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光束尽收入窗下妆台,那人同从前一样,歇下眉黛转手拾起小银盒,轻手勾取半记凝脂擦在耳后,寒香浅浅。
“王妃可曾起了?”那是他关切的声音。
外头丫鬟只答已妆洗妥帖。
随着几声沉闷脚步,莫辞缓缓而来,夏芒跟在后头,手里托盘是一只青玉盅及一只常日盛粥食的小银碗。
江予初滞了滞,将目光缓缓转向外间之时,飞絮正收拾着孤零零置了昨夜一夜的盅。
“今晨可曾为了选簪头疼?”莫辞同前的浅笑暖暖,似昨夜之事从未发生过。
江予初静静置下凝脂,不予他半分回应。
“我记得上月阳城贡了批上好的白暖玉,夏芒,回头按王妃的喜好重新添办一套发冠钗饰。”
莫辞轻声搭上她的肩,目光静静描摹过镜中人儿的五官轮廓,暖暖一笑,“浅色衬你。”
浅色衬你。
若没记错,新婚第二日他在同样的位置,做了当下动作说着同样的话。
一切尽数同前,又不似从前。
江予初神色半沉语气凉凉,“既是上好的,你自己留着便是。”
“你是最好的女子,万物得以陪衬皆是它的福。”莫辞语气平静,是毫无惺惺作态的肯定。
只是他素来善于做戏,又怎知当下不是伪善入了骨?
江予初眉目染了几分疏离寒意,无声浅浅叹道:“昨夜我说得很…”
“我想着…许是昨夜那味汤不合你口味,便让底下人连夜又另备了一份。”莫辞有意抬高了音量急急断去她的未尽余话,生恐话儿一出便是两人缘尽之时。
江予初眉目微凝,那是显然添了几分的寒霜厚重。
语气歇了半刻,江予初有些沉懒地敛回眸光,对未出口的后半句也不再添补。
莫辞静静望着镜中两人,那人眼帘半沉,寒凉眸光落定于不明何处,看得他心里泛疼。
他自知这是有意拢起的防备,可我不是陆长庚,又怎知我予来的不是缝合伤口的良药?
莫辞躬下半身将下巴趁上她肩头,她身上的凝脂香气让他愈发安定。
软下语气是带了些许征求,“…你先试试,若是不喜欢,我再另外寻好的给你,可好?”
聪明人素来喜欢一语双关,她自是清楚他所说的“先试试”又何止是这盅羹汤。
江予初面上扫过几分嫌恶就要将他推开,“我说了各不相…”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莫辞再度强硬断去她的话,两臂环在她身前愈发着力。
趁着铜镜不太明晰的微黄也不难看出身后那人眸中是极力隐忍压抑的情愫。
“我只知,你是我的王妃。”
夏芒终是涨了眼色,默声将托盘置上妆案缓缓退下。
“莫辞。”江予初看似和软的语气藏了几分薄怒,面上的嫌恶之色愈发显然。
莫辞若无其事地执着盅里小勺送至她唇边,“来,试试可好?”
江予初眉心微蹙,敛眸静静错开脸躲去那物。
晨阳衬得镜中人儿眉心的那抹微蹙,及眼梢的寒霜分外刺目,分分皆似昭明对那人的厌恶。
莫辞有意避开只权当没看到,置下小勺干涩笑了半声,“不喜欢吗,我晚些时候另寻…”
“莫辞。”
他知道她唤他的名是为了提醒她予来的厌恶之色,莫辞眸光半沉不敢相看,笑了笑又道:“也是,晨间还是吃些清淡的为好,来,试试这粥。”
“你这样真的很讨厌。”江予初闷声如是说道,不予他半分遐想的余路。
莫辞心一沉,空气及他的心速跳动似在这一瞬歇滞了微刻,惊得他面色半暗默了良久。
待缓下思绪转而望向她侧脸之时又展了半记笑,“你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改…”
“你改不了啊!”江予初忽的一声震怒之时猛然将妆案尽数之物一把挥开。
声声足以撼动天地神灵。
这不留半分念想的决绝,及眸下瞬间泛起的微红恨意皆不是予他。
——我可以改。
这是每每陆长庚落了下风才会说的话。
她厌恶这句话。
这是最无用的忏悔和承诺。
放眼而观,自古以来能说出此话的人倒也不少,但真正改了的,又有几人?
莫辞震得退后半步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怔怔望着莫名满腔怒火的眼前人儿。
江予初原本单薄的肩随着沉重怒意的呼吸此起彼伏,面上寒凉阴戾逼人。
良久,久到薄云悄然遮去晨阳,久到房内从原本的亮堂转而微暗寒凉再到盈盈光束落入妆台。
莫辞理清乱绪敛去惶措后缓缓抬眸,又展出半记干涩浅笑,“没关系,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不高兴,我不惹你就是了。”
见他这样,江予初原本一腔的震怒倒添了几阵莫名悔意。
——与自己恩怨不清的是陆长庚,每每说着要改却一遍遍伤害自己的也是陆长庚。
从头至尾同莫辞又有何干。
仗着他近日性儿好便这般胡乱发泄,如此做派同疯魔胡乱牵扯的陆长庚又有何分别?
莫辞试探地缓步上前轻轻触过她微红的耳廓,原本常年的微凉于怒气泄出的一瞬竟也逐渐添了些莫名的燥热。
“看你,气的眼睛跟耳朵都红了也不肯多说两句。”
江予初将眸光半敛藏去里头措杂,咽下喉间疼痛之时强控下心头怒火,面上阴戾也逐渐缓和不少。
莫辞轻声揽过她肩靠上自己胸口,大掌抚着她的头,字句和软耐心,“只是,你的不痛快总不与我说,又怎知我不会护你?”
此话在她心里激起几阵绵颤,原本的尽数防备尖锐于这一瞬似都无力作数。
怎知我不会护你。
新元那夜他在陆府门前少见的决绝疯魔清晰浮在她脑中。
那也是做戏利用吗?
她不知。
江予初紧抓衣袖极力控下心头翻涌的阵阵惊涛,极力地想要保持清醒。
莫辞极度温柔地抚着怀中人儿,如同安抚受伤孩童。
良久。
江予初终是软下心意,眼睫颤颤埋进他胸膛,神息渐定:“对不起…”
对不起。
简短三字足以定下他的神息。
“傻丫头。”莫辞浅笑半声轻拍了拍。
窗边晨阳之下,那两人静静相拥,余下一片阴影斜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