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自从生了乾儿一直没有动静,大奶奶给找了大夫,说是伤了身子,吃了一段日子的药,也没见有效果,柳姨娘就秉了大奶奶,停了药,守着乾儿过日子。大奶奶心疼柳姨娘,对母子俩颇为照顾。晴姨娘为此没少在大爷面前上话,大爷不在意的说:“心眼小了不是?想多了不是?府里是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大奶奶可是出了名的大度和贤惠,你可别败坏耿府的名声。若是母亲听了,定不依你。”
晴姨娘撇撇嘴,倒也没再多说。晴姨娘闹腾的事,大奶奶也不是不知道,大奶奶压根没在意,听到这话的时候,大奶奶正跟翠儿说着话,逗弄着小木兰。木兰随了父母的优点,肤白貌美,小小年纪就已经是风华绝代,气质高贵优雅。浑身上下一点也没有当初祖父起名时的愿望。倒是晴姨娘生的曼妮,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虽不如木兰眉眼精致,但五官随了大爷,跟轻寒极像。大奶奶每每看见曼妮,心里就一阵子的堵,还好有翠儿在一边开解。
“随着大爷的长相也不得老爷的心,瞧起的那名儿,乍一听着洋气,细想一下,我听说现下那地方的女子时兴这样的洋名儿,也不知大爷是咋想的?咱木兰小姐的名儿,那可是老爷取得,说什么巾帼不让须眉。大奶奶犯不着生气,气坏了自个儿划不着,您现在儿女双全,合成一个好字。老爷太太眼里还是大奶奶有脸面,眼下,三个少爷只有大少爷跟在老爷身边,老爷亲自教导着,她以为是最得宠的,老爷到底,老爷最看中的还是咱的轻寒少爷。”
“你的这张嘴啊,越发的巧了。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是想不通,就是这心里堵得慌。要不是轻寒,我在这府里哪里有活头?就大爷那般,自个儿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一味地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主,哪里能指望住?现在府里这般光景靠的是祖上和公公挣下的,大爷的手里难过好日子,以后我就指着轻寒了。”
小轻寒九岁的时候,耿副将抑郁低落的情绪尤为严重,整个人迅速消瘦苍老,几乎整天整天待在书房,疯狂的练习书法。这时的小轻寒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天天跟在祖父身边,眼看着祖父日益消沉,小小的轻寒心疼祖父,越发的努力,希望以此换取祖父开心。小轻寒的懂事和体贴更加衬托出大爷的散漫随意和没心没肺,醉生梦死的大爷自从回到北京城,依旧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颇有一些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的作风。耿副将气过、骂过、打过,大爷依旧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大爷辩驳说:“父亲,您睁眼看看吧,您的那一套如今行不通了。国将不国,民将不民,放眼北京城还有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些东西吗?洋人的玩意儿如今吃香的很,听说宫里都有不少洋玩意儿。如今流行福寿膏,我可是一口都没尝过,记着您的话呢,那玩意儿再好也不能沾。父亲,您醒醒吧,革命都已经革到北京城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北京城的主都要换了。现如今,谁不紧着找乐呵?能高兴一天就高兴一天,说不定睡一觉起来,天都变了。”
“孽子,你……”
耿副将气的哆嗦起来,话都说不利索了。指着大爷吹胡子瞪眼训斥道:“滚,滚,滚……”
大爷爬起来就走,耿副将看着儿子混不吝的背影,闭上虎目,太阳穴突突直跳。耿副将抬手压住太阳穴,使劲揉了揉,靠在榻上,自个儿舒解心中的郁气。
许久之后,耿副将长叹一口气,慢慢起身走到书桌前,唤耿二进来伺候。耿副将的气息远不如当初的意气风发,落笔凝重沉郁。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耿副将长叹一声掷笔跌坐,眼角清泪缓缓溢出,恰在此时,轻寒推门而进,微微皱着小眉头,老成的说道:“祖父,怎么了?可是父亲又气您了?”
耿副将睁开眼睛,目光幽深复杂的看着轻寒,这是自己亲自教导的孩子,目光清明坚毅,神色沉稳大气,饱读诗书,文武双全,小小年纪不凡的气质已是超然。将来必是下马文人上马将,会成就一番事业。耿副将强笑着招招手。
“寒儿来了。”
轻寒迈步靠近祖父,黑亮的眼睛盯着祖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祖父,您别气着自个儿。”
“寒儿,今年已经九岁了。”
“是的,祖父,孙儿九岁了。”
“甘罗十二岁为上卿,孙叔敖十岁勇斩双头蛇,祖父与你讲过,寒儿可曾记得?”
“孙儿记得,孙儿还记得祖父讲过浪子回头的周处。”
耿副将抬抬眉头,不语,只用沉沉的目光看着轻寒。轻寒一点都不畏惧,迎着祖父沉沉的目光,不急不躁的说:“有祖父的教导,父亲原本也是可塑之才,所以请祖父放宽心,他日父亲若是幡然醒悟,必是如周处般不负祖父重望。”
耿副将目光一闪,仿佛一道灿烂的流星,划过晦暗的书房。一闪而过的耀眼让耿副将精神一震。耿副将起身,伸手摸摸轻寒的头,提笔写下: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放下笔,耿副将看着轻寒,沉声道:“寒儿可记得?”
“记得,忠敏候的词。”
“寒儿还没有字,就取无觅二字。”
“祖父是觉得孙儿如何努力都赶不上孙仲谋?”
“不,恰恰相反,祖父觉得寒儿将来必是如孙仲谋一般的英雄。”
“寒儿一定努力成为孙仲谋一样的英雄,振我国威,扬我志气。”
“好,不愧是我耿家子孙。”
这一年的初冬,树上的绿意还没有完全凋零,天却出奇的冷,第一场雪后,皇城里的丧钟响了,帝崩。耿副将悲伤过度,当日便吐血昏迷,三天后,耿副将刚醒,便得知老佛爷驾崩,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又昏了过去。
耿副将病了半月有余后,拖着病体参加了宣统帝的登基大典。那天的雪格外的大,满天飞舞的雪覆盖了皇城,整个皇城一片低迷和沉闷,新皇豪华奢侈的大典也没让这沉暮的皇城喜庆起来。三拜九叩之后,耿副将远远的看见了年幼的新帝,新帝的哭声响在大殿之上,也一直回响在耿副将的耳边。整个正月里,耿副将耳边始终响着摄政王的那句低语:“乖,马上就完了。”
宣统元年的正月里,迷信的耿副将因为摄政王的那句话,迅速的苍老憔悴,病的连床都下不了,用耿副将的话说就是苟延残喘,耿副将行将就木的气数自己也清楚,耿副将活的不明白,不痛快,即便已是风烛残年也难以抒怀。耿副将躺在床上,每天喝着难以下咽的苦药汤,就连教导轻寒都是有心无力,整夜整夜的唉声叹气。耿副将的状况小轻寒是最先感觉到的,小轻寒不知道如何安慰祖父,此时的小轻寒已经接触了一些新鲜事物,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有些东西确是吸引了小轻寒,对祖父的执着第一次有了疑惑,不明白祖父到底在坚持什么?但聪明的小轻寒从不在祖父面前显露出来,有时候小轻寒能感觉到祖父的气息越来越弱,内心深处的惶恐席卷着小轻寒,小轻寒害怕,害怕有一天祖父如果真的离开了自己,自己该怎么办?给祖父瞧病的大夫说了:“心病难医,老爷子这病老夫医不了。”
小轻寒躲在门后,听到这句话当时就潸然泪下,跑到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小小的轻寒对自己和耿府的未来充满迷茫和恐惧。
父亲依然顾我的纨绔,几年间父亲又纳了三房小妾,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世道乱了,穷人多了,卖儿卖女的层出不穷,天天不断。父亲常说自己心软,见不得人家在自己面前哭诉,助人为乐的把人就接到了府里,随意的告诉母亲:“多添一双筷子的事,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是给府里造福田呢。”
母亲气恼的说:“咱能换一个方式吗?”
父亲摇摇头说:“这办法好,一举数得。”
母亲气的倒仰,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投入到激烈的宅斗中去,倒也是一番乐趣,给寂寞无聊的后院生活增添了不少趣味,不用整天盯着小轻寒,就连女儿木兰都关心的少了许多。
这样的父母,加上外面乱糟糟的世道,小轻寒既便不是很明白,但也能感觉到帝国腐朽的气息越来越浓,风雨飘摇的大清国摇摇欲坠,革命的浪潮从南边席卷而来,北京城里的革命人越来越多。他们宣扬: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官兵在京城里抓了许多革命人,杀头时小轻寒远远看过,对那些革命人很是敬佩,私下认为那些人可谓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是祖父对那些革命人深恶痛绝,恨不能亲手杀而快之。小轻寒迷茫而困顿,对自己的认知第一次产生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