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不满和指责都被这一句全数打回。恐怕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还要精细地算出这段日子到底有多长,包括她自己,都只是约莫有个两年的概念。
愣神间,她看到男生长长的眼尾褶子极缓地闭阖了一下,又睁开。
“我真的没有跟你。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在华江区投了一个俱乐部。现在过去,只是刚巧也走这条路。”
“俱乐部?”
“你不信的话,可以问裴老师。他知道的。”
裴忠南不知道她和谢行曾经的关系,也没必要配合外人一起哄自己。
裴芷这才相信,自己真的错怪他了。
她一惊一乍的精神状态看来并没有好转。
尴尬之余,有人惊喜地叫着她的名字从不远处疾步而来。
“裴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上回发回来那些照片真是绝了!你这水平百尺竿头更进——”
裴芷解除尴尬回头,就撞上了杂志社年轻副主编兴奋但更尴尬的笑脸。
他看到自己和谢行站在一块,估计心情更为复杂,最后两个字直接卡在了嗓子眼没出来。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
两年多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不过最后是以谢行把副主编掣肘按在车框上收尾。副主编估计现在还能记起男生难以自控的情绪,以及泛白的指骨和那句咬牙切齿的威胁。
“你他妈离她远点。”
副主编收起复杂的表情:“啊……哦哦……你们先忙、先忙。我有点事上楼了。”
裴芷在想什么,谢行不会不知道。
他很会捕捉她的情绪,也很擅长抓住弱点得寸进尺。
刚才一度从他嘴里消失的“姐姐”两字称呼,在他计算到对方因为误会自己而心有愧疚时,选择性遗忘了自己被勒令取消这么叫她的资格这件事。
半晌后,他耸肩:“姐姐,你看。我这回没动手。”
“……”
骨子里态度强硬的人大多有这样的毛病。说话时尾音总是带着自负。就连一件理所应当本不该做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在讲:我没动手就是最大的施舍。
他兀自笑了一下,腮边齿骨微动:“那你能多花点时间重新认识我吗?”
这话给自己留了充分的余地。
毕竟得多花点时间在他身上,机会总是有的。
裴芷这会儿不想在杂志社楼下多作纠缠,退后几步敷衍点头:“再说。”
赶到楼上杂志社,比约好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
公用开间一大半人都认识她,一路进来频频响起招呼声。
裴芷走到最里面有百叶窗的那间,头顶挂着主编室的牌子,她站定敲了敲门。
“请进。”
按在门把上的手还没用力,门就自动从里面开了。
在楼下碰到的那位副主编刚说完事出来,正巧又在门口相遇,气氛略显尴尬。
裴芷假装忘记刚才的相逢,莞尔一笑侧身让开路。
待人出去她才带上房门,一回身就对上江瑞枝嫌弃的眼神:“昨晚也没喝几杯啊,今天搞这么晚?你这不会初老综合征、年纪大了喝酒蹦迪样样不行了吧?”
“骂我初老约等于骂你自己。”裴芷倒是一脸无所谓。
她们闺蜜三个出生日期都在前后一两天上,还没睁眼就被父母定下的缘分。
当初那家私立医院服务好、环境佳,就是贵。
老裴算半个公众人物,积蓄殷实。池颜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也不用说。至于江瑞枝,年纪轻轻能坐上主编的位置,能力占一半,另一半是因为这家dreamer杂志社就是她自己家的。
江瑞枝是行动派,有公事在先也不废话,面对面坐下的工夫已经把裴芷之前传过来的一系列照片切到了电脑主屏上。
“数量可观、质量也不错。这一年的南非风情专栏都有素材了。”
dreamer杂志社主营地理和人文,受众广、质量佳,近两年开拓了新版块新市场,但老本行一直位列同系列刊物前三。
鼠标往下移了一段,她又说:“这些已经让人按季节重列过了,不过你得帮我标一下参奖作。”
裴芷拍的照大多都会送去参加各式各样的摄影作品选,有些因为版权或是其他原因不能在评奖期间二用;也有些能商用的作品因为知名度,价格也会有上下浮动。
杂志社每采用一张,都会在严选过后支付摄影师相应的酬劳。
当初开创南非这一版块时,那边并没有人对接。裴芷不算杂志社的人,但长久的合作关系和其他一些私人原因,她填补缺口跑去待了两年。
当然,若是普通采风并不需要那么久。
江瑞枝对这里边的原因还是知道一些的,和裴芷一起挑挑拣拣一上午,另外的一字未提。
一直到接近午休,江瑞枝留她吃饭:“去楼下那家素餐馆?我最近轻断食。”
“随你。”裴芷喝了口柠檬水,这才点评道:“昨晚没来得及说,你这瘦得有点快吧。真有用?”
“有用啊。但你别,你都一尺六腰了还想怎样?给条活路行不行?”
两人说说笑笑往楼下去,电梯里没别人,江瑞枝一把勾住她脖颈,凑到耳边问:“老实交代,早上谁送你来的?”
“什么谁送的,出租车师傅送的。”
裴芷嘴上这么回答,心里却想副主编一身书卷气,也不是那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但止不住心虚,指腹□□起袖口上一列金属扣。
小动作被江瑞枝抓个正着:“还敢骗我?”
“你知道还问。”
“我不知道啊。”江瑞枝抓住她的手指,“严格来讲,我只知道一半。早上在茶水间听到有人说你是一帅哥送来的。这么紧张?是你自己出卖了自己,好吧?”
“……”
“快说,那帅哥是谁?徐北?”
反正在江瑞枝的火眼金睛下裴芷也撒不了谎,随着电梯门打开时的那一声掩盖,自暴自弃道:“谢行。”
“……”
轮到江瑞枝语塞。她瞪大了眼,脸上表情复杂得很。半晌后,一口气才重新喘上来:“你说谁?!”
不等裴芷反应,江瑞枝扯过她手臂,连珠炮似的厉声质问道:“你是疯了吗?你看看你这手,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是吧?你还记得两年前那天我接到你,你是什么鬼样子?”
“——这、还有这、这这这。全他妈是青的。”
江瑞枝抓着她的手,指尖点在几处的力道却是轻的。就好像那些淤青还没痊愈,怕弄疼她一样。
裴芷垂下眼睑,嘴角提起细微的弧度:“其实我最近在尝试忘记——”
她想说,学着忘记过去才能开始更好的新生活。
但江瑞枝没给她说完的机会,急急打断:“手机!”
“在?”
抢过她手机,江瑞枝熟练地打开隐私界面后的定位:“不记得了?这个!他就用这个每天追踪你去哪、做什么!还有门口树底下那个停车位,都快成了他专属车位了!你来、你走、你待多久、哪件事不在他眼皮子底下?!”
见裴芷沉默,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平缓心绪:“我就是希望你记得,谢行的控制欲已经到了变态的程度。你再和他在一起,你会疯的。”
写字楼人来人往,两人站在电梯口许久已经招来不少侧目。
裴芷长睫微阖:“真没在一起。就是昨晚不小心碰到的。而且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他只是需要一个没有人格的洋娃娃来陪伴。”
“你知道就好。”
江瑞枝听她这么讲才稍稍放下一点心,琢磨片刻又忍不住重点补充:“天底下男人说的话你可别当真。万一他臭不要脸回来找你复合,说什么你都别信。现在二十出头的小弟弟,最会胡说八道了,明白吗?”
“明白——”
裴芷笑起来,拖长调子配合。
饭后,裴芷耗在江瑞枝办公室,和她一起捋了一下午南非人文风情。
到下班点,财经版块那儿临时出点问题找江瑞枝接洽,裴芷自然而然丢失了送她回家的司机。
不过临走前,江瑞枝对她神秘一笑:“别打车,我找了人送你。”
从小玩到大的情谊,裴芷都不需要多绕一个圈就猜到了是谁。
她记得徐北开一辆黑色捷豹,车身狭长呈流线型。到楼下果然看见与记忆中一致的深色轿车安静停在路边。
江瑞枝三番五次想让她和徐北凑一对估计也是怕她又着了谢行的道。
走向轿车的短短几步路,徐北已经下车。
他绕到车驾另一端,眼底藏着温柔笑意:“忙完了?江瑞枝说你没开车,我刚好在附近,今天正好还要给裴老师送趟文件,很顺路。”
见到她先解释出现在这的前因后果,且一点不给对方压力。
顺路、刚巧……一切都表达得刚刚好。
裴芷接受好意,遥遥站定:“对啊,还没来得及补驾照。昨天也见你从现场过来,最近忙着?”
徐北笑:“工作性质没办法,哪里有事儿就往哪里跑。上车吧,外面风大。”
昨天下过雨,今天空气微凉。但落日余晖洒在身上,不管是阳光还是风都是和煦温柔的,一如徐北面上的浅笑。
裴芷拢了下耳边碎发,在赞比亚待得久了,一时之间被挤在摩天大楼夹缝中坠落的昏黄日盘吸引了目光。再收回时,余光正巧瞥见不远处梧桐树下的熟悉银灰色跑车。
停得有些远,再往树底下藏几分就完全隐匿其中了。
拢着发丝的手指一顿,她突然紧张得连气息都乱了方寸。
见她迟迟不上车,徐北别过头:“怎么了?”
“……没事。”
那辆跑车贴着暗色隐私玻璃,那么远的距离根本看不清驾驶座上是否有人,但裴芷依然觉得焦灼,被窥探的不安由心底滋生。
她想快速坐进轿车逃跑,但脚下却生了根迟迟动弹不得。
于是眼睁睁看着车门打开,男生摘下架在鼻梁上的宽幅墨镜朝她一步一步慢慢走来,越近越能看清嘴角抿紧的弧线和眼底藏匿不住的危险气息。
就像一头小狮,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躁动情绪在受到外界刺激时会下意识龇牙咧嘴着向外宣泄。
谢行几步穿过马路站定在两人面前,目光黑沉沉往徐北身上压。
男人之间不需要认识,单凭一个眼神,就能清楚地摸清对方的敌意。何况其中一方此时的目光充满攻击性。
裴芷深知他躁动起来的脾气,条件反射般往徐北站的方向挪了一步。
下意识的动作宛如一盆冰水泼在对方身上,冰棱展开刺儿狠狠扎进肌肤,倏地浇灭了他心里那场野火。
谢行眼神微闪,极力收敛着情绪哑声问道:“你……要跟他走吗?”
“顺路。”她按捺住狂躁跳动的心脏,维持面上平静。
谢行似乎经历了漫长的心理斗争:“我也可以送你回家。”
不知为什么,江瑞枝下午刚说过的话此刻很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嗡嗡嗡侵扰着她的思绪。
“你送?”裴芷抚上手腕,反唇相讥:“我不觉得我们还有那么多心平气和坐下来谈过去将来的机会。”
她吸气,狠心道:“谢行,过去就是过去了。没人能改变。我们都会有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