚刚拿饭团给他吃的人。

这金子边缘不整齐,是他刚刚用手指剪下来的。

一饭之恩必偿!

偿完之后又怎么样呢?睚眦之怨必报?

刺客淡淡的转身,走了。

他只偿恩。什么怨?他忘了。

功成,事了,身退。

他退。

退又哪有那么容易!

曼殊微“噫”一声

巷子两边忽然各出现十多名箭手,没有任何警告,就那么拉弓箭!毫不留情地朝刺客放去。

这些箭手并不是刚才就埋伏好的。他们都是事件生之后,才赶过来的!来时几乎无声无息,一来就位,立刻击,虽然是群众演员的箭技,似乎只要是个士兵都能放,但他们却放出了剑道高级的精髓!

如果一定要作比较的话。曼殊只有在苏穋身上,才见过这种感觉的箭艺。

而刺客也很意外。他没想到杀个九韶剑客,会引出这些人。但是意外没有影响他的应对。他的霸王枪化作绕身疾走的激电精芒,遍游全身,以劲道却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手法,在或挑或拨或卸或移间,把左方射来的箭矢改变方向射往右方高处的敌人,右方的亦礼尚往来,顿变成左右互射的诡奇状况。

两边箭手飞快的变换身形,让过了所有的箭。

然后,有一个非常高大的汉子,挥手而出,一箭。不是用弓弦,而是用手放出去的。

这简直不是飞箭。而是飞箭了。

刺客喝了声“好!”,竟然那么一手往此冷箭抓去,丝毫不避,有如赌徒在赌桌上倾尽所有,博他娘的最大一铺。他五指已经紧执住箭身,那箭竟仍在他掌内火辣辣的滑钻了三寸,差半寸便到达他胸口。刺客猛的缩胸,但胸口仍然如遭雷殛,以他的功力,仍吃不消,往后挫退三步。

那些箭手哪里容得他退后,立刻一拥而上,施展出神妙的捆缚网,把他绑得个结实。高大头儿厉声喝问:“你是外面进来的?”

曼殊微微一笑,望向晨風。

原来是受他们的连累!这些人听说街道异动,以为是曼殊来了。现在妖界的网本来就收得很紧,立刻把这个刺客抓回去。

他们抓回去好好审讯了一番,才查清这个刺客的底细,原来不是外头的人,就是妖界本土的,一个很有名的人家的子弟,叫作燕飞。这次刺杀,也是出于家族恩怨。

官府本来不愿意介入人家的家族恩怨的。本来他们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人都抓了。他们还能怎么办?装作啥都不知道,再把人放了?那死者的家里可不干!

唉,现在官府抓着个烫手山芋,吃不得、丢不得,也很为难啊!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劫狱。

其实这狱劫的水平很业余,但是官府正在愁的时候呢,一听说劫狱,太开心了。赶紧的!能倒不能倒的,就赶紧往地上倒,放那劫狱的过去了。

燕飞莫名其妙就被救出来,问那救他的道:“你是谁?”

那救他的,莺声呖呖,敢情还是个姑娘:“哟!人家救了你,你怎么不先道谢。怎么这么狠霸霸的!”说着还把小蛮鞭在地上跺了一下,跺得身子都袅袅的颤了一颤。

燕飞脸往下一沉:“你是谁?”

那姑娘气恼的把蒙脸布一摘:“你看!你看!看我是谁。我会害你么?”

燕飞回身就走。

“哎!”那姑娘叫道,“你欠我一条命!你说怎么办吧?”

燕飞缓缓回头,看着她,眼神很奇怪的样子。

“好吧……”姑娘自己心虚,改口,“真的关在那里我知道你也死不了……一条命什么的就……怎么说都是欠了我一次人情吧?!”说到后来又凶起来。

燕飞一句话都懒得跟他说,继续往前走。

“喂喂!”姑娘追他,“想不到燕飞是这么知恩不报的人!……哎哎,你往哪儿走?”终于现方向不对:“我说你!你回牢里去?”

燕飞冷哼一声,算是认可了她的话。

“喂!”姑娘急了,“你不能回去啊!”

燕飞根本就不理她。

“你浪费我的心血!”

燕飞本来就不要她的心血。

这姑娘也没办法了,只好道:“你不为我想也要为官府想想嘛!”blabla,把官府说得多可怜。好不容易丢掉了一个烫手山芋,回头一看,我去!这山芋又滚回来了!真是烫得要哭了!

这姑娘词藻动人,不吝啬夸张之能事,不过说的事儿大体也没错就是了。如果官府听到她的话,一定感动得流泪,把她引为知己,封为官方带盐人。

燕飞被她说得也没办法,看样子这官府大狱果然不能再回去。他把气都撒在这姑娘头上:“我说纪小诗!我们黄纪两家是世仇!世仇!你总跟着我干嘛?!”看样子他真想把纪小诗的头凿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唔,”纪小诗喜孜孜道,“好歹听你说一串话儿了。”又道,“你怎么,就为了世仇,就不敢理我了吗?”

燕飞冷哼道:“我要是想理你,就算世仇,与我何干?纪小诗,你别往你脸上贴金。我不理你,跟世仇无干。是我看不上你。”

纪小诗奇道:“我对你这样好,你还看不上我?”

“所以说你干嘛对我这么好。”燕飞很受不了,“你有病啊?”

纪小诗终于也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不应该感动吗?”

“感动?”燕飞吃惊,“我有病吗?”

纪小诗一跺脚,走了。

燕飞觉得他自己是真的有病。他走啊走的,总觉得会不会她又悄悄跟在他身后。他回头看,看不到人。看不到人他也不放心!他索性回去找她了!嗯,不把她的踪影找出来,他不放心!

他自己都觉得他是有病。真的有病!

后来他在孟吉山下现了她。

她在那里打老虎吃,可是厨艺不高,把虎肉煮得很不像话。而且她一路都险些烫伤。要不是有妖术,还得把山都给烧了呢!再高的妖术,也变不出一顿好肉来。纪小诗对着焦肉苦着脸,挣扎于要啃这焦肉还是啃那生肉。

“哼!”燕飞实在看不下去了。

纪小诗看到他来,非常开心:“哎!你来了!你怎么来的?”看看自己手里的肉,很失落,“我要是能烤一顿好肉招待你就好了。”

“你这几天都吃什么的?”燕飞实在理解不了她。

“我……我啃的是生肉。”纪小诗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我想,是不是换焦肉会比较好……”

两样都不好,好不好?!

燕飞问:“你不会买吃的吗?!”

“我急着来救你……没带钱……”

“不会当饰换啊?!”

“怕被家里现……”

“所以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到底!燕飞觉得自己脑壳要炸。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纪小诗嘴一扁,“我怕回去要被爹爹打。”

燕飞也没办法了。他就去教她烤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教她!为什么,到底!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有病。

烤肉的白烟在妖界的孟吉山上腾,人类的孟吉山,也有白蒙蒙的山雾。

对了,人类也有一座孟吉山呢!样子跟妖界的很像呢!人类跟妖界,好像有某种相通之处呢。

这个时候,人类有一个黄家少爷,从西边进了孟吉山的,还有个叫阿当的小朋友,从东边进了山。

孟吉山脉连绵甚广,在其中行走的人,如果不是刻意相约,根本碰不着,何况他们进山的日子差了整整五天。

更何况黄家少爷是要去游玩孟吉山风景最美的险峰,阿当却去鸟不拉屎的千草谷。

其实根本阿当来孟吉山就是个误会,他从家乡出来以后,逮到人就问:“哎,你知道潜潮谷吗?”这是他师傅要他找的地方。

那人热情的回答:“知道知道!千草谷啊?你去孟吉山。在东边!”

阿当谢了他,走了。几个时辰之后,那人才想起来,应该问一声:“可是千草谷凶险得紧,路陡得要命,一不小心就得摔死,谷口被草木封得结结实实,根本没人进。你去那儿干嘛?”

阿当老老实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到了孟吉山,摸了几天,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千草谷的方位,这时候他当然也已经知道“潜潮谷”和“千草谷”的讹误了,不过阿当这人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听师傅的话。

在他离开家乡的时候,师傅跟他说:“你去找潜潮谷。不过呢,我也不知道潜潮谷在哪里,没法告诉你路径。你啊,随缘吧!”

阿当于是随缘,既来之则安之,砍开几万根盘根错节的草藤,一寸一寸挪过简直称不上是路的山路,到了千草谷底,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欣赏风景,摘几颗野果填填肚子什么的,就听头上“呼”的一声。

一个东西“哗啦啦”拍着翅膀,当空砸下。

说时迟那时快,阿当使出浑身解数,扭腰摆胯、脚底抹油,终于避开了,不巧回头又望了一眼,现那东西不是个东西,是个人,哗啦啦拍的不是翅膀,而是急下降中风拍衣袂。这种度这种力量,砸到地上,眼见就是个死。

又说时迟那时快,阿当使出吃奶的力气,拧头蹬腿,赶紧的扑了回来,最后时刻,终于垫在了这个人的下面。

“咣”一声撞击,足以摧心裂肺生离死别。这一声之后,静了一会儿。“……兄台好俊的功夫。”上头的人道。

阿当向上翻着白眼。是咧!多亏他在关键时刻扭转腾挪,把压箱底的能耐都用上,化解了大部分力道,不然现在哪来两个活人?两摊人泥还差不多!总算度过一劫——阁下你还坐在上头干什么?难道鄙人的尊臀压起来很舒服?

上头那人俊脸一红,偏腿下来,动作倒是利落优美,便作揖道:“在下黄醒,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阿当打量这位黄醒,着件石榴红团花纻丝袍子,腰系玉带、靴镶明珠,手上一个瑞草纹碧玉扳指,秀眉星目,说不出多华贵好看,戴个青藤顶漆纱冠儿,因刚才下落,漆冠歪斜了,墨黑头散了一绺在颊边。他向阿当作揖道了谢,回手就将冠儿解开重束。黑如瀑的头散下来,美得简直惊心动魄,可惜只披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又被主人毫不留情的重新束起。

黄醒手中整理着冠,看阿当呆呆凝视自己,皱眉问:“怎么?”声音清脆异常。

阿当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半晌只问得出一句:“你怎么掉下来的?”

黄醒闷哼一声不答反问:“你怎么来的?”

阿当就把自己怎么来的告诉了一遍。

黄醒诧异道:“你来自一个不知名的小乡村,一个月前刚刚出来,向人问路问错了,到了这里,也就进来,正巧救了我?谁会相信这样的事情?”

人家救了他,他倒把人家当骗子质问起来。

阿当挠了挠头:“对哦,谁会相信。”

黄醒叹了口气,举步走。

阿当看着他,真奇怪,在这么难走的地方,他走路的姿势怎么都这样……好看?

黄醒只走了两步,停下来,四遭看看,扭头望阿当:“喂!”

阿当呆应了一声:“啊?”

黄醒顿足:“出谷的路在哪里?你告诉我!”语调不佳。其实他也不是故意无礼,但不知为什么,见到阿当那呆呆望他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阿当“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把那条小路指给他。黄醒倒抽一口冷气:“这是鹿道!”

啥?

“鹿来喝水走的道,根本就不是人走的,你就从那里进来?”黄醒瞪大眼睛,“那么多草藤,都是你一个人砍掉的?”

“这不算什么。”阿当老老实实道,“这是我的工作。”

严格来说,阿当的工作应该是……学徒?至少师傅他老人家一直是这么对他耳提面命的:“你要用心学艺,替师傅争口气。这是你全部的人生意义!”

但问题是,师傅他老人家自己的武艺好像也不怎么高明,根据阿当自己偷偷腹诽的意见,他的全部能耐好像也就只不过是监督阿当扎马步、挥刀,一天要挥够三千次,什么什么的。

阿当的本事,其实来自于农活。

他们都要吃饭,吃饭就要干活,但师傅他老人家身体比较虚,干活的重任都压在阿当的身上。

挑水其实还好,就算要挑着铁水桶跑过比筷子还细的独木桥,也还好。做饭还好,就算要用内力而不是用火把饭蒸熟,也还好。阿当最怕的是收割庄稼,尤其是割麦子。

风掀麦浪,那片麦子喧嚣着,好像在威胁阿当。阿当深吸一口气,手握柴刀,义勇绝伦的跳进麦田,麦子们从四面八方攻击他,腰肢款摆避过他的攻击,抽冷子在后头给他来一记狠的。

阿当七岁时,浑身伤痕,只抱回来一个麦穗,上了田埂就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只有旁边的柳树柔声安慰他。

阿当八岁时,学会在麦子还没长大时就跟它们练习过招,刀法突飞猛进,但麦子们也学得更狡猾。那一年,他跟师傅只有十个麦穗可以吃,剩下就只好靠野菜什么的填肚子。

受食欲的逼迫,阿当九岁时,刀法更沉着老辣,但是麦子们居然学会了布阵!

阿当十岁时,刀法已经出神入化,但是麦子们居然展出一项无耻的技能:再造一个小世界。就是说,如果阿当割断它们任何一个的腰杆,从那里会渗出绿雾,织出异世界。麦杆断得越多,绿雾越浓,异世界越清晰,崇山峻岭、惊涛骇浪,麦子们可以在里面飞檐走壁、上天入地什么的。阿当差点没被它们整死!

十八岁时,阿当终于能收割回整片田里所有的麦子了,磨成麦粉,可以给他们两个吃三四年。师傅又抱怨屋椽坏了,叫阿当砍下田头那棵柳树来用。

受伤时,总是柳树轻言细语安慰他,阿当舍不得,另砍了旁边一棵橡树。那棵橡树之难砍就别提了,总之阿当拖了树干回来后,一头倒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昏迷中,他仿佛看见柳树来探望他,给他喂了些绿色的汁液。还听见师傅对谁说:是!唯一的希望啊……

后来他就醒了过来。

而师傅就打他到人间找潜潮谷了。

他到人间之后,才知道并不是所有麦子都像他故乡那么可怕。黄醒听他说了几句割麦的事,就皱着眉头道:“为什么编这种故事。你以为我会信?”

好吧。不信也没法子。他无奈道:“那你说你的来历吧,到底为什么会摔下来的?”

黄醒沉默了很久,沉默得他以为永远得不到回答。然后黄醒说:“是我大哥害我跌下来的。”

“你大哥?”阿当愣了愣,“为什么?”

“不知道。我要去问他。”黄醒说完这句话,就回过头,抿紧了嘴。阿当看着他的脖颈,白晳,纤长,脚青青,鼻端好像又闻见若有若无的香气。

帮他从谷里出来时,阿当靠黄醒很近,闻见他衣里散出来的香,清馨,如初夏的芳草地。

孟吉山脚,阿当见到了黄家大少爷,黄录。

大少爷生得严峻威武,双目炯炯有神,着雪色袍子,披一领绣金花藏青斗篷,骑一匹高大的白马,手里的鞭子是金丝拧的,靴尖上的明珠比黄醒镶的还要大还要明亮。

他后面跟着一溜儿七个仆人,一色的蓝衣黑褂,训练有素,其中一个手里牵着匹枣骝马儿,比白马矮一头,双眸灵俊,一见黄醒,便伸着脖子嘶叫起来。

它是黄醒的坐骑。

阿当想问问黄醒,打算怎么办?但黄醒已经笔直的走了过去,接过缰绳,拍拍枣骝马儿的脖颈,马儿垂下头来和他摩挲亲热。

仆人们看到黄醒,有的惊诧,有的不。黄录明显呆了一呆,问:“二弟,你来啦?”

黄醒回答:“是。”

黄录又看着阿当问:“这位是……”

“路上认识的朋友。”黄醒问马边的仆人,“看着我干什么?以为我不会回来了?”

“不敢……”仆人道,“以为小少爷会再多玩几天。”

“为什么我要再多玩几天?”黄醒追问。

“您忘了吗?”仆人无措的望望黄录,望望他,“您亲口说,要一个人到其他山峰游览,自己会回家,叫我们别等您。”

黄录挑了挑眉:“这位朋友要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黄醒叫阿当:“你来吗?”

阿当一直在看他们,看得目瞪口呆,被这一问,终于醒悟:“来——我来!”

于是他跟仆人们一起走了有一个多时辰,阿当自己不觉得什么,黄醒也不说话,还是黄录看不过去了,经过集市时,买了匹马给阿当代步。

黄家离孟吉山不近,天色将晚,他们要先找个地方住一宿。休息时,阿当终于找到机会,跟黄醒咬耳朵:“你不是说,他把你推下去的吗?”

“是。”

“可是现在,你们好像什么都没生过啊!”

“是他好像什么都没生过,”黄醒纠正阿当,“我也只好这样。”

“可是,你们的仆人们……”

“我确实经常离开大家,自己去游山玩水。我也确实今天说过的话,明天就推翻。也许是我自己记错了。”黄醒道。

“但你确实从山峰上摔下来了,如果没有我,你就摔死了。”阿当怔怔道。

“是,所以我需要留你在身边,证明我没有疯。我确实差点死过一次。”黄醒捧起茶杯。

他很疲倦、也很渴,需要喝一杯热茶。

阿当忽然阻止了他:“等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盒子。

“什么?”黄醒皱起眉毛。这位小少爷,真的很爱皱眉。可他双眉偏又生得这么好看,皱起来也好看。

盒子打开,里面有乌黑的泥土,养着小小一丛植物,没有叶子,茎很细,开了几朵花,花瓣很小,苍白,像快要融化的雪。

阿当摘了一朵:“我师傅临走时要我带上的。他说如果疑心食物有毒,浸一朵花进去。有毒的话,花就会死。”

“天下的毒多了,哪可能每种都验得出来?”黄醒撇嘴,“再说,这杯茶怎么会有毒?”

阿当也不知道。他只是忽然有这种担心,或许是多心了……摘也摘了,就浸到进茶里面去吧。

“你统共只有这几朵,浪费了一朵,可不可惜?”黄醒还在教训他。

“那倒没什么。不死的话插回枝头,它还会继续长。死了的话也不要紧,反正还会再开……”阿当的声音突然停住。

黄醒的目光也凝住了。

苍白的花,浸到茶水,便皱缩枯萎,死了。

“这是你第二次差点死了!”阿当没法儿保持镇定。

“不错。”黄醒双眸越的幽黑,眉头锁得越凝重。

“第一次是你大哥推你,这次一定也是他下的毒。”阿当推断。

黄醒一言不,但是脸色变了,变得像月光一样的白。

“那你还坐在这里?”阿当一点都搞不懂。

“我能怎么做呢?”黄醒反问,“如果你是我,跟大哥出来游山,山峰顶除了你跟他,没有别人,你正看风景,忽然背后被推了一下,跌下去,没有死,出来一看,所有人都当你自己跑出去玩了,不知道你生死一线。就连这杯茶,任何人都有可能在里面下毒。我为什么要指控一起长大的大哥?他为什么要杀我?”

对啊,黄录为什么要杀他?阿当怔怔问:“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是啊。我抢过他的零食,拿鞭炮炸过他的手。”黄醒没好气道,“然后十几年后他决定杀了我报复?”

“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你的,你死了才归他?”阿当继续问。

“胡说八道!”黄醒恼道,“这样说来,我杀他还差不多。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是父母给的。父母百年之后,家产归他继承,他是长子。他死了才轮到我。”

“那——那你会不会跟他竞争同一个女人?”阿当问出这句话时,心里没来由的难受。

黄醒只回答了一个字:“呸!”

阿当忽然笑了:“我们真笨,直接去问他好了,为什么杀你?”

“然后他矢口否认,别人都当我疯了,是不是?”黄醒的眼神是:“你才是天下唯一的笨蛋。”

“那怎么办?”阿当黔驴技穷。

黄醒咬牙:“等。”

“呃?”

“不管谁杀我,既然有一、有二,一定还会有第三,我做好防备,当场捉住,才好与他对质。”黄醒道,语气轻淡,但阿当看见,他纤白的手指搁在桌子上,轻轻抖。

阿当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手按在了他手上。

黄醒手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抽开,只是抬起眼睛,看阿当。

阿当觉得气氛突然变得很奇怪,非常奇怪,就好像绿色的麦汁沁出来,世界会变得不一样。他必须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气氛,情急之下脱口问道:“你、你和大少爷,真是亲兄弟?”

黄醒怪好看的眉毛又拧了起来:“干嘛这么问?”

“你们长得不像啊,”阿当道,“你比他好看。当然他也很帅……我的意思是你比较可爱,呃……”

黄醒脸上的神情不知是生气还是好笑,又或者是阿当从没经历过的任何一种情绪。他用这样的眼神望着阿当,忽然道:“嘘!”

黄录来了。

阿当在极度的混乱中,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是窗正好开着,有个柜子上镶着光滑的铜片,对着窗,正好映到他的身影。黄醒看见了。

阿当悄无声息从另一边的窗子离开,黄醒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就上床睡了。黄录不动声色的看着,不动声色的离开。

黄醒想等他来“验尸”,但这一整晚,他都再没有来。

第二天早晨,大家又出上路。黄醒主动跟黄录打招呼:“大哥,你气色不佳,没睡好?”他的声音微微抖,藏着恐惧与悲哀。

十几年的手足兄弟,忽然翻脸行凶,过后又像什么事都没生过。恶梦也不过如此。

“是吗?二弟气色倒不错。”黄录的声调全无波澜,“这位阿当兄弟看来也不错。”

半天之后,黄家宅院在望。

阿当有想过黄家一定是个大宅子,但没想到有这么大。

事实上它简直是个宫殿,正午灿烂的阳光撒在桔黄、浅蓝的琉璃彩瓦上,泛着不似人间的光芒。

“这不是琉璃。”黄管家笑道,“本乡山间有一种石头,熔化之后也有颜色,让烧瓦工烧瓦时加一点,就烧出彩瓦来,但很脆,其实无法当建材用,只好先用普通的瓦盖一层,再拿很脆的彩瓦覆在上面。你看每片彩瓦只有这么小,再要烧大些就会碎裂了。这里所有的彩瓦顶,都是大少爷亲自监制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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