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什么爱(1 / 1)

[欧巴]

儿子杀老子,已经是件惊世骇俗、天理难容的大事儿。

这一出妻子留遗言,让儿子杀老子,当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天下第一诡事。

沈芸如能有这么狠的心?

做儿子该不会真要光天化日之下弑父吧??

庭院里不分男女老少共计三十余人,皆投来震惊又狐疑的眼神。

连林娇安都忘了肚皮里哗啦啦往外淌的鲜血,就那么直愣愣扑在地面上,仿佛僵化。

一时间满场寂静,北风呜呜。

独独被枪指着的陆三省十分高傲,不以为然,口中甩出冷冷的一声:“好你个混帐东西!一回来在你娘灵堂外生事,对长辈兄弟动手,还敢用枪指我,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下你放肆?”

“什么遗言不遗言,没有影子的东西,话说得好听。”

“我看你就是在上海厮混惯了,没了家教礼数和廉耻。这次回来给你娘报仇是假,想搅乱我陆家,趁机崩了我抢夺权势吧?”

他眼神锐利,体形高而健硕,五十的年岁只为两鬓添上些许白发,样貌依旧冷峻好看。

——毕竟六位姨太太为他争风吃醋多年来着。

沈琛并不意外他皮囊上的优越,只是近乎好声好气、轻声慢语地问:“你怎么断定没有遗言?”

这语气还差不多。

不过没用您?

陆三省略带不满,极有威严地起身,“就凭你娘重病以来,我日日抽空照料她。而你作为儿子,本该在她身边尽孝,然则三请四催不肯回东北。死活不见一点人影,只有你改头换面沉迷女色的消息一路从上海传到东北,害你娘伤心落泪!”

“那是——”喜极而泣吧?

燕婆子嘴唇扇动,想说自家大小姐挂念儿子多年,担心他小小年纪远离生母家乡,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后来得知陪伴而去的奶娘死在他人首胜,就深知他逃去别处仍避不开纷争漩涡,免不得万分忐忑,夜里梦魇缠绕。

直至听闻那位嚣张跋扈威风满上海的歌女小姐,大小姐终于安下心,喃喃着‘他不像他爹,这很好’,便落下泪来。

到底不知为谁落得烦心泪,燕婆子便住嘴不多说。

沈琛不作回应,微微翘起的唇角没降下去过,惹得陆三省严厉皱眉,眉宇间挤出一个川字。

“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他大步走来,途径奄奄一息的林娇安,避开小儿子的双手。

眼珠往死去的陆建材身上转,仅仅停留三秒不到,又带着几分厌烦地收回来。

陆三省最是清高。

清高到坚信适者生存,清高到区区后院之争,嫡庶子女厮杀如万虫养蛊王。

他光是在意宏伟大业,并不在乎这点儿事不关己的小伤亡。

因此能够面不改色走到沈琛面前,语气犹如施舍:“就算你是我和芸如的儿子,今天入我宅院捣乱,冒犯长辈,我至少有十个理由收回你的命。但看在你娘的份上,我给你十秒钟,但凡你能说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我今日就留你一命。”

陆三省这个人从头到脚满是自信。

不知哪儿来的,好像对自个儿作丈夫作父亲,有着绝对问心无愧无可指责的自信。

多有趣。

沈琛忍不住自肺腑里轻笑一声,“确定没有遗言?”

“当然!”陆三省胸有成竹:“你娘断气的时候,我就在她身旁,我亲口问过她有什么意愿,她说没有,她只求我往后——”

“那,这是什么呢?”

沈琛手里多了一张薄薄对折的信纸,一股浅淡的香气溢散在空气里。

“大太太!”

不知谁脱口而出:“大太太房里只熏这个味儿的香,外面买都买不着!”

陆三省瞳孔骤缩,一把抢过去看。

上头只有几段。

一是:【娘恐命不久矣,望你做好万全准备,近日能回东北一聚。】

二是:【自知有错。】

下有长长,道是娘年少时鲁莽,自以为名门贵女,才貌双全,该是嫁给盖世英雄,受万千宠爱。

当年一眼爱上陆三省,始终不觉输以林娇娇何处,实在输得万分不愿,不甘,因而加倍痴缠不放。

只是娘十三岁时不明白,直到四十三岁才明白。

情爱不讲究先来后到,不攀比才貌高低,它说不清,道不明,你抢不走,避不开。

是娘圈地为牢,作茧自缚。

倘若你我生前不得见,勿伤心,娘死当是自作自受,不为己怪人。

但我们沈家世代忠良,你外祖父自小教我良善为民,敬长爱幼。

我沈芸如自问这一生不曾害人,不杀生,不食肉,不知为何仍然落此下场。

这好人不做也罢,我欲死前作恶,然身患重疾,只得托付于你。

阿琛,娘愿你,为你跌落山谷死去的兄长阿致报仇,杀林娇安之子陆建材偿命;

为你素未谋面便下九泉的六月大妹妹报仇,杀林娇安二子陆建宁偿命。

杀林娇安。

因她残忍,嫉妒,残害我的孩儿及婢女,多次辱我沈家声名;

杀陆三省。

因他虚伪,自私,默许他人迫害我孩儿,且暗地叛国勾结日本人。

但愿能你将娘的尸身回昔日京城沈家,与我爹娘为伴,与你兄长幺妹团聚。

下土安葬之日,便是我前尘尽忘做回姑娘芸如之时。

再愿我儿一生平安喜乐;

珍爱眼前人,莫成陆三省。

另:

我们沈家世代忠良,傲骨铮铮。

我儿一不得兴鸦片,二不能为他国之走狗,否则列祖列宗地下难安,切记!

信件到此为止。

确实是沈芸如的字迹,是她的遣词造句以及心声。

陆三省的眉头反复改动。

皱了又松,松了更皱,因为沈芸如走得决绝,临断气时支开他,吩咐燕婆将她所有贴身之物烧得干干净净,分寸不留。

但他看,一看再看。

里头提到他的只有那句:杀陆三省,因他虚伪,自私——

“不!不可能!”

男人猛然抬头,双目染红:“这不是芸如写的信,她怎么可能让你杀我?!”

“我问过无数次她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是她自己亲口说的什么都不要,不怨任何人!她连林娇安的名字都不想提起,只说爱我!自她十三岁起见我就爱我到死,她什么都不怨,什么都不要,只求我往后余生平安到死,这都是我亲耳听到的!”

好似忽然想到什么,他咧嘴,迫切地看向燕婆子:“当时你就在一旁伺候,你听到的是不是?大太太说过人活着多少要犯错,我是男人,我要顾着大局自然管不上小家!林娇安胡作非为我概不知情,她说过错不在我,她原谅我,来世还愿意做大太太!她就这样说的,她要早早遇上我,比林娇安比林娇娇更早,做我青梅竹马的女子!我也答应她,来世陪她游山玩水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你听到了不是吗?”

“......”

燕婆子默不作声,悬空的手轻微颤抖。

“来人!”

得不到回答的陆三省,犹如得不到肯定的孩子,难得心慌意乱,大吼:“冬琴,大太太房里伺候的冬琴在哪里?滚出来!”

转头又不知对谁说:“我记得她那天在场,她肯定听着了!”

然而迟迟。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几位姨太太不明所以地冒个头儿,加入这场乱局。

所谓冬琴没有出现。

“不必找冬琴,夏琴也不必。”

沈琛语带玩味,好心道:“我这还有一页信纸,是留给你的。”

又一张纸。

【陆三省,愿你死不瞑目,尝我一生微薄之恨。】

——沈芸如绝笔。

浓墨重笔十七个字,几乎能够透过字,望见面无血色的女子,已是白头华发。

掩住不住咳嗽的口鼻,用尽力气,一笔一画地长埋下恨意,片刻之后缓缓折平,放进信封。

而后对进门的他柔柔一笑,眉梢眼角尽是情深意重。

骗!子!

她一直在骗他!

可她究竟为什么骗他?

难道父兄死在战场,叫她无意间发觉陆家出的一份力?

还是沈家旧臣心腹纷纷倒戈他麾下,被她察觉不对劲?

因为林娇娇,林娇安,还是孩子们?

该死。

她又从哪里开始骗他?

明明是个张扬执拗不服输的女人,失去女儿之后,躲在后院小木屋死不肯见人。

然而几年之前的那段时日,沈芸如突然外出,常常站立在他的书房外默望。

她为什么深夜弹琴,为什么反复做他喜欢的点心,又碾碎喂野狗野猫?

他以为她仍对他念念不忘,以为她总算安生不挑事儿。

他逐渐作客小木屋,她在他面前好似意外地咳血,找到大夫一看,已是发病后期,只有三五年的光景。

直至死前。

沈芸如那张柔弱貌美的脸,那番善解人意的话。

她对他谅解,体贴,深爱,夜里永远为他留一盏灿亮的灯,连咳嗽都翻过身去,小心地不让他听到。

这女人为他亲手缝制衣服鞋袜,至死不忘竭力表现对他的依依不舍。

以至于他肝肠寸断,守着灵堂寸步不离。暗暗埋怨她懂事得那么迟,懊悔他发现内心真正的牵挂那么晚,害得这一生没能白首不相离,才过百千个日子便是一遭天人永隔,被留下的是他。

他足足两天两夜没进食。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甚至抚摸着她做的衣衫落了泪。

结果事到如今,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她竟然日夜想着要他的命!还要他堂堂的陆三省死在儿子手里!!

陆三省不禁浑身抖动,抖得像风中一颗内里早被蛀空的树。

“大帅!”

林娇安费力地攀爬而来,楚楚可怜地喊:“我就说过那女人不爱你,她是骗你的,只有安儿是爱你的,还有安儿肚子里的孩子......”

“滚开!”

字字如针扎在心上,喉间气血疯狂涌动。

陆三省冷不丁吐出一口血,眼都不眨地踢开林娇安。

他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仍自欺欺人:“这信是假的!沈芸如不可能杀我!”

旋即咬牙切齿地逼问沈琛,“你究竟从哪儿弄来的信纸,找谁仿照的字迹?说!你说!”

沈琛不语,望着他的目光,好似绑在一根浮木上的必死之人。

而林娇安倔强地捏住他的裤脚,如同一株藤蔓,一条妖娆阴毒的蛇,沿着小腿缓缓攀爬而上,双手留下一个个暗红的血掌印。

“妈。”

小儿子稀里糊涂地掉眼泪,想扶她,被她推开。

眼角余光望着死透了大儿子,以及断断续续流血的肚子,林娇安嘴角挂起凄厉的笑。

“怎么就不可能杀你了呢?”

她仰着头,非常真诚地说:“难道你觉着男女之间犯错的只有女人,只有你不爱的人,而你永远没有错处?”

“你在说什么?!”陆三省横眉立目。

林娇安扬唇一笑。

“我算是看清了,今天反正你我必须死在这,大少爷,你要是说话算话,就留我宁儿一命。”

“要是说话不算话,拉倒,我们母子三人阴间团聚,我宁儿保不准好过你一人孤零零活着。”

她推开哭哭啼啼的儿子,“哭什么,闹什么,边上去,妈有事跟你爸说。”

而后吐出一口半冷不热的气儿,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开口道:“我和沈芸如斗了几十年,以为她有多蠢,多痴情,没想到临死能被这蠢货被摆一道。不过还好,我林佳颖活着还有两口气喘,找不着死人算账,绝不会让别的活人好过。”

“说的就是你,陆三省。”

“别的姑且不提,至少沈芸如有件事儿没说错。你,陆三省,确实虚伪,自私,自大还虚荣。”

“孬种一个而已,甭想把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

她咬字很狠,双眼赤红如鬼,想要用尽所有力气。

“世人只知我是你陆三省八抬大轿进正门的六姨太,风光是真的,但你关上房门是怎么对我的??”

“呵。”

“鬼知道林娇娇是什么千年祸害,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跟她长得像!要不是你陆三省和沈芸如的狗屁算计,何必连累我?”

“闭嘴!”陆三省被戳中痛脚般,扯住她的头发:“闭嘴,你给我闭嘴!”

“闭什么嘴?我说的不是事实么?您忘了?”林娇安眉眼妩媚。

“我曾经说过,只要你敢娶我进门,我林佳颖非要闹得你后院鸡飞狗跳,全家不宁?”

“我会为难欺负你所有姨太太,尤其是大太太。”

“我不给任何人敬茶,别想我卑躬屈膝,我明个儿就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离我远远的。”

“院子里的孩子真多,吵吵闹闹烦死了,我得想个办法除掉几个,当然最好除掉儿子,给我的儿子让路,家产不要白不要。还有三姨太又有孕了,大太太又有孕,我肚子里还没动静,不行,不能碍路。”

“这一句句话耳熟吗?”

“我在桌边说,我在床榻边说,你摸我我要说,你亲我打我耳光,我照样说。”

“明明白白全说了,我这恶妇当得光明正大,而你陆三省,做什么了?”

陆三省脸色铁青,枪改指着她的眉心,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低声胁:“我杀了你!”

她耸肩,高傲,不以为然。

“你说有意思,没见过我这样的女子,你给我改名林娇安,让我进门,这后院之争你就看着,毕竟你当我是玩物。”

“你当天底下所有女人,所有孩子都是玩物,棋盘上杀来杀去的子儿。年轻时候觉得,只有活到最后的才配得上你,年老觉得,只有活到现在还不图你权势,而只像傻子似的爱你的女人,才能真正做好陆三省的女人,让你安心不必担忧饭菜里有毒。”

“你爱过谁啊,别装了。”

林娇安乐不可支,“你连儿子老子都不爱,何况女人,何况沈芸如和林娇娇。”

“你不过是爱自己的痴情模样,爱权势;又爱自己清高不为权势所动的样儿,所以想尽办法给自己找借口,掩盖真面目。”

“恐怕就连灵堂这两天,你都做戏欢快吧?”

“我没读过多少书,很奇怪为什么世人只怪女子而不记恨男人。”

越说越激动,语速飞快:“如今大家都说我最毒妇人心,说你始终被蒙在鼓里,感天动地你俩的阴差阳错。可惜依我看来,你这守灵堂的两天,伏在棺材上痛哭流涕。多半觉得,啊,我陆三省英俊潇洒,权势滔天,如今这事儿来得恰到好处。必定一心算着吧?我该咬几粒米,我该掉几滴眼泪,从左眼掉,还是从右眼掉?我要不要为爱发疯,疯到什么——”

“我让你别说了!林佳颖!!”

一声暴怒,砰然枪响。

恶妇双目圆睁,面带讥诮的笑容缓缓仰身倒下。

“妈!!”

陆建宁伸出双手,长哭破空。

陆三省胸膛剧烈起伏,抬眼怒斥:“贱人,还有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孽种,今天我就杀了你们,给芸如报仇!”

奶娘见势不妙,上前一步挡住自家小少爷。

“大帅疯了,小少爷快跑!”

她推他一把。

他的机灵聪慧,早被一场乱糟糟的恶人互咬大戏弄没了,如无头耗子般乱窜。

他到哪儿,枪声紧追到那儿,人们避之不及,接二连三地倒下。

雪地晕染开一朵朵红艳的花。

陆建宁张皇失措,咬牙朝看起来全场唯一,冷静且安全的沈琛身边跑去。

陆三省的枪又移了过来,又对回沈琛,唇边咳嗽处几丝雪,眼神浑浊灰白。

“你、你。”

他花一会儿功夫才辨认出这个儿子,说:“滚,我不杀你,你给我滚!”

沈琛徐徐摇头:“做事讲究有始有终,我还剩下一条命未取。”

“您看是——”

“我来动手,或您自己来?”

笑容温柔而凛冽,你看,且仔细去看,必能看到里面藏有一层冷漠,杀意在底边无声流淌。

陆三省近乎透过他看到了沈芸如,她的笑容就是这样的,死前费尽心思的作戏,将他玩弄在股掌之上——

“你,怪你。”

活人没办法找死人算账,活人只能找活人算账。

故而陆三省揪住面前的儿子,语无伦次的斥责:“要不是你不肯回东北,要不是你来迟,她是不会死的!今天不会闹成这样!所以是你的错,明白吗?全是你的错!芸如真不该生你,不该留你!早有算命的说过你命里煞气重,而你哥哥阿致五岁有个坎儿,过去之后能够辟邪旺宅!“

“那年寺庙祈福生死关头,芸如不该留你!指不定是她左右坐着两个儿子,她伸错了手!不然该死的就是你,阿致活着绝不会走到这步,他不像你贪生怕死,他不会离开你娘,不会离开东北。只要有他在,定能哄得你娘开开心心,就不会——”

“......”

指责辱骂受过千千万次,命里有煞似是新说法。

沈琛低头摩挲着手指,尽管用了手帕,白手套上仍沾了血点,擦不掉。

“您不肯自己来,那就只能我来了?”

他好整以暇。

衬出陆三省的狼狈,一时惊醒,放眼望去他所应有的敬重爱戴通通消失殆尽,众人一脸怪异。

他无法忍受。

什么爱呀恨呀真的假的打结缠绕,他爱自己,但连真正的自己都无从爱起。

假面被戳穿的一瞬间,他便难以存活。

“沈琛,你是我的儿子。”

语气陡然舒缓了,他提起一个诡异的微笑,“沈芸如不愿意你像我,可你是我的儿子,流着我的血。”

“你终究像我,会成为我,至多是沈三省罢了。”

“既然你娘给你那么多愿,我作为你爹也给你留个愿,我愿你——”

“数十年后便如今日的我,家破人亡,被自己的儿子逼死在众人眼前!”

说罢,伸手扣住周笙的枪,望他手上一摁。

一代奸雄陆三省,如小山般轰然倒地,死在大雪里,死在自己手上。

挺体面的。

陆家众人不可置信地安静会儿,陆续传出无措、恐惧、后知后觉的哭声。

“给些钱打发了,送他们离开东北,不准再提起陆家。”

沈琛如是发话,周笙当即去安排。

他转身,一块石头划过脸际,破了皮。

是陆建宁,稚嫩的眉目已被深沉的恨意所填充。

他眼疾手快捡起陆三省的枪,咔擦咔擦板动扳机,可惜一枪之后尚未上膛,打不出子弹。

“七爷!”

外头涌进来人,压住他双臂。

“放开我!”半大小子嚷嚷着:“都是你,你害死我爸妈,我杀了你!!”

“想法很好。”

沈琛噙着淡笑俯身,指尖抹去他眼角的一点血,“不过痴人说梦。”

这人怎么像妖怪。

陆建宁开始对他又恨又怕,因为满院从他开始笑,到现在小半个时辰,人死光了,只剩下他笑容不变。

“放开他。”

沈琛往地上扔了厚厚的一沓银票,没什么所谓地说:“捡起银票跑吧,我只开两枪,打不中你就放过你。”

“你要是能从我的手下跑了——”

他的眼珠滑过来,漆黑死寂:“我叫沈琛,待你有底气的时候,尽管来上海杀我。”

手下见着眼色松开手,小子犹豫掉两秒钟,捡起银票疯跑,如一头绝望逃窜的小兽。

沈琛随便开了两枪,离他远得很,他回头一瞪,转入拐角消失。

“就这么放过他?”下属摆明的不认同这个做法。

“不进上海就算了。”

沈琛手指微动,枪从指尖滑落,连带淡淡的一句:“只要他踏进上海,就杀。”冰冷落在地上。

周笙动作很快地安排好一切,已经运走棺材,望着一地七八具尸体问,“沈先生,这怎么办?”

沈琛想了想。

“烧了吧。”

再没有比一场大火来得更好的死亡了。

仰头是澄净白雪,再低头瞧见陆三省,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摘下手套,丢在他的眼睛上。

轻轻地说:“抱歉,要让陆元帅失望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家。”

“又哪来的儿子?”

他转身离开,身后大火熊熊。

回去还是坐火车,隆隆穿过很深的夜色与暗淡的月光。

山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山洞外也不过光亮依稀。

沈琛支着下巴,长久凝望窗外,突然开口问:“周笙,什么叫珍爱?”

周笙一个激灵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醒来,脱口而出:“珍惜她,爱她。”

沈琛尾音长而散漫:“那什么是爱?”

“......”

孤儿周笙无言以对,半晌憋出一个:“分很多种。”

“沈芸如对陆三省是爱?”

他手里把玩着信纸,眉目淹没在黑暗之中。

周笙努力转动自个儿的大脑,硬着头皮回:“爱吧。”

至少爱过。

“林娇安对陆三省?”

这题有点难,闷头思索片刻,吐出两个字:“爱吧。”

不然她手段那么多,朝夕相处几十年,为什么不对陆三省下手?

今日重伤被陆三省无视多次,伤心愤怒之下才撕破脸皮,想来有爱。

不过爱恨交加,里头还掺和着更多对陆家权势的爱?

搞不清楚。

下个问题又砸过来:“陆三省对林娇安呢?”

“......”

这题真的难,周笙眉心纠结,觉得还不如让他出去赤手空拳以一打十来得干脆。

更换问题:“陆三省对沈芸如?”

这不更难了么??

周笙无语凝噎,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还没有爱过别人,也不能爱人,否则我就没法为您做事了,沈先生。”

以防万一,他又补充:“不过也许您以后会爱上别人,您能明白的。”

好在沈琛不再问了。

沉默无声无息地往周遭蔓延,他昏昏欲睡,面无表情地与困意作对抗。

火车在山洞里进进出出,光明明灭灭。

倏忽。

对面冒出打火机的一小簇火光,犹如一条火舌头,迅速吞没折叠的信纸。

“不,周笙。”

“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沈琛眸里跳着微光,嗓音低低:“因为我不需要。”

三天之后,火车停靠上海。

正是大年前夕,火车站挂满红灯笼,尽管飘着雨丝,不大的站台里依旧挤满了人。

沈琛下车之时,不远处有个深灰鸭舌帽、宽松立领大衣打扮的小伙子。

原本支着一条腿浪荡公子哥儿似的,嘴边叼一根狗尾巴草坐着,懒懒散散地喊:“卖报纸,好便宜的报纸。”

实则双手空空,半张报纸都没有。

余光划过沈琛的侧脸,他拍拍屁股一跃而起,如鱼般灵活钻进人群。

他个子矮,不过方位拿捏得转。

七弯八绕到沈琛身边。伸手拉低帽檐,外套内袋掏出一卷报纸,抖了抖,在他身旁吆喝:“报纸!卖报纸。”

他并不理他,几次都经过他。

小伙子穷追不舍,终于用报纸敲他的手肘,粗声粗气道:“先生,买不买报纸?”

沈琛斜一眼,“怎么卖?”

“五——”

嗓音飘高好几个声调,他察觉了,故作咳嗽:“五块钱!”

“什么报纸要五块钱?”

“这是个骗子吧?”

路人脚步不停,口中道:“别人五毛钱都不要的玩意儿,小小年纪做奸商!”

小伙子有些着急,凶巴巴:“就是五块钱,我的报纸很好,值五块钱!”

小傻子走哪儿去都是傻,言辞间透着傻气儿,一开口便暴露。

沈琛眼神扫过报纸,看着她:“你的报纸被雨打湿了,还要卖五块钱?”

“必须五块钱!”她顿了顿,卖个机灵:“您看着是个好人,不然十块钱也可以。”

沈琛掏钱给她,被许多人摇头叹气,说他钱多没处儿花。

他往前走。

小傻子手心里兜着钱,木呆呆在原地站会儿,往左歪头,又往右,下秒钟再翻出一支玫瑰花来。

“先生,先生,那个五块钱的先生!”

她快步追上来,围巾帽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块秀气的鼻头。

“再买个花吧?”

刻意的粗声粗气:“二十块钱,你可以带回家送给家里的小姐。”

——然后你就会发现她不在家里,而是用着这新鲜的二十五块钱,坐在街边小店里吃饺子尝小酒。

出人意料,沈琛回:“我家里没有小姐。”

???

那我是谁??

哼,男人出门在外是这样的。

家里有太太非说没有,十八个风尘女人偷养着,在外又是清清白白柳下惠。

你就装吧。

“没有小姐,你去找个小姐领回家过年呗。”

沈音之捏着嗓子:“实在不行,送给你旁边的先生也可以,我看你们很要好的。”

无辜中枪的周笙:“......”

沈琛考虑会儿,“也行。”

他又掏钱给她,接过花,还问:“这下没有别的东西要卖给我了吧?”

沈音之下意识摸摸口袋。

“没有了。”

“那你走吧。”

“......再见。”

怎么觉得哪儿不对劲呢??

沈音之摸摸头,擦肩而过的瞬间,鸭舌帽被掀开,一头黑绸缎般的长发乱蓬蓬掉下来。

果然!被发现了!

回头撞上沈琛似笑非笑的危险表情,她毫不犹豫地一手勾上去,笑嘻嘻地夸:“你好聪明呀!”

“这次怎么溜出来的?”

他沉沉问:“我走之前,说过什么?”

不好,这是要算账。

沈音之转而双手抱上去,一脑袋扎进怀里,装模作样地呜呜:“我好想你,太想你了,你终于回来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外面天好冷,床好冷,枕头冷,我的心更冷。”

“呜呜呜呜呜呜呜。”

啜泣一阵子,脑子里拼命回忆以前饿肚子的情形,真给她逼出点泪眼朦胧的水光效果来。

赶紧抬起下巴,满脸湿漉漉,娇声娇气地问:“我都抱你了,你怎么不抱我,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我的吗?”

他不答,她当即哭诉:“那我是一厢情愿,我太伤心,简直不想活了,呜呜呜。”

“......”

小孩乌溜溜的一颗脑袋都是冷的,白生生的耳朵,更冻得东一片红,西一片红。

不知在火车站等了多久。

好歹这次她没想着逃之夭夭,只是存心恶作剧来了。

沈琛不太用力地拥住她,一只手掌覆盖在她的头上,下巴抵着额头,以此挡去细细沙沙无尽的雨丝。

这天地之间究竟有多大。

又有多小?

他不经意的,在脚边一块水洼中瞧见相拥的倒影。

路人来来去去,水波圈圈涟漪荡开,整个世界就在这里,颠倒,缩小。

“阿音。”

他感到自己浑身冰凉,听到自己轻微的声音,“我爹娘死了。”

“——往后我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一声心底钻出来的无奈叹息。

在它溢出唇角之前,连他都不知道,身体里竟然藏着如此软弱的叹息。

“没关系嘛,人都会死的,死了就没了,你就不用记着他了。”

小孩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洒脱:“我从小都没有家,没有亲人的,你看我照样好好的,是不是?”

他反问:“是么?”

“当然是的。”她拍拍他的后背,声音清脆:“而且晚上有我陪着你,白天你去外面玩还有周笙天天陪着你。”

自缝隙里看一眼周笙:“你喜欢陪着他,是不是?”

周笙面无表情:“......是。”

“回家把.”

她迟疑,十分照顾他心情:“还是你现在比较难过,想要抱着?”

沈琛垂眸不语。

视线之内有雨,有水,透明色,一眨眼变成流不完的红色。

血。

火。

身体里仿佛侵入一股寒雾,他拼了命地紧紧拥抱她,却又无比冷酷地想着:

他不要爱。

绝不要那种狰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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