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朋友,你听说过滚雪球吗？
“你无法确定自己对他来说是不是一个好父亲。”娜娜莉·兰佩路基轻轻点了点头，“是什么让你这么觉得？”
发生了什么？
布鲁斯·韦恩又想起了他先前与迪克·格雷森的那次争吵。罗宾落入了双面人的双重险境，他没能救下人质，还遭到了双面人的虐打。当蝙蝠侠把罗宾从双面人的棍棒下救出之后,他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说的再准确一点，是蝙蝠侠单方面的激烈训斥。
“在自己的孩子刚从一个危险分子手中死里逃生的时候,把他狠狠骂了一顿，这可算不上是一个好父亲该有的作为,对吧？”
布鲁斯面上的苦涩与嘲讽之意更重——依然是对着自己的。
承认吧，布鲁斯。他对自己冷笑。你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你确实需要和人聊聊这个。和一个心理医生。
“迪克前些日子遇到了一些危险。你知道,我们这种人在哥谭难免会遇到这种事情。”他尽量简单而模糊地交代了一下这个,“他受了伤，看起来很严重……所以我……”
所以蝙蝠侠勃然大怒,无法控制地训斥了罗宾,训斥了他的莽撞,他的擅自行动,他自作主张对上双面人……他的怒火像是一座爆发的火山,几乎把他自己都吓到了。
然后愤怒的蝙蝠侠禁止了罗宾一周的夜巡,除非他完全好起来。
“我知道我不该那么做。在那种时候迪克最不需要的就是来自我的训斥。”布鲁斯抬手掩住自己的脸，“但我无法控制我自己。”
没有人能够想象他那一刻的恐惧。当昏迷的迪克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恐惧、愤怒、慌乱、懊悔、悲伤、焦躁……种种情绪一齐涌了上来。一时之间,他的脑子里几乎只剩下了负面念头。
“我知道那不是迪克的错。他才只有14岁,他还是个小孩子……那不是他的错。”
不管是他的莽撞,他的擅自行动，他的自作主张……那都不是迪克·格雷森的错。任何一个14岁的青少年都会犯下那样的过错，他们还没有成熟到可以违背那些本能与冲动。
“我也知道在同龄的孩子里，迪克已经做的非常完美，非常好了。我没有办法……我也不可能找到比他更优秀、更能处理好这种情况的孩子。”
迪克是非常优秀的罗宾，任何人都必须承认这一点。马戏团出身的黄金男孩有着非同一般的灵活身手，还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聪慧的大脑、正直的善良……还有一颗勇敢的心。罗宾不止一次从危机中拯救了蝙蝠侠，迪克也不止一次从黑暗中拯救了布鲁斯。
他们是最棒的拍档。布鲁斯还没有遇到过比他更优秀、更适合罗宾这个职位的男孩。虽然由于年龄差距他们无法成为法律上的父子，但对于布鲁斯来说，迪克就像——不，迪克就是他的儿子。迪克是他的骄傲，是他的小破坏王1。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布鲁斯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女孩略显关切的脸。
“你认为他知道这些吗？”她轻声道，“你愤怒的不是他让自己身陷险境，而是你没能保护好他这件事，你有让你的孩子知道吗？”
“……”
布鲁斯·韦恩一时居然无言以对。
他本想说迪克当然知道。迪克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总是那么擅长体贴他人的心情，他近乎本能地知道别人的感受，那是他的天赋……
但布鲁斯忽然说不出这句话了。
迪克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想起了这一点。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遭遇了绑架、毒打还有眼睁睁地看着想救的人在他面前被杀之后，得到的不是来自父亲的安慰，不是来自搭档的拥抱，而是责骂与训斥和一周的禁足……他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既然年长的那个都没有亲口说出来过？
“……我还真是个糟糕的父亲，对吧？”他对着自己的心理医生露出了一个苦笑。
盲眼的女孩缓缓握住了他的手，像是一种无言的鼓励。布鲁斯迟疑了一下，无声地放松了自己绷紧的手指，让她握得更紧。
“你没有对他说那些话，因为你不想让他知道你在害怕。”她轻声说，“父母害怕失去珍爱的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你害怕让他知道这一点？”
“因为那本来就是我的错。”布鲁斯自己都为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惊讶，“是我把他扯进了我的生活里。”
——是他把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扯进了蝙蝠侠黑暗而危险的生活之中。
布鲁斯·韦恩猛地停住了。
太过了。
他想。
他今天对着这个人说得实在太多了。已经不只是布鲁斯·韦恩的生活，他甚至向她揭露了一部分更隐秘的——更危险的、更本质的——属于蝙蝠侠的那一小部分内心世界。
他不该对她说这些，不该告诉一个他甚至还没有完全了解的人——一个姓布列塔尼亚的女人——这些过分私密的自我。他原本只打算向一个心理专家咨询一下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询问和养子的相处之道，他没有打算说这么多——这么多关于布鲁斯·韦恩的真实想法。
如果不是猛地收回手去实在太生硬，布鲁斯几乎要立马把手抽回来了。
即使如此，他的手还是僵硬了。而很显然，从娜娜莉的表情上来看，她也觉察到了他的僵硬。
她像是在安慰他一样，轻轻在他手背上压了一下，而后便松开了自己的手。布鲁斯几乎是立刻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快得连他都觉得有些失礼，这让他不自觉地对她说了一句“抱歉”。
“我是说……”他像是掩饰一样笑起来，“谢谢你的安慰，兰佩路基医生。我感觉好多了。”
“这没什么。”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又拿起了钢笔，“你为你把他扯进你的生活而感到抱歉，为什么？”
因为一个孩子不该每天晚上在哥谭的夜空中荡来荡去，因为一个孩子不该和哥谭最疯狂的罪犯们为敌，因为一个孩子不该被打成那个样子——
布鲁斯·韦恩闭了闭眼。
双面人喊罗宾，人质男孩。2
双面人在对罗宾挥下球棍的时候说了什么？
“不是我杀了你，是蝙蝠杀了你。”3
从某个方面来说，布鲁斯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在他把一个孩子带进蝙蝠侠疯狂的夜间活动时，他就该知道，如果这个孩子出了什么事，那就都是他的错。
但这些话并不能告诉眼前这个人，即使她是他的心理医生也一样。
所以布鲁斯笑了笑，选择了一个贴近本质，却要轻描淡写得多的说法。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好榜样。”他耸了耸肩，布鲁西宝贝儿的微笑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任何人都知道，对于一个还在成长的青少年来说，我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榜样。”
——很难有比蝙蝠侠更糟糕的榜样了。
他想。
“你对你的孩子有很深的感情。”心理医生摇了摇头，说道，“我感觉得到，你非常爱他。”
“当然。迪克是我的儿子。”布鲁斯从来不打算否认这一点，对着任何人都不打算否认，“在我收养他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一家人了。我当然爱我的家人。”
这对于他来说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疑虑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布鲁斯觉得娜娜莉看起来几乎快要叹气了。
“那么又回到先前的问题上来了——你认为他知道吗？”她张开手，虚虚地比了一下，“这所有的，你对他的愧疚，你对他的关怀，你对他的爱……我换个说法，你有告诉过他吗？”
“……”
布鲁斯·韦恩再一次无言以对。
年轻的女医生这回看起来是真的想叹气了。她垂下头，似乎是在克制着快要涌出来的叹息。几秒钟后，她再一次抬起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好像很不愿意告诉他你真实的想法，为什么？”
“……”
因为那不安全。因为那很令人害羞。因为向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孩子承认自己犯的错误，承认蝙蝠侠也会失误也会冲动……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因为他是父亲，是长官，是负责决策与承担全部责任的那一个。
因为……
“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这个。”他承认了自己并不想承认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对他说。”
说出口以后，布鲁斯才发觉，承认这一点对他来说，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艰难。
心理医生真是一个神奇的职业。他想。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对她说任何真心话，但是在对着这个职业的人，有些话还是忍不住就这样涌了出来。
又或者他只是将这些话压抑了太久，久到连他自己都忘了他曾经有多想把它们说出来。
布鲁斯·韦恩这一刻突然理解了娜娜莉·兰佩路基这间诊所的生意为什么这么好。
即使是他，对着她也不由得要倾诉一些什么。
她太过无害，太过文弱，也太过安静。在让人为她担忧的同时，也对她生出一种隐隐的安心感。向这个人倾诉是安全的——你在面对她的时候很难不这么想。
那些没有办法说出口的话，对着她就很容易说出来。
简直称得上是一种天赋。他想。
“你为什么会认为不该对他说这些呢？”
娜娜莉·兰佩路基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似乎是压抑住了已经涌到唇边的叹息。她“看”向他，声音放得和缓而平静。
“你觉得他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多在意他，有多爱他吗？”
“不，当然不。”布鲁斯不假思索地否认了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所以……”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样对他说。”他打断了她的话，下意识抬手撑住自己的额头，“我不知道……作为一个父亲这种时候要说什么。”
他要怎么知道？
布鲁斯·韦恩苦笑着想。
他的父亲已经离开他二十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