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还是第一次被秦沅推开。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秦沅却先一步别过了眼,那紧绷的侧脸透出几分狼狈,甚至于一向嫌弃谢婠婠的她没有她的牵手,而是以一种依偎的姿态被她带着进了里屋。
丹心低声道:“郡主,您先换身衣裳吧。”
眼泪浸湿衣裳,肩膀处深深浅浅斑驳好几块。
秦清没有去追谢策,回过神后,她跟着丹心慢慢走出去,望着高高的墙院,轻声道:“丹心。”
“嗯?”
秦清也没有再说话。
在秦沅放开她的手,推开她走向谢婠婠的那一刻,她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劣。
这样的卑劣,哪怕是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丹心面前也是毫无颜面将之吐露的。
她低下头,悲哀地想,或许很快,安安也不会再需要她了。
没有人需要她。
“安安,你不要生阿兄的气好不好?其实……阿兄不是一直这样的,他、他就是吃醋了,对!是吃醋了!”谢婠婠绞尽脑汁地帮谢策说话,像夹在恶婆婆和儿媳妇之间的受气包男人,“你不知道,阿兄就是太喜欢嫂嫂了,看到所有接近嫂嫂的人,他都会不高兴,所以、所以他不是故意针对你!真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秦沅都没有任何反应。
她抱膝坐在炕的角落,后背弯曲抵着墙,眉眼微垂,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片接近死寂的沉默。
“安安?”谢婠婠小声道,“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
谢婠婠垂头丧气道:“好吧,是阿兄不好,我会让嫂嫂说他的。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好不好?我知道,安安最好了……”
最好?
秦沅似乎扯了下嘴角,疲惫道:“谢婠婠,你压根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不要轻易对一个人下结论,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谢婠婠一愣,神情有些委屈。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秦沅,闷声道:“你不能这样说。”
秦沅没有再理她。
有那么一个把柄握在谢策手上,甚至他时不时提起以此用来警告她,这对秦沅来说,绝对是目前最大的威胁,足够让她坐立难安、辗转反侧。
若换做别人,秦沅绝不会让他活下去。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漏秘密。
但偏偏那人是谢策……
是阿姐的心上人。
当真是棘手。
秦沅用额头锤了一下膝盖。
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谢策的把柄,或者说,她要有谢策需要的东西,才能有价值、有底气地和他谈判。
否则,她这一辈子都会被他拿捏。
秦沅眯起眼,目光落在谢婠婠身上,顿了顿,很快打消念头。
算了,这种蠢蛋,对谢策来说根本没有用。
谢婠婠忽然抽泣一声。
秦沅傻眼了:“……”
她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秦沅,大声道:“才不是安安说的那样!”
她说完,眼泪滚了下来,满面都是。
秦沅僵住身子,小心翼翼挪了挪屁股,远离谢婠婠。
突如其来的爆发只有短暂一下。
谢婠婠含泪道:“我明明很了解安安,你怎么这么说。”
“你了解我什么?”
“所有!”
秦沅嗤笑出声,看谢婠婠的眼神很复杂,有奇怪、怜悯,微不可查的动容,更多的还是藏在最深处的艳羡。
哪怕谢婠婠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但康王和康王妃也给了她足够的爱。
只有在爱的蜜罐里长大的孩子,才会这样纯粹天真。
她再怎么装,也无法和真的比。
谢婠婠抽泣一声,道:“你干嘛、干嘛这样看我?”
秦沅收回目光,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我是在外面长大的,去年才被找回来。我在外面的十年,你这辈子也想象不到。谢婠婠,不要再靠近我了,我们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是,不是!”她极力否认,哭的更厉害。
是真的伤心,而不是秦沅那种为达目的虚假的泪水。
秦沅却不为所动,她看着谢婠婠,甚至有些不解:“我自私自利、虚情假意、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这些谢策都知道,你也亲眼所见。”
所以,为什么还要留在她身边?
谢婠婠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泪汪汪地看着秦沅,“没有……”
“什么?”
“才不是!安安才不是那种人!”她吼道,用力抱住了秦沅,呜咽着,“……如果我不了解安安,为什么不告诉……我,安安……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她的所作所为都在告诉秦沅——你很重要,我不能失去你。
谢婠婠是幸福的,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康王妃的教导和疼爱让她有幸成为一个天真而不骄纵的好孩子,她就像是一张纯白的纸,干干净净,所以在大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总有恶意靠近她。
她太软太好欺负了!这使得那些半大孩子完全忽视了她高贵的出生,哪怕他们捉弄欺负谢婠婠,但只要事后哄一哄她,她就会破涕为笑,很快忘记那些事情。
但有时候实在过火了,谢婠婠也感受到了他们的恶意,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明明上次、上次答应过,不会再扯她的头发,不会再抢她的玩具,也不会用绣花针轻轻扎她的肉……他们是不是忘了答应过的话?
在没有婆子婢子们的眼皮子下,那些因为家中兄弟被谢策殴打过的世家贵女,会不露痕迹地报复在她身上。
弄湿她练的字,砸碎阿兄送她的竹蜻蜓,拿走阿爹送给她的夜明珠,这些最后都变成几句轻飘飘的话。
“不是有意的”、“给我吧”、“婠婠你也用不上”。
谢婠婠是天真、不记仇,但不是真的傻子。
那种恶意几乎无处遁行,围绕着谢婠婠好几年。
后来,她渐渐地不再愿意出门,也不想别人来家里。哪怕和康王妃出去做客,谢婠婠都是紧紧跟着康王妃,不肯离开半步。
说来荒谬又可笑,谢婠婠长到这么大,除了对她施予善意的宋家人,竟然一个朋友都没有。
但宋子芩他们年长她好多,几乎玩不到一块去。
秦清希望开朗活泼的谢婠婠能成为秦沅的朋友,可实际上,秦沅才是谢婠婠梦寐以求的朋友。
她不明白安安为什么要这样诋毁自己,她明明感受到,安安和嫂嫂一样心软,她嘴上说了不下百遍要打她,可从来没有弄疼她一次。
不像那些人,他们说着“不是有意的”,却让她泪眼汪汪。
嫂嫂是阿兄的。
那么,安安就是除了家人以外,对她最好的人。
谢婠婠一点儿也不贪心。
她只要有安安一个朋友就够了。
“……你告诉我吧,安安。”她哭的跟兔子似的,一双眼睛通红,看着可怜又可恨。
秦沅忍不住爆发,尖叫道:“谢、婠、婠!你再把鼻涕擦到我衣服上,我就把你大卸八块!我说到做到!!啊啊啊滚开!!”
外头的婢子:“……”
又是相亲相爱的一天啊。
等谢婠婠擦干脸,见秦沅仍旧用那种警惕的眼神看她,顿时很委屈,她也心虚,小声道:“不要生气了……安安。”
秦沅把外面那件衣服脱了,一想到谢婠婠涕泗横流的模样,就恨不得掐死她,她几乎神经质一般念着:“我要宰了你,我一定要把你大卸八块……”
这回轮到谢婠婠缩在角落,直打哆嗦:“……不要、不要冲动。”
秦沅恶狠狠的目光仿佛要把她吃了。
谢婠婠吸了吸鼻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秦沅:“再说掐死!”
谢婠婠双手捂嘴,发出呜呜声音,直露出一双眼睛,表示自己再也不说话了。
秦沅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看见她这模样,火气立马又蹿上来。
她别过脸,胸膛微微起伏,可见心情的波动。
“呜呜呜呜呜呜……”安安,不要生气了,我错了。
“……”秦沅刚酝酿的心情再次被毁。
她真的,很想很想,宰了谢婠婠。
这个不知死活的白痴!蠢蛋!
谢婠婠憋了好久,忍不住催促道:“安安,你想说什么,你快说啊。”
秦沅在心里默念心如止水三十遍,睁开眼冷冷看向谢婠婠,残忍道:“你不要逼我……我是真的杀过人。”
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谢婠婠讷讷道:“没、没关系,我知道,安安是迫不得己。”
“不。”秦沅低声道,“我手上沾过血,我不无辜。”
“不是这样的……”
秦沅的目光钉住了谢婠婠,若干年后,她都一直记得秦沅的这个眼神,那是何其让人心碎,灰败绝望,还透出一股自我厌弃。
“我杀的,是无辜的人。”
她不干净,她不无辜,她的心肝……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