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陈清焰身上裂开很深很深的伤口。
他一个人慢慢走下楼梯,回到家里。陈清焰没有开灯,赤脚走到露台,把礼物放下,扯开领带,丢在一旁,整个人瘫坐到座椅里安放了身体。
摸出硬红好彩,陈清焰找了半天打火机,火光一亮,他在烟雾缭绕里颓唐了一夜。
这期间,他拨打了无数次那个已经注销了的号码。
她足够冷酷,很像曾经的自己。
早上,陈清焰离开荒漠一样的家,去了103。他忙碌一整天,但下午准点下班,直接驱车往华县去。
两边树木凋零,空气中到处是一种悲哀的味道。有的年份,冷空气来的早,十月的南城也曾飘雪。天空,排的笔直,荒野伸展,夯实如路,陈清焰手握住方向盘,他心里有一团黝黑又沉静的湖水。
但分明,灵魂又在白昼最后的一丝余晖里滑脱。
为了避免孤独,他必须让许多东西进入眼眶纷飞的树叶、尘埃、西山升起的星辰。好像唯有如此,让他知道,还有种种存在和他一起打量着这个世界。
陈旧的小区,就在眼前。
陈清焰停好车,买了些水果。其实,他很少亲身实践这些世俗生活中的人情来往,他一直在塔中。或者,在燃烧成火焰的爱欲中浮浮沉沉。他唯一一次极认真对待,是在和简嘉的婚礼上。
那一刻,他同样是阡陌红尘里的一名新郎。他在爱,也被爱。
吱呀作响的单元门被推开,没有电梯,最高不过六层。
这个点,很多个窗户里已经透出光亮,但老人家没有。陈清焰上来后,敲了一阵门,没有人。
他斜斜靠在楼梯扶手,点烟,一个人静静地等了许久。
不断有人上楼,下楼,陈清焰只是吸自己的烟。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望着什么,始终低垂眼眸,但一颗心,一点一点往下坠。
直到从楼下,很大的笑声响起,两个小孩子闹来闹去率先跑到门前,咣咣拍门。后头大人跟上来,低喝了句什么,开始稀里哗啦找钥匙开门。
楼梯间生动又拥挤。那种碎屑的、一地鸡毛的东西。
“打扰一下,知道住在这里的一对老人去哪里了吗”陈清焰直起腰,他掐灭烟,沉声问。
男主人打量他两眼,继续低头从一串钥匙里找属于大门的,很不耐烦“你谁啊”
旁边,胖胖的中年女人捣了男人一下,倒很热情“小伙子,老林两口子回乡下老家了。”
陈清焰不知道他们还有个老家。
“大姐,”他思考片刻,找出合适的称呼,“能麻烦告诉我老人的老家是什么地方吗”
中年女人说“那就不知道了。”
没有任何成果,陈清焰把水果给了这家人,两个小孩子顿时上前过来抢拽口袋,后面,是女人骂孩子的声音。
陈清焰又开车回南城。
来回这么一趟,到公寓时很晚。腹中空乏,他饭量一直不小。但此刻,却不觉得饿。只是遵循生物本能,进厨房下了盘水饺。
那是小陶包好送过来冻上的。
陈清焰一口口吃掉,把厨房收拾干净,整个人,异常疲惫。他没有洗浴,倒头睡在了沙发。
明明是累,但又睡不着。他在布满刻痕的黑暗里睁着双眼,无端想起周琼的话,十年,陈清焰被无形的手狠狠揉着心脏,他脑子空空如也,那种没办法形容的一种失去。她年轻过他的眼,随即消失。
夜和月光在大地上流动,风从东来,又朝西去,痛苦成为他靠近她的唯一标石。陈清焰眼眶微红,经历过黑暗种种,沉溺许久,他发现,自己是如此渴望拥抱白昼耀眼的日光。他构建的秩序世界,容许她进来,期待她进来,并为之分享,他要她为他余下的岁月加冕。
否则,这个世界就太空旷太萧条了。
学生们很快发现陈主任的异常沉默,讨论时,他会轻轻转着笔,下巴那,有青黑的胡渣冒出来。这样的形象,让人大跌眼镜,在整个103,所有人都知道陈清焰是最注重细节生活的公子哥儿。
他身上永远有宜人甘冽清香的味道。
他有很严重的洁癖。
但他现在呈现一种颓废又专注的气质,陈清焰没有走神,他在认真听学生对课题的见解。
结束后,有小姑娘壮着胆儿跟他开句玩笑“老师,是不是失恋了呀不过,您留点胡子,真性感”
话音一落,其他学生立刻用一种“你死了”的眼神看着姑娘,大家立刻作鸟兽散。
所以,当他这副样子回到军属区大院时,像拖着一身夜色。陈母险些没认出儿子,愣了两秒,眉毛挑的老高
“陈清焰,你几天没刮胡子了怎么,改走流浪汉风格了”说着,歪头左瞧右瞧,固定住他脑袋,“我看也行,妈给你修修,张国荣有胡子的一个造型我记得不错,男人味儿十足。不过,你这发型不太搭。”
陈清焰低下眼睛,握住陈母的手轻轻摩梭,停在那。但很快的,他上了楼不让任何人进来。
两分二十秒后,楼下的陈母听到架子鼓的声音。
有点吃惊。
一长段的o后,鼓声爆裂。陈母转过身,仰起脸,仔细辨认了一分钟,久违的重金属乐。陈清焰年少时,经常是母子俩凑一起玩音乐,儿子有天生挑战规则破坏规则的反骨。
鼓声里,是无尽的发泄。
陈母走上楼来,推开门,抱肩看向陈清焰他白衬衫袖口高挽,鼓棒在拿惯手术刀的手里上下起落,一张脸上,写满慵懒无谓,但分明掺杂着汹涌的乖戾欲念。
狂暴、背信、像是迷恋自己的枷锁。
儿子长大后,陈母发现,自己只能朦胧地理解他,可他又是多么清晰。
陈母一点不觉得吵闹,相反,她双目饱含爱意,她知道,陈清焰受伤了。
楼下,小陶是第一次听到陈清焰打架子鼓,悄悄探了个头,又悄悄缩了回去。一转身,迎上刚进家门的陈父,陈父目光阴沉,嘴角带着点怒气
“陈清焰回来了”
这个点,虽不到休息的时候,但大晚上,陈清焰又他妈的发什么疯陈父不满,也走上楼来,陈母看到他,打了手势示意他不要管。
这对母子陈父又不满看她一眼。骨子里,一样的无所顾忌特立独行,只是,陈母嫁做人妇,很多棱角忍痛消磨。
陈清焰重重敲完最后一个节奏,余音久久不散,他熟稔地玩了一把鼓棒,也不回头
“这位女士,你看我很久了。”
陈母噗嗤乐了,她走进来,揉了揉陈清焰的头发“有什么心事,跟妈说说,是因为程程吗”
陈清焰满世界在找简嘉。
他抬起眼睛,和母亲对视良久,深渊在不断拓宽但陈清焰倒一句话没说,而是站起来,套上外套才抱了陈母一下
“我回公寓。”
他不知道,在城市的另一头,简嘉并没有离开。
她上完最后一节法语课,回到小区,拿了几个快递。进门后,简母在给她准备出门需要的物品,不知不觉,东西带多了。
简嘉拆开快递,数了数暖宝宝,归好类,把大大的行李箱拉了出来。
她们以最快的速度搬离103的公寓,租到了周琼同学家的房子。为躲陈清焰,周琼也够义气换了号码。总之,要让陈清焰联系不到一切和简嘉有关的人,包括本人。
简嘉像以前一样又活泼又腼腆。
但周琼怀疑她在伪装而已。
“你什么时候跟杜小冉说好的那什么极光程程,不够意思了啊,都没让我知道。”
周琼酸她一句,却站在简易衣柜前,翻衣服“哎,程程,带件白色羽绒服,拍照好看”
说着,挑出优衣库的秋裤,丢给她,“必须要穿这貌美万里挑一的秋裤,多带两条”
简嘉只是笑,听周琼聒噪个不停。至于,联系杜小冉,并不算突兀。杜小冉来参加婚礼时,已经邀请他们新婚夫妇去蜜月旅行,她对很多条路线无论是自驾还是跟旅行团都非常熟悉。
但陈清焰婚礼当晚出轨,满城风雨。
这场风雨,留给简嘉的依然是没有根除的狼藉。
“怎么想起来去看极光你想散心,也没必要跑那么远的,是挺远的吧”周琼是全方位学渣,到此刻,也没搞清楚科拉半岛是在哪里。
更不要说具体经纬度。
而那是陈清焰刻在简嘉心头的经纬度。
况且,北欧消费太高,简嘉负担不起。而加拿大的签证,又是出奇慢。
科拉半岛,是位于俄罗斯极北摩尔曼斯克州内的岛屿。地理意义上,那座北方工业城市,也属于北欧,但国家层面上,属于俄罗斯。
他曾许诺过,要带她一起看极光。
简嘉默默想起,那是机场分别时,无心的一句。他只是随口一提,她奉若圭臬。她也记得,问他“你会爱我吗”陈清焰没有回答。
当时,他只是把下颌抵在她额头上而已。
“程程,穿妈妈织的这件厚毛衣好吗”简母进来,手里拿着蓝色粗麻花毛衣,颜色鲜亮。简嘉笑嘻嘻跑过去,抱住简母
“那当然,这是来自妈妈温暖牌的毛衣。”
这件毛衣,简嘉没怎么穿过,南城秋冬供暖,穿不了这么厚的毛衣,她连羽绒服都很少穿。
剩下的,围巾手套帽子一样不少拾掇进了行李箱。
折腾到很晚,简嘉洗漱完爬上床。有两封信,来自陈清焰的信,她没有看。
她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内容简洁程程,这几天太忙,抱歉,没能给你做午餐。我明天要出差,信在门口鲜奶箱上,望查收。
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枝香槟白玫瑰,成一截旁逸斜出的美。
她这才知道,随心订送的花,其实一直都是陈清焰所送,在茶几上,绽放了一段日子的幽香。
她呆呆看着两封信很久,最终,把它们也收进随身的小包里。
简嘉决定,在旅途中再看这两封信,封锁十年的秘密,她不知道会以一种什么情绪立在双眼之间。在爱和恐惧里,她依然带上了他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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