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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夜色沉凉,朱伽莲不急不缓穿戴整齐,又带了件披风,这才抵达约定地点。
稷栩早已到了。
不同于朱伽莲的从容,他如今处理国事面对朝臣尚能四平八稳,可以想到即将要面对的事,要见到的人,一颗心便如鹿撞,难以安生。
得了兄长提点,加之今日惊心动魄的所闻所见,稷栩又悔又恼。
悔是为自己踟蹰不决,恼亦是因自己让她难过。
她一个大家闺秀,最是循规蹈矩,该有多决绝才会这样大胆?
是以,当朱伽莲徐徐走来,在面前站定时,稷栩根本没给她开口机会,竹筒倒豆子一般先行倾吐——
“深夜私会,实在情非得已,一则为我此前混账行为向你致歉,二则是要为你我以后之事作出决定!”
“此前,我太在意皇兄的看法,却忘了感情一事,本是两人之事,多一个人插进来,无分男女,都是不该。此事上,我或许叫你失望生气,这些我都可以道歉补偿,但你……你莫要再意气用事做那些事!”
“皇兄让贤,由我继位,那些日子,是你陪着我走过来,人前的我纵然光鲜挺立,但那些不堪,你都是看在眼里的。”
“情也好,权也罢,初初接触,我也会有做的很不好的时候,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厚颜请你再谅解我一回,我愿立誓,从此刻开始再不叫你失望,该许给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正如他所言,初尝情爱的少年郎,连许诺都带了几分耿直与正式,然那双眼中的情绪,分明温柔动情的多。
朱伽莲听着他略带急躁的解释,脑中不由响起另一道清脆的声音。
她噗嗤一声,竟笑出声来,稷栩疑惑愣住,不解的看着她。
朱伽莲捂唇笑着,俨然有些收不住。
“你……你这是气着,还是不气了?”
他并不恼火,只是疑惑,见她笑着,索性不再多问,任由她笑完。
朱伽莲看着面前的男子,心中真真正正只剩敞亮与轻松。
终于笑过这阵,她收了笑声,但眼角眉梢都是被笑意浸润过的明艳。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今日约我,只想做个决定?”
稷栩直了直身子,毫不犹豫:“是。”
“你要娶我?”
“是!我娶定你!”这话之后,稷栩气势忽然减弱:“我承了皇兄之位,将来或许会有身不由己之时……”说到这里,又立刻提了调子,郑重道:“但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妻子,至少我可以保证,谁也越不过你去!”
这一刻,朱伽莲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与玉桑对话时的场景。
那时,尚不知自己被稷旻算计满当的少女诚心退让,却并非不再爱慕,诸多原因之一,便是她心知自己做不得与人共侍之事。
宁愿不要,也不分享。
其实,若要她选,又何尝愿意看到自己的夫君左拥右抱?
但玉桑说的很对,她并不介意。
从小到大,她见惯了这种事,她们生来尊贵,受家中庇护教导,为的就是在婚姻大事上为家族牟利。
所以,在这样的前提下,若还能得到真心爱意,两心相许,互敬互爱陪伴一生,是一生幸事。
但其实,从她们认清自己存在的意义,甚至学会适应那一刻起,也注定会在面对一段姻缘时融入太多利益算计,注定难以纯粹,自此与一心寻觅纯粹感情的想法背道而驰,相互矛盾。
所以,在抉择之前,得看清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才决定自己应该做什么。
朱伽莲迟迟没有回应,稷栩心中打鼓,不由试探道:“你在想什么?”
面前的女子眸中映着夜色灯火,笑意却纯粹。
“在记殿下刚才的话。”
稷栩一愣,“我,我的话怎么了?”
朱伽莲笑意盈盈:“殿下替誉王接下这江山,身上的重担只会与日俱增,来日若与殿下结为夫妻,我便只在意我们夫妻之间的事。”
“我因爱慕殿下而生情意,因情意再生敬仰,做你的妻子,陪你守住江山社稷,为你分忧解难。所以,我也希望殿下是因倾心于我而生情意,因情意而生信任,成为我的丈夫,我的面前没有万里江山,也没有家国天下,唯有一片赤诚,侯君来临。”
“为帝为后,都会有各自身不由己的事,伽莲只愿,万事在前,都越不过你我夫妻之间。”
说到这里,朱伽莲眼帘微垂,敛去几分光彩:“此外,伽莲还有一个请求。若真有一日,你我夫妻情断,再难从前,我希望与殿下断的体面。一国之后责任重大,或立或废影响深重,我自是不希望有那一日,但若那一日真的来时,殿下心中,能不仅只有利益衡量。”
同样是大篇言论,稷栩的震撼程度远超朱伽莲。
他再清楚不过,她这样出身的女子,背后支撑她的是什么。
即便今朝娶她为妻,来日迎她为后,但凡涉及礼仪,一切都难纯粹。
可也偏偏是她这样一个人,上来便将所有朦胧隐晦的遮掩扯得干干净净,好的也说,坏的也说,叫人时而激动兴奋,时而如受凉水倾注。
正如她表态的那样,她这里,只剩一片赤诚。
她希望他们的结合,是从纯粹开始。
稷栩竟听得眼眶一热。
“你这人,都说待嫁姑娘满心都是欢喜,你却比谁都冷静,我们分明连谈婚论嫁都没开始,你就连日后情断合离都想好了,你当我是什么人?分明是不信承诺,才有此顾虑。”
若是从前,朱伽莲少不得会惶恐,可现在,她心中一片平稳。
尚不等她言语,稷栩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话里也融了几分气性:“可我若叫你那些乌七八糟的猜想都成了真,那才真成了个笑话!”
“好,你都这般坦诚了,我索性给你一个白纸黑字的承诺,来日但凡我有一丝违背变心,你尽管将这一纸承诺放出去,叫天下人都知我是个笑话!”
朱伽莲眼神轻动,又忍不住想笑,这样天真的意气话,大概也只有这个年纪,这个情怀里才说得出。
可是,她拥有过了呀。
人不能因噎废食,偶尔,也遇到大胆些。
情浓时尽情欢喜,情尽时坦然接受,不自我折磨,泥足深陷,才对得起自己。
她轻轻笑着,回握住男人的手,半是打趣半是认真:“这个主意不错。”
稷栩一怔,好气又好笑,虚点她几下,最后实在忍不住,一把抱住她。
炽烈的情意在秋夜中无声散发,稷栩终于抱得美人归,在郑重的拟定之后的步骤后,两人终于和和美美携手并坐月下。
稷栩从怀中掏出油纸包,里面包着薄薄的芝麻糖。
两人一人捻一块,就着月色品尝。
稷栩看了她好几眼,终是没忍住:“我今日快被你吓死了。”
到底提到了这茬,朱伽莲故作不知:“什么?”
稷栩气性再起:“休要糊弄我,皇兄已与我道明,我既给了承诺,便绝不会反悔,所以你切莫再听皇嫂的话,你不知她……罢了。总之,你今日真、真是大胆。”
朱伽莲轻轻咬了一口芝麻糖,但笑不语。
稷栩一句话都没套出来,不由将她抓的更紧:“阿莲,皇嫂是不是还教你什么了?”
朱伽莲想了想,回道:“殿下觉得我今日大胆,我却觉得今日过的十分畅快。”
她看向稷栩:“你不喜欢我这样吗?还是单单觉得这样离经叛道,不配母仪天下,也不配做你妻子?”
稷栩:“我可没这样说,更没有这样想!”
他只是怕她所作所为都是皇嫂撺掇,违背了她的本心。
“那就对了。”朱伽莲笑笑:“所以,其实是殿下想多了,誉王妃并未对我说什么,她只是见我近来情绪有些低落,所以安排些局给我找乐子,不愧是誉王妃,招数多的如天上繁星,叫人应接不暇,一日下来,竟也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稷栩嘀咕:“那可不,也不看看我皇兄都为她成什么样了……”
这话似乎不大好,稷栩又改口:“总之,个人有个人路数,我是觉得,皇嫂的路数,只适合她和皇兄,你也说,万事在前,都越不过你我之间,日后你再有什么,理当直接对我讲!不是只有皇嫂的路数才能叫你畅快,我也会竭尽所能令你舒心!”
说到这,稷栩不自觉小心试探:“所以……你已知我心意,应当……不会再……”
朱伽莲看他一眼,想到了此行前,玉桑含着笑说的话——
【若我有一个意中人,我只会想堂堂正正,挺胸抬头,带着毫无保留的情意还有骄傲与尊严站在他面前。】
【男女结发,理当由情而起,男女之情,理当纯粹。即便在日后的很多年里,会有不可避免的利弊权衡,但只要有情意在前,万事都可携手应对,这才是相伴到老的样子。】
而其实,从头到尾,玉桑都没有出过什么鬼主意。
今日种种安排,重不在别人,而在她自己。
因为,情爱本就是令人愉悦的事情,不该带着太多的考量和算计,这也是她所期盼的,一段感情伊始的模样。
所以,不妨先敞开心怀去痛快玩乐,将自己放空,只剩满心愉悦与轻松,然后再去面对这份感情,或许她会有不同于以往的决定,却也是更接近内心的决定。
她今日很开心,没有想过一丝一毫不愉快的事。
所以,她是带着毫无杂念的心思来到这里,与他说出真心话,许下白头约。
至少在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甜蜜与满足。
稷栩还不死心:“皇嫂她真的没有……唔……”一句话没说完,朱伽莲忽然把手里的芝麻糖塞进他嘴里。
吃的终于堵上了他的嘴,在稷栩为她的行为感到略略错愕与惊讶时,朱伽莲偏头看他,满眼明媚笑意:“甜吗?”
稷栩心神一荡,傻愣愣点头。
朱伽莲笑意更浓,柔声道:“我也这么觉得。”
稷栩与她四目相对,慢慢的溢出笑来,再也不问别的了。
同样的月色下,这头是安安静静的甜蜜,那头却是百战不殆的激昂——
“不敢了!不敢了!饶了我吧!”
玉桑用最后的力气扑棱起层层水花,总算滑到了池边,得以喘息。
才喘两口,背后贴过来一具滚烫的胸膛,男人带笑的语调在耳边响起:“这就认输了,嗯?”
玉桑咬咬牙,知道自己越躲他越来劲,索性转身扑进他怀里,两条白生生的手臂勾着他脖子,小声呜咽起来。
稷旻早将她这套看的明明白白,他身高腿长,闲闲倚在温泉避边,嘴角懒洋洋勾着,任由她撒娇耍滑。
玉桑哼唧一会儿,见他没再有什么动作,也渐渐歇声,假模假样唤来冬芒。
冬芒早将温酒与食物准备好,手脚麻利的送到池边,又将厚厚棉袍放在斜榻上,垂首退了出去。
玉桑连忙抱住他的腰,软软道:“又渴又饿,我们先上去吧。”
稷旻垂眼睨她,哼笑一声,暂时饶了她。
玉桑如临大赦,吭哧吭哧爬上去,捞过浴袍裹得紧紧的,又来服侍他。
没法子,这是她自己许下的诺言。
白日里许她出去疯玩,晚上定叫他满意。
若非她闹的满山皆知,怨气栽道的臣子几乎将温泉宫顶掀翻,他当真不会出面。
在玉桑的服侍下,稷旻套上浴袍,与她并坐池边,吃吃喝喝,赤脚在池水中哗啦。
“旻郎,今日之后,我会不会变成京城最大的老鸨?罗妈妈若见我有今日成就,怕是会无比自豪。”
稷旻嗤笑一声:“待母后传你进宫责备你时,你可别求我救场。”
“我才不求你!”玉桑:“你瞧着吧,我定会叫你们笑得,不是所有烟花场地都是乌烟瘴气,也不是所有沦落青楼的姑娘们都想着怎么攀龙附凤!这京城里的风气,也该改改了!”
稷旻笑容冷了些。
可不是,眼前这位,便是从未想过攀附。
几辈子的心愿加起来,无非是衣食富足,然后找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养老。
无拘无束,无苦无难。
所以,他又怎能让她在嫁给他后颇受拘束,灾难不断?
思及此,稷旻又一声叹息,完全败阵。
罢了,倘若母后事后真的怪罪,他也无畏去护她一回。
她虽大胆,但其实行事有数,多数时候并不需要人在意。
而且,他此刻有更在意的事。
稷旻拥住她,就着她捏着递来的果子咬了一口,忽道:“待过阵子得了空,想不想去云州走走?”
“云州?”玉桑偏偏头,眼底滑过疑色:“为何去那里?”
稷旻眼神几变,若无其事道:“此前你为父亲求追封,曾亲自整理了他的游记。今战事已平息,古剌不复存在,大夏疆域也略有变动,你献给父皇的舆图,想来也要改改了。”
玉桑眸子一亮,已然懂了:“你是想像父亲当年一样,亲自走过,然后绘图?”
稷旻将她搂紧了些:“你是从那里回来的,可还记得从前的边境处有一座山?那山中藏着许多古墓,稀奇珍玩更是不计其数,大战之后,这座山被挖掘,里面竟还有一条密道,战事了结后,李非儒一直在带人摸索,若你有兴趣,我们可以去瞧瞧。”
稷旻的话,令玉桑有片刻的怔愣。
对啊,她就是从云州回来的。
可是,她好像忘记了些事情。
她恢复意识时,因为身上的伤太重,时而分不清梦境与真实。
后来,她总算伤愈,意识也渐渐清明,却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
文绪告诉她,他们该回去了。
霎时间,像是催发了她埋在心理的一个念头。
从那日开始,她顾不得许多,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回去。
回到京城后,所有人都为她平安归来而庆幸,获救一事也是文绪在解释,她只用休养就好。但其实,真要她细细回忆当日之事,当真只有一片空白。
所以,她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受伤出事。
回来后,她才得知韩唯的毒已经解了,但对于兰普的下落,却是无人得知。
总之,记忆似乎出现了一段碎片,时间越久,碎片越发成为空白。
但是,她从未向稷旻求证过什么。
在她心里,她想回来,她便回来了。
她想与他在一起,便与他在一起了。
人活着,重要的永远是前方的路,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就像不去找的东西反而处处出现,也许有一日,这段空白,会慢慢的填补起来。
已嫁做人妇的少女终是显出几分成熟风韵,神情里或惊喜或期待,或茫然或迟疑,唯独没了那份受岁月蹉跎的平静和让人心疼的认命姿态。
稷旻看着她,眼底只剩一片柔情。
旁人记起一切,终得释怀。
唯独你忘记一切,是为解脱。
老天爷,终究疼爱了你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嗷~还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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