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到傍晚,唐晚是被外面的鞭炮声吵醒的。
左右邻居在自家门口噼里啪啦炸,五颜六色的烟花直冲天际。
唐晚这才惊觉,16年彻底结束了。
这一年,来来去去那么多事,到头来唐晚一件也记不得,唯一记住的便是傅津南这个人。
李慧芸是个讲究人,每年过年准备的年夜饭都格外庄重。家里只四口人,却年年准备十八样菜。
荤的、素的、热的、凉的、卤的、炖的全有。
唐晚下楼时李慧芸正在门口贴对联,浆糊往门上一刷,红彤彤的对联就被她捏着角贴了上去。
梁焱刚上一年级,字都还认不全就举着小指头读对联上的话:“天地和chuan家……”
李慧芸之前是语文老师,听儿子念得磕磕绊绊的,职业病犯了,指着梁焱认字:“乖乖,是天地和顺家添财,平安如意人多福。这字认顺,不读川。”
梁焱奶声奶气读:“sun”
“shun,翘舌,把舌头卷起来。再读。”
“sun。”
李慧芸点了点梁焱的鼻尖,笑话他:“你个傻孩子哟,教都教不过来。跟你姐姐以前一个样。”
唐晚顿了一下,走上前搂住弟弟。一边伸手捏弟弟肉嘟嘟的小脸一边反驳李慧芸:“李老师,我小学拼音可是您亲自教的。再说了,我普通话还过了二甲呢。”
天知道,她一重庆人考二甲有多难。考试前她还特意找人练了一周平翘舌、前后鼻音。偶尔没说明白,还被人笑话好半天。
大过年的,李慧芸也没再念叨唐晚。拿着刷子把浆糊糊好,使唤唐晚把地上的对联递给她。
唐晚这才顺手拿起对联递给李慧芸,递之前看了眼对联,瞥到上面的农行字样,唐晚砸吧嘴:“这对联又是银行送的吧?”
“这不去取钱,人工作人员见我办了业务就送了。免得去买,这红底黑字的多吉利。”李慧芸边贴边跟唐晚唠家常。
唠了几句,李慧芸转了话题:“一会儿吃了饭记得给你爸上柱香,我跟你一块去。”
唐晚脸上的情绪慢慢淡了下来,看了眼收拾凳子准备吃饭的李慧芸,唐晚瓮声瓮气地回了个好。
梁洪申这几天一直忙着手头的生意,到饭点了才回家。
李慧芸闻到他身上的烟酒味,数落了好一番。梁洪申脾气好,埋着头一个劲地道歉,还时不时替李慧芸夹两箸她喜欢的菜。
这么多年,这屋里就梁洪申记得住李慧芸的喜好,把她当小孩儿看。
唐晚早习惯了,装个透明人,端着碗吃自己的。虽然面上没说,心里却一直尊重着梁洪申。
饭吃完,李慧芸上楼换衣服,梁洪申洗碗。唐晚坐在沙发上陪梁焱玩小游戏。
“晚晚。”梁洪申洗完碗走了过来。
唐晚将手机递给梁焱,抬起头问:“梁叔,怎么了?”
梁洪申从衣兜里掏了两个红包出来,小的给梁焱,大的给唐晚。
唐晚眨了下眼皮,满脸不好意思:“梁叔,我都快21了,还收压岁钱不太好。”
梁洪申长了张国字脸,外人看着严肃,在唐晚面前却没半点架子:“二十一怎么了,别说二十一,你就三十一、四十一在梁叔这儿也只是个小姑娘。梁叔的一点小心意,别跟我客气。女孩子身上有钱才有底气,也不会随随便便被男人给骗了。”
最后一句话像魔咒,一直徘徊在唐晚脑子里。
唐晚偷偷觑了眼梁洪申,没发现什么异样,暗自压下心底的复杂,唐晚满脸尴尬地接过红包。
厚厚的一叠,落在手心沉甸甸的。
这怕不只一点小心意。
唐晚不禁想起第一次见梁洪申的场景。
那时的她刚14岁,读初三,平时在学校住宿。周末放假回去刚好撞见梁洪申送李慧芸回家。
黑色轿车停在家门口,他提着两大袋米进屋。
李慧芸在旁边一脸笑,看梁洪申肩膀上有脏东西,李慧芸踮起脚尖替他拍了下来,两人相视而笑,眼里满是情意。
那一幕太刺眼。唐晚红着眼眶砸了所有东西,还把人赶出了门。
梁洪申被迫离开后,母女俩互不理解,李慧芸哭,她也哭。
哭到伤心处,李慧芸指责唐晚不理解她一个女人有多难,唐晚指责李慧芸父亲尸骨未寒就找别人。
李慧芸气得要打她,唐晚也由着她打。
唐晚有哮喘病,当天情绪太过激动,犯了病直接晕倒。
李慧芸吓得半死,急忙抱着她进医院抢救。
唐晚半夜醒来,一睁眼就看见李慧芸就坐在床头守她。
不到四十的李慧芸头上添了好几根白发,皮肤泛黄、手指头全是疮伤,看着老了好多岁。
唐晚心头一酸,这才意识到,她也不过是一个早年丧夫的可怜人。
出了院母女俩彻夜谈了一次。原来,她眼中温柔体贴、能干的父亲私底下是一个工作狂,把眼中除了工作没别的。
两人的结合是长辈撮合,并非双方的意愿,这么多年夫妻俩的关系看起来和睦也不过是为了孩子,算不上亲近。
至于梁洪申,大概是李慧芸真正遇到的一个爱人。谈起他,李慧芸眼睛都是发着光的。
后来,唐晚随着李慧芸住进梁家。李慧芸是二婚,怕丢人不愿意大摆酒席。
梁洪申什么都听她的,唯独这事不肯。他不光大摆宴席,还在结婚当天哭得稀里哗啦,年过四十的男人抱着李慧芸一个劲地说他这辈子能娶到李慧芸是祖坟冒青烟。
场面一度让人哭笑不得,唐晚却见到了爱情的模样。
要说心情,她一定是复杂的。
罢了,都是往事,再提也没有意义。
—
唐晚每年上香都是一个人去,这次多了李慧芸。
母女俩独处的机会不算多。再加上李慧芸平时管唐晚管得太严,唐晚同李慧芸的话也越来越少。
距离有点远,李慧芸打算开电瓶车过去。
唐晚不会开,手上提着香、蜡烛,小心翼翼爬上了电瓶车后座。
刚坐上去,李慧芸就在前头提醒:“把安全帽戴上。”
唐晚哦了一声,接过李慧芸递过来的安全帽戴在头顶。
一路风很大,吹得唐晚脸疼。
吸了吸鼻子,唐晚抓着李慧芸的衣角、低着头躲在她身后。
原来,这副单薄的身躯是能替她遮风挡雨的。
电瓶车开不到墓地,还得下来走一段路。唐晚下车没走就站在路口等李慧芸停电瓶车。
等车停稳,母女俩沿着小路走。
地面坑坑洼洼,时不时踩到石子,李慧芸在身后时不时提醒唐晚注意脚下。
唐晚每回都答应。只是越靠近父亲,她的情绪越低。
“晚晚,你爸这辈子活得也算有价值。当了十几年的医生,从阎王爷手底下抢了不少人命,就是没救得了自己。”
到底夫妻一场,李慧芸提起唐父还是忍不住惆怅,“你爸那天要是不当值,不做那手术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那病人家属怎么就……”
唐晚眼眶一红,压着声打断李慧芸:“妈……别说了。”
李慧芸叹了口气,没再继续。
不知不觉就到了墓碑前,唐晚盯了好一会儿墓碑上的照片。趁着李慧芸点香的功夫,唐晚屈膝跪在了唐父面前磕了两个头。
李慧芸在一旁嘀咕:“老唐,女儿真长大了,这些年没给你丢脸……”
唐晚听了几句,眼泪止不住地掉。
李慧芸知道唐晚有话说,故意留了时间让唐晚独处。
等李慧芸找借口离开了唐晚才放声哭出来。
先是小声抽噎,到放声大哭。呜咽声断断续续传开,惹得不远处等待的李慧芸都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
回去的路上唐晚的精神一直恍惚,李慧芸喊了好几声都没答应,把李慧芸吓得不轻。
好不容易出声,说的却是些莫名其妙的话:“妈,我要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你这孩子,怎么神神叨叨的。出什么事了?”
唐晚勉强笑了一下,否认:“没事。”
李慧芸只当唐晚上了香心情不好,也没多想,只说:“妈也不求你其他事。只要你健健康康,将来能遇到良人,有一个好归宿就成。”
唐晚呼吸一滞。
遇良人,有一个好归宿吗?
这辈子怕是不能实现了吧。
“没有遇到呢?”唐晚舔了舔嘴唇,追问。
李慧芸愣了愣,下意识回:“怎么可能遇不到呢,有心就成。”
“要真遇不到,你妈我也不是养不起你。在家做一辈子的姑娘也成。”
唐晚眨了眨眼,眼里滑过一丝怔愣。
她以为李慧芸会骂她呢。
—
傅津南回到老宅,老太太正坐在院儿里看雪,怀里还抱了个小丫头。
旁边生了火炉,明火上还煮着茶,茶水沸腾,滚出一圈又一圈的白泡。
小丫头看到傅津南,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顶着一张圆嘟嘟的脸喊他:“小舅舅、小舅舅,抱抱。”
傅津南神色懒怠地瞥向小丫头,见她穿得跟个福娃似的,傅津南眉一挑,打趣的话张嘴就来:“啧,欢欢,你自个儿瞅瞅,你胖成啥样了,再过两年,太奶奶都抱不动你了。还有你穿这衣服,多喜庆,跟连廊挂的灯笼多像。”
小姑娘正是臭美的年纪,听傅津南这么说,当场哭了出来,还非要把身上的衣服脱了。
老太太最见不得重孙女哭,拿起一旁的拐杖就往傅津南身上招呼,“你这混球,快三十了,还没长大,一来就惹欢欢哭。”
“平时不见踪影,一回来就惹人嫌。好好的,你逗她做什么。”
傅津南挨了两拐杖,嘴上越发没个正行:“您还是我亲奶奶吗?这大过年的,就拿我出气。敢情就我是捡的,她才是您亲重孙女呗。”
把老太太气得不行。
小孩子没气性,转眼就忘了事。见舅舅被打,傅欢护犊子,抱着老太太的胳膊奶声奶气求饶:“太奶奶,别打舅舅,别打舅舅。”
“好好好,不打,太奶奶不打。”老太太护得跟什么似的,心偏得傅津南没眼看。
伸手抱过老太太怀里的傅欢,傅津南一边揪着小丫头头顶的两根辫子一边打听其他人:“罗老师还在庙里?”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派人请了,说今儿不回来团圆了。让我们自个儿吃。”
“你母亲这些年也不好受,你要是有心,多去陪她说说话。你爸这事,怨不得她,都是命。她如今怕是恨透了我们傅家。”
说到这,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上多了两分愧疚。
傅津南除了最初有一丝波动外,没任何反应。
手指拨了两下小丫头的辫子,傅津南笑得一脸无辜:“您跟我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要论亲近,那也得我姐。我跟罗老师可没什么聊的。这一年到头,我要能见着她两次还是看欢欢的面儿。”
老太太也不说话了,只顾着叹息。
傅欢吵着要吃冰糖葫芦,平日里傅曼管得严,不让她吃甜食,只傅津南偶尔偷偷给她留几颗。
傅津南向来宠外甥女,要什么给什么。听她要糖葫芦,拿着车钥匙就出去给她买。
出去绕了一圈,买了几串山楂口味的、还有两串橘子、草莓口味的。
到家门口刚好撞见傅曼的车,傅津南当场摁了两下喇叭。傅曼瞧了,降下车窗问他:“刚回来?”
傅津南呵呵一笑,“那哪儿能啊,自然是比您这大忙人要早。老太太那儿我可都请了安了。”
姐弟俩打小儿就在傅家高压教育下长大,不过长着长着傅津南就长歪了。
傅曼随了老太太,性格强势,做事果断,进的是政府机关。
平日忙得天昏地暗,哪儿有功夫管家里的事。
听傅津南这么说,傅曼眼一眯,这威严自然而然来了,“你这是打算跟我闹什么?”
傅津南立马投降,“我哪儿敢。”
傅曼这才收回眼神、开着宝马进院子。
傅津南几乎是傅曼带大的,对她有敬畏之心。
在外面他怎么疯都行,到了家里,尤其是傅曼面前,那一定是守着规矩的。
倒也不是单纯的怕,而是这些年傅家全靠他姐一个人撑着,要不是她,走这条路的人就成了他。
傅津南最讨厌这些麻烦事,自然不肯。
傅曼这个做姐姐的也就认了。
想到这,傅津南睨了两眼刚买的糖葫芦,忍不住喟叹——
今儿的糖葫芦欢欢是吃不成了。
年夜饭还没到点,傅津南趁着傅曼进了书房,还是留了一串糖葫芦给傅欢。
傅欢也怕她妈,握着糖葫芦跑门口藏着掖着吃。
吃到一半,傅欢迈着小短腿踉踉跄跄跑进屋抓着傅津南的手就往外走。
傅津南人高马大,自然是抓不动的。
“跑外面做什么?”傅津南觑了觑不停吸鼻子的姑娘,随口问。
傅欢瘪嘴,奶声奶气说:“爸爸在门口,他不肯进来。小舅舅,你叫爸爸进来好不好?”
傅津南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不去。”
“为什么呀?那爸爸怎么办……”傅欢年纪小,不知道爸爸妈妈正在闹离婚,也不懂为什么爸爸不敢进门。
傅津南懂啊,那肯定不趟这浑水。
“找你妈去。别问我。”
傅欢瞪大眼,“可是爸爸说找舅舅,让舅舅出去。”
傅津南嘶了一声,抱着看戏的心情走了出去。
人刚到门口就被宋华池给拉住了。
“南南,你姐今儿是铁了心不让我进这门。自从你姐嫁给我,哪儿年的团圆饭我没在傅家吃。您要还认我这个姐夫,就替我求个情成不成?好歹把这饭吃了。”宋华池丧着脸不停埋怨。
傅津南:“……”
“宋家没给你饭吃,非得跑这儿来受罪?”
“我哪儿敢回去,老宋要知道了不得打死我。我反正今儿就赖在这,让不让进我都在这门口站着。”
傅津南真心不爱管这破事,“那你搁这儿待着呗。”
“南南,我待你不薄,你跟我要什么我没给你。如今我让你跟你姐递个好话你也不肯了。你也别……”
“合着你是来讨债的?”傅津南眉头一皱,问。
“……”宋华池站在门口,眼巴巴等着傅津南。
到底脸皮厚。
傅津南被磨得没脾气了,摆手跟他妥协:“我还真没看出您脸皮能厚到这份儿上,早干嘛去了。”
“这等着吧您。我给您开面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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