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初歇,地上还残存一抹潮意未干。
宫门外围满了人,上一回这样热闹还是观看华安长公主如拖死狗一般拖着秦徽进去,直接为皇室增添不少笑料。
咚!
咚!
咚!
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登闻鼓前的几个人身上。
华安长公主旧部带其骨灰回来,从长公主府出来没多久,便直奔登闻鼓,一人将王青时摁着,一人持诉状,跪于地面,义愤填膺,咬牙切齿陈诉华安长公主蹊跷死因,徐虎站中间,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悲愤绝望都灌注其中,一下又一下,敲得震耳欲聋!
“......人证物证俱在,王青时对连同外人谋害长公主殿下供认不讳!苍天明鉴!长公主殿下死得怨啊!”
人群沸腾起来。
官兵到来之前,还在议论纷纷。
“我就知道,剿匪而已,华安长公主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
“果真是其中蹊跷!甚么土匪谋害,土匪若是有那本事,何至于成丧家之犬?”
“可恨这贱人,华安长公主提拔她,反倒是引了白眼狼到身边!”
“诸位难道都不曾想宫中那位?若非权势滔天,此等白眼狼又如何胆大包天敢对长公主殿下下手!”
“一母同胞的姐弟!竟也下得去手?!”
“无非是狡兔死,走狗烹......”
“无他娘的狡兔死走狗烹!这天下可是长公主平定的!”
说到此处更是群起激昂,唾沫花子四溅,倘若明章帝就在眼前,说不得一人一口唾沫
都能淹死他。
徐虎等人也被百姓的话所感染,双目通红,忍着哽咽朝天悲道:“姐弟和善,却是一朝
谋害使长公主殿下死不瞑目!天若可见,叫我旧主冤屈大白于天下!今日死了也甘愿!”
百姓们纷纷叫好,对着宫门民怨冲天。
“太后娘娘建在,便对其长姐下此毒手!华安长公主功在社稷,造福于我等百姓!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
“何谓明君?何谓仁德?说到底也不过是披了张伪善的皮!”
“今日他能杀长姐,来日未必不会做出比这还要残暴的事情!”
“华安长公主已死,来日蛮族休养生息,朝中还有武将愿意如她一般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是怀着孕也敢放手一搏?!”
“他蛮族铁骑踏破皇城之日,便是凛朝将亡之时!”
混在其中煽风点火的便是世家的人。
秦氏当家作主的日子太久了,久到很多人都已经忘了前朝元帝那时,世家是如何鼎盛。
元帝尚且出身士族,乃正统血脉。
以一介女子身招兵买卖,身边集结各大家子弟,群英荟萃,饶是当时谢氏的家主也禁不住怂恿跟着一起加入,可见其却是有本事,她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是连当时士族都心服口服。
到现在,世家也愿意承认华安长公主有不输元帝之才,甚至有人一度认为她是元帝转世。
但如今华安长公主已死,坐在皇位上的明章帝终其一生怕是也到不了那个高度,甚至不如其父明安帝,这样的人却要压世家一头,如何能忍?!
要知道,在元帝之前,以士族的权势地位甚至可以改变龙椅的人选。
士族要谁做皇帝,谁就是皇帝!
有人煽风点火,有人浑水摸鱼,事态愈演愈烈,很多百姓从家里拿来了烂菜叶臭鸡蛋,狠狠砸在宫门上。
官兵们很快赶到。
法不责众。
以明章帝爱惜名声的性子,是决然做不出将这些百姓统统抓起来严刑处置的事。
官兵们只好将徐虎等人围起来。
“污蔑当今,好大的胆子!”
拔剑而出,明晃晃的威胁。
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百姓们顿时群起激昂,愤慨不已。
“倘若问心无愧,为何不严查?”
“华安长公主死得蹊跷,身为同胞弟弟,陛下难道不愿让她九泉之下安息?”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陛下的阴谋!”
蛮族被打退,谈和不过才两年,就开始卸磨杀驴不成?!
人嘛,火气上来就容易冲动,哪怕不计代价也要做当下事情。
不消片刻,乌泱泱的人群便将数十官兵围起,绝不叫他们抓捕徐虎等人。
一人一句就已经嘈杂不行,引得越发多的人往这边来看热闹。再一听,如何肯罢休!
短短半个时辰,闹市空无一人,商贩店家也不做生意了,全都来到登闻鼓前。
一个年过半百,头发早已花白的老妇拄着拐杖,挤在人群中,听了好久众人对官兵对当今的指责,忽然颤巍巍哭道:
“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她......”
“阿婆,你怎么来了?”边上有人认出她来。
这个老妇早年膝下有一女,是华安长公主底下的小兵。多年前,华安长公主曾为那小兵挡了一剑,推她逃出生天,后来小兵禁不住母亲催促,回家嫁人生子,还去华安长公主跟前磕头过。
“好了,哭什么?人各有路,你的选择未必是错的。”华安长公主笑着安抚道,“待我回去,说不得还要与你讨喜酒喝。”
小兵感激涕零。
后来世事难料,不到两年,小兵就因为子大难产血崩而死。
老母亲哭的眼睛都瞎了,晚上守着灵堂,却碰上悄悄来祭拜的华安长公主。
这些年,一直是华安长公主叫人暗中照顾老妇,偶尔得空还会去坐坐。
然而近年来,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老妇也有了健忘糊涂的毛病。念着她身子不好,眼睛又模糊,周围邻居也瞒着华安长公主的死讯,不叫她知道。
谁知今日,事情闹得如此之大,老妇听着华安长公主几个字,以为她回来了,拄着拐杖一路寻来,怀里还揣着两颗热乎乎的鸡蛋。
华安长公主曾夸过老妇养的鸡,每回去看老妇,都会吃两颗蛋,喝一碗粥再走。
老妇健忘,有时候连日子都能记错,却唯独记得这个。
华安长公主和她家阿云一样,都喜欢吃鸡蛋。
场面静了一静,不少人自发让出路来。
老妇的哭声清晰无比。
她哭的断断续续,说:“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她?长公主......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啊!”
这里的你们,也不知说的是王青时,还是官兵,亦或者是皇宫中的明章帝。
三十好几的华安长公主,旁人敬畏她,仰慕她,崇拜她,忌惮她。所有人都觉得华安长公主强大的无懈可击,她好像什么事都能摆平,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就连太后娘娘,偶尔也会因为女儿的强势而产生一种她似乎天生便是如此的错觉。
可在这个腿脚不便,眼睛不好,甚至精神都开始出问题的老妇心里,华安长公主,不过是一个比普通厉害一点的孩子。
和她女儿一般大的孩子。
她会受伤,会疼,会累,可只要老妇给她两颗热乎乎的鸡蛋,她就会露出笑容。
华安长公主坐在小板凳上,长腿无处安放,一手稀粥一手剥了壳的蛋,好几次被蛋黄噎的说不出话,幸好老妇眼睛不好,华安长公主说:“大娘,下次别放糖了。”
老妇自己都不舍得吃的白糖,还要留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