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农的夜如火如昼,而这城中偏隅的一处河边却是静谧幽森。
离跨河拱桥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正躺着一个人,他呼吸非常平稳均匀,应当是睡着了。突然间,那人睁开了双眼、神色有些恍惚,似是意识到什么立即坐了起来,大呼一声“妖怪!”。
他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拍拍胸脯出了一口气,身子向后挪了挪,倚在大树上,没有离开的意思。
此人,正是忘川。
“我这是怎么了?”忘川甩了甩有些昏沉的脑袋,回忆着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我不是应该在客栈里休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对,那双眼睛,那双泛着绿光的眼睛。”
忘川想起了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画面,那是一双像极了野兽的眼睛,为什么会出现客栈里?对了,沁儿姑娘去哪儿了,难道是遭了毒手?不对,当时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我听见沁儿起身下床的声音,莫非那双眼睛是沁儿的眼睛?不可能,沁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是妖怪呢。不可能,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我没有察觉到而已。
可是沁儿的出现和她前后的表现太不符合常理,她为什么会直接找上我。如果她想要伤害于我,为什么我会安然无恙?忘川心里揣摩着,一时间理不出头绪,但是他肯定沁儿姑娘一定不简单,看来所有的谜团只有等再见到沁儿姑娘才能解开了。
“子夜观明月,星火度秋风。太安无战事,歌舞自升平。嗝…”一声酒嗝,树上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千金买销魂,醉生又梦死。可悲,可叹啊!”
“谁?!”忘川立马起身,抬头朝上看去,“赶紧出来,我看见你了。”
只听“嘭”的一声,一道黑影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在地上,那一身道袍打扮、相貌十分邋遢的男子丝毫为觉得疼痛,他手里举着一个酒葫芦正朝着自己的嘴里倒着酒,咕咚咕咚的喝着。
忘川见是一个酒鬼,于是不再理会,辨了辨方向,扭头就朝着福来客栈所在的方向走去。可是他还未迈出两步,那就鬼就从他的裤裆“嗖”的一下钻了出来,倚在忘川身上,又打了一个酒嗝,那酒气混杂着一股如同发馊的泔水味直接冲入忘川的口鼻之中,他几近作呕,连忙推开酒鬼,不再理会于他,自顾自地走着。
然而还未走上几步路,眼前“唰”地又有一个人影从天而降,忘川闻出了那股数月没洗澡的臭味儿,于是停下脚步,心中有些不快,没好气地说:“这位大叔,我与你非亲非故的,你为何要缠上我?”
躺在地上的酒鬼直直地站了起来,忘川这下没了着急回客栈的心思,细细打量着这位酒鬼。这酒鬼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扎了一个发髻,用一根树枝别着,身上穿着一身脏的发黑的青色道袍,有好几个窟窿眼儿,将他那瘦得皮包骨的身体露出了少许,下身穿着一条破麻裤,两条瘦瘦地腿上裹着一层黑泥,脚下穿着一双破草鞋,那模样可比要饭花子还要凄惨。
“小子,我观你人不错,能不能请老道我喝顿酒?”老道眯着眼睛,酒葫芦还不停地往嘴里送酒。
忘川一笑,“这位道长,小子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请你喝酒?再者说,你的酒葫芦里不是有酒么。”
那道长晃了晃身子,脸凑上前,露出了满口黄牙,一本正经地说:“哎…不对。老道的酒那是老道自己花钱买的,又不是你请我的。我的酒是我的,你请的酒是算你的,这是两码事,你当老道我分不清吗?”
忘川觉得这老道真有意思,看他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头脑还如此清醒。“你这老道还真有意思,凭什么我要花钱请你喝酒?你若是能有一个说服我的理由,那小子我就请你喝这顿酒。”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小子,你与老道能够有缘在此相遇,难道就不应该请老道喝顿酒吗?”老道狡黠地看着忘川。
“你这道长可真是…”忘川没好气地笑了笑,他心中其实想说,你这道长可真不要脸,“这位道长,若不是看在你比我年长的份上,我又岂会与你在这里浪费时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客栈睡觉去了。”
眼瞧着忘川头都不回的往前走着,那道长似乎是急了,在后面喊道:“小子,你给我站住!”
忘川没有理会他,继续往前走着,加快了步伐,心想着还是赶紧摆脱这酒鬼,省得麻烦。谁知道那老道又凭空出现在眼前,而他却没有感应到那老道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心知这老道不简单,
“喂,小子,你这样很没礼貌。”老道抱怨道。
“这位道长,你这百般阻挠有些说不过去吧。”忘川不愿得罪老道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好言好语的说。
那老道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说:“要不这样,老道也不白喝你的,传你一门行气运气功法如何?”
忘川摇摇头说:“没兴趣。”
“没兴趣?”老道露出了意外的神色,显然他没有想到有人居然对修炼法门不感兴趣,他再度说道:“再加一套杀敌制胜的剑诀,怎么样?”
“没兴趣!”忘川摇了摇头,绕开老道继续朝前走着。
“小子,你有点得寸进尺,太过分了啊!这样吧,再加一套身法总行了吧?”老道说。
“没兴趣。”忘川斩钉截铁地说。
“喂,你这臭小子,真是有眼无珠。你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求老道我收他们为徒传授修炼法门,那一车一车的拉着金银珠宝送过来,老道我都不带眼看的。要不是与你小子有缘,老道我还不愿搭理你呢。”老道叉开腿,一手指着忘川呵斥道。
忘川白了老道一眼,“呵呵”嘲笑了两声,随后又一次绕过老道,继续朝前走着,嘴里嘲笑道:“您不差钱,赶紧去找那些贵人去,跟我一个一穷二白的小子瞎闹个什么劲儿。别再烦我了,赶紧走吧。”
“臭小子,你真的惹怒贫道了,今天的事我记住了,等你遇上事你别来求我!”
忘川并没有理会生气地老道,没过多长的时间便来到了福来客栈门前,他转身往后看了看,发现没了老道身影,抬头看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不禁摇摇头,到底是招谁惹谁了,这一夜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随后便进了客栈。
柴房里空无一人,忘川在客栈里四处找了找并没有沁儿的踪迹,他来到客栈大堂,店小二正趴在柜台上酣睡着,他轻轻扣了口柜台,那店小二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问道:“客官,有什么事情吗?”
“小二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想问一下打我住进来后,客栈里有没有行迹比较可疑的人出现?”忘川犹豫了一下,深更半夜地一个陌生女子闯入房内,这事并不光彩,若是直接问了,反倒会引起店小二的胡猜乱想,他自己倒不在乎名声,不过人家沁儿姑娘毕竟是一个黄花大闺女。
“可疑的人?”店小二思索了一下,随后说:“有。”
“你见到了?”忘川心中一喜,“她现在在哪里。”
那店小二打了个哈欠说:“他就站在我面前。”
“站在你面前?”忘川这才意识到那店小二指的是自己,可是他有些不解,沁儿活生生一个人进入客栈他怎么没看见,难道睡得太死了?“小二哥,除了我以外,有见到其他人吗?”
“哎呦…客官,这寅时都过了,哪还有人来打尖儿住店啊。即便是有,那肯定都在丽春苑、暖香阁呀。我说客官,您还是早点去休息吧。”店小二哈气连天,勉强撑着眼皮,看着忘川离开,摇摇头又趴在柜台上睡去了。
忘川带着疑问离开客栈大堂,回到了柴房中倒在床上。床上还留有沁儿姑娘遗留下独有的气味,他知道自己肯定没有做梦,那沁儿姑娘是真真切切的出现过。可是她此时去哪儿了呢?难道真被绿眼妖怪给抓了去?
还有,那醉酒的道长又是怎么回事?不会是碰巧出现在我晕倒的地方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罢了、罢了,折腾了一夜,还是先睡觉吧。
翌日下午,临近黄昏。
“咚咚咚…”敲门声传来,“客官,你醒了吗?”店小二的声音传入忘川的耳中,忘川这才中睡梦中醒来,他伸了个懒腰,起床开门。
“嗨,客官早,昨晚睡得可好?”店小二端着一碰水,肩上搭着条毛巾,笑呵呵地看着忘川。
“原来是小二哥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忘川侧身让店小二进了屋子,抬头看了看昏沉的天空。
店小二打了一个湿毛巾递给忘川说道:“客官,您这一觉睡得可真踏实,现在已经是申时了。”
“啊,都申时了!”忘川捶了捶有些沉重的额头,接过毛巾擦了擦脸,随后问道:“我第一次来弘农,小二哥,有什么地方值得去逛逛的吗?”
店小二看了看忘川,若有深意地说:“那要看客官想去什么地方了。”
“过路莫问今何在,弘农不迎俗家客。兴安金水无穷尽,百乐翻手掷千金。丽春暖香凤鸣轩,群芳环采玉生烟。江南四海群英荟,人间百味佛跳墙。王权富贵有了时,朝代更迭自难遏。人生百年终归去,功名利禄如浮云。天命苦难博半子,不如月下逍遥仙。”
店小二洋洋洒洒地说了一段打油诗,从他的神采中,忘川看到了向往之色,他可没想到一个客栈的店小二居然有如此好的文采,诗词信手拈来,虽然他并不认同诗词中那洒脱到不负责任的人生观,不过还是夸赞道:“小二哥,真是好文采啊!”
店小二笑了笑说:“客官说笑了,小的大字识不了几个。这首诗有些年头了,一直在弘农城里流传,久而久之住在这里的人都能念上几句。它将弘农城里有名的去处都介绍全了,如果客观想要寻花问柳,那自然是去丽春苑、暖香阁、凤鸣轩、群芳斋、环采阁和玉生烟坊;若是想要饮酒作乐,则需去兴安街、金水堡;若想要赌牌九的话,百乐门是比较好的去处;若是客官喜欢尝天下美食,那么江南食客、四海楼、群英荟和阿弥陀佛楼,客官不妨前去一品。”
店小二顿了顿,又继续说:“不过,客官可是要备上足够的银两。”
忘川听了店小二的描述后,不禁感到好笑,也不知道是那位风流骚客作了这么首诗,将弘农有名的寻欢作乐的地名儿和店名儿都给写了进去,什么王权富贵有了时,朝代更迭自难遏。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寻欢作乐找个理由罢了,还当真以为是看破红尘,及时行乐呢。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小二哥。”
那店小二比昨晚热情多了,他又继续说:“客官,需要小的引您去么,弘农城虽说不大,若是不熟悉的话,找起来还是要费些周章的。”
忘川摆了摆手,“多谢小二哥,我一会儿自己城里转转。”
“既然如此,那小的就不打扰客官您了。如若有事,您随时招呼小的。”小二识趣地将桌子上剩下的残羹冷炙和水盆一起端走,留下忘川一人独自地站在柴房门口,看着西方的落日。
天色渐混渐暗,老鸦呱呱北飞,风吹河道树作响,夕阳不落百家院。黎明过、白昼去,弘农醒,灯火不歇,黑暗为媒,灵魂作舞。
此刻,忘川怔怔出神,他感觉心中空寂乏味,似乎一夜之间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弘农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有如此多人的为之沉沦,它究竟有什么魔力。
“来都来了,还是去看看吧。”他决定去街上一览弘农的夜景,路过客栈大堂时,他向掌柜的又交了一锭银子,心中暗叹一口气,还真是个销金窟啊,若是再继续待在这里,身上的这点银钱恐怕都无法撑到抵达靖州。
弘农的夜让人着迷,不是它天人合一的自然之美,而是街道两旁绚烂的灯火,以及撕开丑陋面纱、极尽展现人类欲望的的烟火气。
忘川在街道上漫无目的走了约半个时辰,一派热闹的景象映入眼帘。前方是更为宽阔的街道,街道两旁摊位林立,做小买卖的,有卖胭脂水粉的、卖特色小食的、喝酒的小摊儿、群人围观的小赌桌……应有尽有。
街道中央一辆辆装饰雍容华贵的马车应接不暇,马车前后跟着一些个壮实地随从,马车中走下来的要么是大腹便便,手上套着四五个大金戒指的中年男子;要么是身着华服,手执文青扇,头戴羽纶巾,神采飞扬的青年俊客;更有甚者,一副穷酸相的老头被一些面目可憎的人从店里面给轰了出来,不乏要挨上几拳的。
远处的飞燕角楼上站着一排排搔首弄姿地姑娘,模样艳丽诱人,挥着手上的一角丝帕,不停地对着楼下流连忘返的男子们抛媚眼,言语极尽挑逗,时而掩面轻笑,声音真是销魂不已。
此番场景忘川并非没有见识过,在漠烟镇的时候,他经常出入逍遥楼,对淫靡之音早习以为常,不过飞燕角楼的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道绿色的身影,四目相对后,绿色身影微微一晃,别躲开了忘川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