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出门时,天上已经多了不少御剑而行的修士。
从鸾羽殿到不留山,约莫要走两个时辰。为了保证这段路途不出岔子,风氏与齐氏联手布下结界,共同押送幽萤长弓,璃韵率一千弟子组成护法剑阵,其余宗门则是浩浩荡荡环绕四周,整支队伍如一只巨大的展翅金乌,令人望而生畏。
至于金氏,因为金圣客最近病得更重了,自称出不得聚光坛,而金洲又要留下替父亲护法,所以只能派出其余几名少主共往不留山,都是吊儿郎当的纨绔,也就起个充人头的作用。
谢刃拉起风缱雪,一起去追长策学府。漫天霞光下,两道翩翩白影完美融入队伍最末,结果却被最前头的璃焕发现,回头遥遥一抱拳:“这种日子也能迟到,佩服。”
“闭嘴吧你。”谢刃丢过去一枚枣糖,又赔笑,“师父,对不起,我起晚啦。”
竹业虚暗自摇头,正准备训斥两句,风缱雪却道:“与阿刃无关,是我起晚了。”
谢刃:“……”
风缱雪低头:“先生若要罚,就罚我吧。”
竹业虚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但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又不好特殊对待,只得板着脸道:“回去之后,将《南雁经》抄上十遍。”
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南雁经》晦涩又难懂,还很长,抄三遍都要命了,十遍。
风缱雪:“是。”
然后转头就对谢刃说:“你抄。”
谢小公子:我人没了。
再拐过两个山弯,金碧辉煌的鸾羽殿就彻底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金红相间的绵延秋林,清风吹动婆娑影,沙沙声如轻浪,另有几处道观掩映其中,看着古静清幽。谢刃见不少树梢都挂了野果,本想下去摘两个给风缱雪,却又觉得这种场合似乎不大合适,八成会被师父训斥,只好悻悻作罢,想着,回来再说。
风缱雪问:“你在想什么?”
谢刃道:“想等会的事。”
“会是一场恶战,但你不必紧张,也不必逞强。”风缱雪道,“有我在。”
“什么叫‘有你在’,这话该由我来说。”谢刃还是很在意这一点的,“我保护你。”
风缱雪笑着点头:“好,你保护我。”
队伍的最前方,华光万里裹寒霜。为了能让幽萤长弓“邪”得更加逼真,风缱雪伪造出了不少凛冽煞气,此时仍在不停横冲直撞着,“砰”一声,后头跟着的人心脏也要“砰”一声,生怕这玩意会突然冲破结界。
风缱雪问:“还有多久才能到不留山?”
“小半个时辰。”谢刃道,“不过不留山下灵气充沛,对我方天然有利,九婴应当不会选在那里出手,我猜他快现身——”
一句话还没说完,耳旁就传来一声巨响,突如其来的强大气流冲得整支队伍都向后一退!浓黑粘稠的煞气像泥点一般四处溅落,方才还金光环绕的结界,此时已被震开一道裂纹。黑浆似触手一般从四面八方伸向幽萤长弓,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
“金少主!”
有人惊呼。
遥遥负手站在高处,正冷漠看着这一切的,正是金洲,却也不是金洲。他周身都泛着煞气,脸上青黑,表情僵硬,目色更僵硬。
风初止提醒:“是被九婴附体的金洲,诸位各自小心!”
听到“九婴”的名号,许多人都倒抽一口冷气,还剩下两颗迟迟未现世的头,敢情是在这儿等着?
风缱雪单手一握,环绕在幽萤长弓四周的冰霜霎时幻成利刃,将延伸而来的触手全部斩断!九婴眉头一皱,正欲放出更多煞气,幽萤长弓却“哗啦”一声,碎了。
琉璃残片似夏日急雨噼里啪啦地掉落,在阳光下折射出道道刺目的光线,而就在同一时间,风初止已高声命令:“拿下九婴!”
万千长剑齐出鞘!
九婴眼睁睁看着幽萤碎裂煞气消散,意识到自己八成中了计,眼底顿时怒火万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自量力!”
他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修士们,又想起了数千年前的相似场景——也是这么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争先恐后地前来送死。
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漫不经心地稍稍一抬衣袖,万丈火海裹着黑雾,顷刻间如瀑布倾泻!
谢刃的双眼也被这毫无征兆的火光灼得一跳。
风缱雪单手执剑:“现在知道他的厉害了吧。”
九婴本就是水火之怪,先前那些头颅因为腐朽已久,只有煞气残留,唯有被凛冬城厚冰封存的这一颗,依旧能如千年前一般喷水吐火。火光焚得整片山林都燃了起来,煞气紧紧缠着修士,只一眨眼,四野便已是处处惨叫!
谢刃拔剑出鞘,赤红灵焰滚滚铺开,将黑焰席卷吞没。九婴看着谢刃掌心熟悉的红莲,也同他其余几位“好兄弟”一样,张口道:“烛照。”
“第一句词你已经说了。”谢刃提剑指着他,“接下来再摸个脖子,就能准备好上路了。”
九婴死死盯着他:“区区一把无主的残剑,也敢如此狂妄。”
谢刃道:“那你便来试试。”
在他身后,是列队如山的修士,九婴却并未将这一切放入眼中,只一张衣袖,整座山峦便都开始震颤,枯白的利爪破土而出,黑焰缓缓升空,大水冲垮山石,煞气伴着妖邪,一群、十群、成百上千群,密密麻麻地蠕动着,令人头皮发麻。
风缱雪看得心悸,不由握了一下拳。
不再是万千修士共同面对一个九婴,而是万千修士同时面对万千妖邪和九婴。
齐雁安道:“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呼喊声震天。
谢刃卷出万丈烈焰,再度攻向九婴!
而对方的黑焰也浮于山洪,在林中激荡出一条四处冲刷的火河,滚滚浓烟弥漫着,不会消散的雾遮住日头,天色黯淡三分。
九婴召唤出的妖邪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地下往外攀爬,柳辞醉拔剑砍碎一片枯骨,脚腕却被蒲妖缠住,眼看那发霉的妖物正在一寸寸朝自己靠近,关键时刻,幸而有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将蒲妖从中斩为两截。
风初止御剑前往另一头。
一旁的人将柳辞醉扶起来:“此处危险,姑娘还是避一避吧。”
正说着话,裹着火的水龙便已滚了过来!两人御剑而起,顺手又杀了几具枯骨。柳辞醉道:“这样不是办法,得先合力解决了九婴!走!”
“九婴有长策……柳姑娘等等我!”
长策学府的弟子避开水柱,共同持剑冲向九婴!金光层层斩断煞气,九婴看着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白衣少年,先是如逗弄小玩意般故意左右躲了两下,将他们全部诱到高处,方才虚虚一晃,召出数百剖心锋刃!
竹业虚一剑卷起结界,将弟子护在自己身后。眼见剖心未遂,九婴冷笑一声,虚握的拳头用力一攥,那些被挡在结界外的煞气骤然膨胀,将竹业虚牢牢包裹其中!
“先生!”璃焕与墨驰斩破煞气,把嘴角溢血的竹业虚扯了出来。谢刃腾身避开攻击,一道红莲烈焰当空劈下,浩浩气贯山河!逼得九婴不得不后退两步,想要以同样的黑焰抵挡,掌心却冷不丁结出寒冰,风缱雪出其不意,一掌拍向他的后背,震得两颗头颅同时凸显!
九婴眼底杀机毕露,他一把握住风缱雪探到自己胸口的手腕,将人拎到面前,咬牙道:“寒冰凝霜,原来幽萤是你搞的鬼。”
“在白沙海时,你已见过一次,却依然信了幽萤,可见在地下埋了几千年,确实伤脑子。”风缱雪一边说着话,突然侧身一避,一道烈焰赫然出现在他身后,九婴躲闪不及,被烧得肩骨冒烟。谢刃一把接住风缱雪:“怎么样?”
“没事。”风缱雪道,“你我联手解决了他!”
谢刃点头,先反手扬出一道火海,帮着众修士驱散了林中黑焰,这才与风缱雪一起攻向九婴!
这时倘若春潭城中的百姓恰好登高远眺,约莫会被天边滚滚浓烟吓一大跳,再顺道感慨两句果然是邪弓,销毁起来动静都这么大。不过若他们能更有求真精神一点,亲自赶来看究竟,就会发现这里其实并没有邪弓,只有赤黑相间的烈焰不断互相吞噬,以及数万修士的奋力杀敌!
火海,巨洪,焦黑的草叶,倾塌的树木。
身上挂着火的骷髅摇摇摆摆地走着。
剑光如梭,飞行斩妖。
煞气始终不见消退,似冰冷寒钉扎入修士的体内。
疼痛、惨叫和生命的消逝。
风氏放出数万张符咒,总算驱散了一部分煞气。齐氏弟子紧随其后,用剑光圈住一大群修士,医师们迅速上前治疗,璃韵高声道:“布阵!”
三方合力,辟出一块清静之地,而后众人便以此为中心,不断向外扩张,再将更多的宗门拉进来。有了喘息的机会,有了可以退守的后方,这场斩妖之战逐渐扭转了战局。风初止、齐雁安与璃韵三人也总算能脱身,各自带领数十高阶弟子,前往另一头增援。
谢刃被一道煞气缠住肩头,带得口腔内也泛上腥甜,风缱雪兜住他:“小心!”
“无非两颗头而已,我就不信了。”谢刃发狠,“走!”
风缱雪一把扯住他的腰带:“先让兄长他们顶一会,你现在太焦躁,静心!”
谢刃道:“衣裳都要被你扯散了,袒胸露腹是什么制胜法宝吗?”
风缱雪松开手,替他紧了紧衣衫:“不是,你给我穿好。”
谢刃扯开嘴,勉强做出一个假笑。
“静心。”风缱雪拍拍他的胸口,“你听我的。”
谢刃微微闭上眼睛。
“你来缠住他的烈焰,我来冻住他的黑水。”风缱雪道,“而后由兄长三人联手,应当能将九婴制服。”
谢刃:“嗯。”
“争取一次成功。”风缱雪道,“不必着急,准备好了再告诉我。”
谢刃胸口起伏,过了大半天,方才睁开眼睛:“走。”
风初止一剑挡开煞气,抬头见风缱雪正与谢刃踏风二来,双方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他立刻心领神会,迅速拖开了齐雁安与璃韵。
与此同时,谢刃掌心一攥,一道火海立刻熊熊在半空铺开,灼灼光芒照得整片山都变成金色,林间妖邪本就被杀得所剩无几,此时受火海震慑,竟主动向后退去,修士们乘胜追击,终于彻底将其绞杀一空!
九婴也被金红色的灵焰逼得避往高处,眼见自己的煞气正在不断被火海吞噬,他再度张开双手,这一回却没有再召唤出山洪,而是在天边凝起了层层乌云。
雷鸣滚滚,闪电破穹。
伴随着电光,云端裂出无数细小缝隙,又很快被乌黑的浓浆填满,一道一道相互虬结,像密布的蛛网,又像暴露在外的血管。所有人都看得头皮发麻,而更加令人恐惧的,那些浓浆像是马上就要冲破云层,倾泻而下。
“打开结界!”
一道透明光影浮动在山林间,但并没有人知道这些结界究竟能不能起作用,不过根据九婴的哈哈大笑来看,八成是……不能的。
“一群蝼蚁。”
他长袖猛地一扬,所有云间裂口被一齐打开!奔涌的浓浆争先恐后倾泻而出,却并没有触到山中结界,甚至都没有触到半空燃烧的火海。
风缱雪单手一剑破苍穹,带出足以冻结浩瀚汪洋的凛冽寒气,呼啸狂风不断从四野聚集到他身边,再沿着玉剑飒飒冲上九霄!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所有裂口就都被白霜覆满,冰霜冻住整片天。
大雪纷扬落下,一部分落入火海,化成水雾,一部分落到林间,转眼由秋入冬,霜雪覆枝头。
柳辞醉睫毛上挂着雪花,仰头看着半空中白衣玉剑、引风纵雪之人,惊得说不出话。
而其余修士也被这强大的修为震住了,许久,方才有人如梦初醒地喊了一句:“琼……琼玉上仙!”
风初止、齐雁安与璃韵三人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出手攻向九婴!而其余修士也御剑前来帮忙,九婴的黑焰与乌水皆被制住,煞气无法归身,渐渐便处于下风。谢刃咬牙顶着火海,扭头见风缱雪也是眉头紧皱,便高声道:“璃焕,快点!”
璃焕与墨驰一左一右,双剑共同杀向九婴!
成功近在眼前——
“轰!”
巨大的黑雾突然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谢刃口中溢出鲜血,火海瞬间消散。风缱雪飞身抱住他,拼尽全力横扫一剑,将所有被冻结的煞气都化为冰雹,自己单手护住谢刃,拖着落入林地间:“阿刃,你怎么样?”
“我没事,怎么……什么玩意?”谢刃坐起来,抬头看着被黑雾遮住的天。
“小心啊!”远处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呼!
一黑一红两道影子穿破浓雾!
风缱雪眉心一跳:“是灭世妖兽和……”
“和赤红巨蟒。”谢刃咬牙切齿。
灭世妖兽冲破人群,将九婴一口咬住,甩向正御剑站在半空中的另一个人。
看着那熟悉的面容,谢刃深吸一口气,握拳狠狠砸在地上。
何归张开双手,目色古怪。
金洲的身体重重撞在他怀中,而后又软绵绵地跌落下来。几名修士赶忙上前接住,再抬头看,那两颗头颅已经悬浮在了空中,绕着何归的身体慢慢转着圈,而后便是三颗,四颗……四颗?!
所有人都看得脸色一白,按理来说流落在外的,顶多就剩三颗头,怎么会凭空多出一个?
风缱雪轻声道:“看来血鹫崖那颗头颅,何归并没有交出去。”或者换言之,就算交出去了,也是假的。
谢刃撑着剑摇摇晃晃站起来。
四颗头颅此时已全部没入何归体内。
他足踩红蟒,手握灭世,一左一右各围着一只妖兽,正冷眼地注视着众人。
风缱雪握住谢刃的手腕:“何宗主或许也是受到蒙蔽,你先别冲动。”
谢刃眼眸赤红,嗓音嘶哑:“是我教他去怒号城的。”
风缱雪微微一愣,又道:“你不教,他也未必就不去,不必自责。”
谢刃盯着何归。
山林间的万千修士也盯着何归。
方才那即将胜利的喜悦,维持了还不到一刻钟,便已重新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两颗头颅尚且打得如此九死一生,现在不仅数量翻倍,还多了一把上古妖剑,一条邪佞红蟒,怕是……
岭上一片死寂。
“小心,小心啊——”
只有呼喊声越来越近。
崔望潮跑得气喘吁吁,披头散发,豁开了嗓子喊:“他是九婴,不是何宗主,不要上当!”
众人:“……”
这倒也不用你提醒。
金氏的人跟在崔望潮身后。
金苍客与金仙客都受了伤,风氏的弟子上前扶住他们,带到风初止面前。
“风大公子。”金泓也跑得狼狈,“我们追了他一路。”
崔望潮一屁股坐在地上,累瘫了。
风缱雪问:“崔浪潮,怎么回事?”
崔小公子觉得这称呼简直亲切极了,他一边粗喘,一边道:“别提了,魏空念用幻境制造出了假的你与谢兄,想来骗头,被我及时识破,告诉了金伯伯。本来我们都快把他抓住了,结果关键时刻,何宗主却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紧接着九婴的头也从地下飞出,钻进了何宗主的身体里。”
“然后呢?”
“然后魏空念就被何宗主掐死了,不对,被九婴掐死了,说什么没用的东西。紧接着我们与九婴大战了一场,没赢也没输,再然后,我们就一路追着他,追得快断气了,你们这头怎么样?”
“我们这头原本好得很。”柳辞醉挤过人群,“你们若能多拖九婴哪怕半刻钟,他的另外两颗头现在也已经死了。”
崔望潮虎躯一震,迅速站直,还擦了两把自己的脏脸:“柳、柳姑娘,你也在啊,那现在呢?”
“现在,你自己看。”柳辞醉扬扬下巴,“怎么样,有没有办法杀了他?”
崔望潮看着半空中浓而不散的煞气,以及獠牙森然的毒兽,战战兢兢道:“我我我我我可以试试。”
为了爱情,真是勇敢。
但再勇敢也是白勇敢,连柳辞醉也看不过眼,主动帮他找台阶下:“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崔望潮道:“……也、也好,那我们下一步有何计划?”
柳辞醉看向谢刃,又看向风缱雪。
风缱雪道:“殊死一搏。”
谢刃握紧剑柄:“好。”
崔望潮也哆嗦着:“好。”
黑云滚滚。
风雨如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