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当日,天还没亮,秦清就被丹心轻轻叫醒了。
这是个大日子,白日明章帝携冯皇后,及华安长公主等王公大臣,在青莲台祭拜上清圣人,上表天听,陈述这半年来的风调雨顺,叩拜上香再曰望圣人垂怜,保佑大凛国泰民安。如此云云,一番折腾下来都要将近午时。
明章帝留了华安长公主在宫里用饭,两人可能还要议事,打发人过来和秦清说一声,若华安长公主未时赶不回来,就索性直接在宫里了,等着开宴。
至于秦清秦沅,自己进宫就是。
料想也不会有人不长眼,敢在宫里闹事。
郡主府安排好了,长公主府韩亭和韩云韵还在等着华安长公主的消息,就是她不回来,也该派个人给他们传个信,届时进宫该注意的东西。
虽说这样的日子是一年一次,但每年总有些变数。
那样的大场面,别说行为举止要时刻注意,就是衣裳颜色、所佩玉饰都要仔细再仔细。
但华安长公主连提都没和他们提一句。
柳姨娘柔柔弱弱问了一句:“亭郎,莫不是长公主殿下不想你和阿妗去?”
这可捅了马蜂窝。
韩云韵叫起来:“怎么可能!你胡说什么?阿娘定是忙忘了!”
韩亭面色阴晴不定,却没像韩云韵这样如此激动反驳。
他本来就对长公主有意见,但凡她做点什么他都觉得是不是瞧不起他的意思,即便前不久长公主刚给韩松安排了官职,但事后后悔也不是没可能。
兴许就是越想越懊恼,连带着韩亭也不想见,这样重要的日子,干脆就直接不通知他们,省的他们去宫里丢人现眼。
韩亭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拉着老长一张脸,气愤不已,一拳砸在桌上,结果疼的表情扭曲,不住地倒吸冷气。
柳姨娘眼底浮起一抹讥笑,很快又被浓浓的担忧掩盖。
“亭郎,消消气、不值当的。”她捧着韩亭红肿起来的手,轻柔吹气。
韩云韵不耐烦看他们矫揉造作,卿卿我我,她跺了下脚:“阿爹!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办法?
韩亭能想出什么办法。
他阴着脸,道:“就是没有她秦燃,难道我还进不了宫不成?”
他承伯候府冉冉升起,乃是百年世家!真要算起来,秦氏一族的底蕴还没他们韩氏深厚呢!
长公主府的人被长公主换了好几拨,偏偏几个当事人还被蒙在鼓里,除了柳姨娘隐隐察觉出了一点什么,但她现在连房门也出不了,压根无法将消息传不去,更不可能知道白芍院里里外外都是长公主的人。
他们刚说完话,后脚说话的内容就传到了长公主的耳朵里。
华安长公主嗤笑一声,若真是如此,就不枉费她处心积虑的一番安排了。
明章帝笑道:“是什么好事,皇姐不妨和朕说说?”
华安长公主搁下筷子,慢条斯理地按了按嘴角,道:“既是好事,就须得多磨。等到晚宴开始,我请陛下看一出好戏。”
她既然这么说了,明章帝就笑着点头,不再多问。
用了饭,撤了席面,明章帝身边的内侍走进来,先是陪着笑给华安长公主行了礼,又走到明章帝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明章帝转头一脸歉意对华安长公主道:“皇姐,阿微病了,朕去瞧瞧她。”
“陛下慢走。”华安长公主微微一笑,“我去看看母后。”
内侍传唱道:“摆驾碧春殿——”
华安长公主象征性地欠了欠身,目送明章帝坐上轿子离去。
惠贵妃是怀安伯之女,姓殷,叫白霜,小名阿微。
华安长公主唇角微微上扬,弧度说不出的嘲讽。
这晚宴就快开始,怎么好巧不巧的,惠贵妃就病了呢?
直到轿子走远,再也瞧不见,华安长公主才收回目光,沉声道:“去英华宫。”
原以为就太后娘娘一个人,没想到冯皇后也在。
冯青叶原是继后,比明章帝小了五六岁,品性算不上贤淑,但也没有张扬过分,只是有时候语出惊人,能把明章帝气个半死。
看她那样子,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冯青叶见到华安长公主,嘴唇一动像是想说什么,但硬生生给忍住了。她坐在太后娘娘身边,按理来说自然是不用向华安长公主行礼的,她喊了一声“华安姐姐”,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倒是好久没见着了。”
华安长公主瞥她一眼,“在阿娘这你还装什么装?”
比起冯青叶,华安长公主和先皇后冯青黛要更熟一些。虽说自己比明章帝他们大几岁,但因为太后娘娘和冯青叶姐妹俩的生母关系很好,华安长公主偶尔也会带着冯青黛一起玩。
彼时的冯青叶是个不折不扣的跟屁虫,脾气大,又冲动,像头横冲直撞的牛,老是闯祸犯错,因生母早亡,对老永恩侯是一点也不待见,脾气上来了还敢跟父亲顶嘴,整个家里她只听冯青黛一个人的话。
她又喜欢粘着冯青黛,没办法,生怕一个不注意妹妹就闯祸得罪人,冯青黛和华安长公主在一起的时候,就也会把她带上。
故此,自打先皇后去世,当年知情的人也跟着一个个“病故”,也就剩下华安长公主和太后娘娘清楚冯青叶的秉性。
叫她装模作样,学着惠贵妃的温婉矜贵,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最令华安长公主难受的是,装就装吧,偏偏似东施效颦,不仅没学到一星半点,还失了自己的个性,真是应了那句——画虎不成反类犬。
伤眼得很。
多看一眼华安长公主都觉得头疼。
太后娘娘拍了拍冯青叶的手,又嗔了华安长公主一眼:“说话也不知道客气一些,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青叶得罪你了。”
太后娘娘很喜欢先皇后冯青黛,对这个失去长姐之后宁愿毁了一辈子也要进宫护着太子的姑娘也是爱屋及乌,多有怜惜。
只是冯青叶自己实在不争气,平时还能好好的,但凡被惠贵妃激怒,就理智全无,一张嘴在冲动之下不知道说了多少挽救不回来的话。
这也导致明章帝对冯青叶冷冷淡淡,就连新进宫的美人都比她这个做皇后的得宠。
上有太后娘娘庇佑,下有太子外甥保护,还老是被人一激就犯蠢,被惠贵妃吃得死死的,做皇后做到这个份上,说出去……也实在是丢人啊。
反正华安长公主是很瞧不起冯青叶的。
永恩侯府冯家一窝子都是蠢蛋,先皇后是,冯青叶也是,谢策的生母更是。
一个赛一个蠢,偏偏嫁的都还不错。
这不就更招人恨了吗?
华安长公主喝了盏茶压了压午膳的油腥味,发话道:“都下去吧,没有吩咐,休得入内。”
“是。”
没了人,冯青叶就急急道:“华安姐姐,太后娘娘,殷白霜她怎么就这么巧病了?她一定是装的!”
“你给我闭嘴。”华安长公主道,语气并不算凶,但冯青叶被她骂习惯了,虽然还想说话,看见她冷着脸,动了动唇,在太后娘娘的暗示下不情不愿闭上嘴。
这样的冯青叶真是叫华安长公主看也不愿再看一眼。
她是家中老幺,虽说老永恩侯对正妻生的两个女儿不怎么关心,但跟冯青黛比起来,对她还算比较纵容的。如今的永恩侯府老夫人也曾磋磨过她们姐妹俩,不过冯青黛一直把妹妹护得好好的,之后做了皇后,冯青叶身为皇后娘娘的嫡亲妹妹,更是没人敢欺负。
她一直被长姐保护的很好,最难过的日子就是先皇后去世,太子还很小。她禁受不住打击差点跟着去了,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不能留太子一个人孤苦伶仃!
就这样,冯青叶心一横,面对永恩侯府老夫人的落井下石,直接就跟人撕破脸,寒冬腊月的不管不顾在宫门口
求见太后娘娘。
也不知道太后娘娘怎么被她说服的,又请华安长公主帮忙,扶冯青叶坐稳了继后的位子。早先有太后娘娘和华安长公主明里暗里的庇护,现在太子长大了,轮到太子给姨母收拾烂摊子。
冯青叶的一生,说来其实并不难过。
除了长姐死的那段时日受了打击外,基本上都在别人的羽翼之下。所以哪怕她经历过生死离别的变故,这个性子也早就定型,并没有长进多少。
华安长公主习惯了发号施令,对着皇后娘娘也不客气,再加上心情不顺,先是狠狠骂了冯青叶一通,把太后娘娘不好意思说的、太子不能说的话都吐了个一干二净,又着重点了冯青叶做的几件拖后腿的蠢事,就差指着人家脑门骂“蠢货”了。
听的太后娘娘都觉得有些过了,“好了好了……”
“好什么好?!”华安长公主眼风一扫,原本还指着太后娘娘为她求情的冯青叶立马低着头,不敢再响。
太后娘娘面子上挂不住了,恼道:“你这架子摆给谁看?还有脸说别人,你自己不也一样蠢到家了!自个儿没本事,倒会在别人身上撒气!”
冯青叶竖起耳朵,想听太后娘娘接着往下讲。
什么“不也一样蠢到家了”?
华安长公主这样厉害的人,还能被别人算计吃暗亏?
冯青叶好奇得不行,完全没注意到华安长公主面色铁青,她忍了又忍,到底是自己亲娘,还能冲着她发火像骂冯青叶一样骂一遍?
正巧这时候,太子过来给太后娘娘问安。
殿内也就他们四个人,自然不用顾忌那么多。
华安长公主沉声道:“太子可安排妥当了?”
什么安排妥当了?
冯青叶一头雾水,想问又不敢问,怕被华安长公主骂。
太子恭声道:“姑母放心,一切安排妥当。”
华安长公主道:“大理寺险些叫犯人逃出去,主簿有错,大理寺少卿更是当罚。事关朝政和边境,可不能叫陛下再轻拿轻放了。”
太子含笑道:“姑母此言有理,底下人办事不力,自然是上司管理不当,既如此,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坐在那位子上呢?”
两人像是打哑谜一样,太后娘娘倒是心里门儿清,但冯青叶什么都不知道啊!不仅不知道,她连一字半句都没听懂。
……就很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