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 140 章(1 / 1)

《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四十章

其实秦媚儿是个讨喜的仆从。

他在察言观色这方面,有超过绝大多数人的天赋。与静玉的自认为会察言观色、却常常闹笑话不同,秦媚儿是真的体察入微,甚至能掌握旁人的心。

如果只以这一世而论,秦媚儿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就算是拿柳监理去成全宝华大长公主的好事,也并非死罪。

但是穆明珠知道前世他后来做的事情,又如何还能以公正客观的目光去看待这个人?

正如她前世看到齐云为给她报信而死之后,今生也不能再以憎恶冷漠的目光去看齐云是一样的道理。

她所看到的,身边人在前世后来所做的事情,已经深深影响了她对这些人的看法。

穆明珠没有吝啬于对秦媚儿的刑罚。

在嚎哭声与痛叫声之下,经由秦媚儿断断续续、前后反复几次的讲述,穆明珠终于梳理出他这枚小棋子对于宝华大长公主来说的用意。

原来宝华大长公主有一项见不得人的癖好,她不只喜欢在府中养侍君,还特别喜欢听旁的贵妇人与府中侍君的私事。

穆明珠只能尽量猜测宝华大长公主的心态,毕竟与时下男子蓄养妾室相比,女子养侍君的终究还是很稀少的。大约宝华大长公主便有些寂寞,苦于无同道之人。因此一旦遇到同好,宝华大长公主便很愿意与对方分享。只是相对来说,可能旁的贵妇人便没有那么爱分享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宝华大长公主开始给同好的贵妇人送仆从,或侍女,或宦官,都是聪明伶俐的下人,又因为是宝华大长公主所赠,一般来说很快就会成为贵妇人跟前的红人。

然后宝华大长公主要的回报也很简单,就是要这些旧仆时不时寻机会来见她,向她汇报府中贵妇人与侍君的私事。

这样一来,等到下一次宴会再见面的时候,宝华大长公主不只能看到那贵妇人与侍君,还能跟两人私下的事情对上号,大大满足了宝华大长公主私人的癖好。

而当初秦媚儿被宝华大长公主送到穆明珠身边,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是穆明珠太过年少,又是公主之尊,虽然去岁性情一变,口口声声说要醉心风月,到底也未曾行事。所以宝华大长公主送秦媚儿来,第一步乃是要诱着穆明珠成就好事。也就难怪自从秦媚儿来到穆明珠身边,穆明珠喜欢右相萧负雪,秦媚儿在这件事情简直比穆明珠本人还要热切。从前穆明珠喜欢用秦媚儿,就是因为他会胡闹。只是以前穆明珠一直以为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出来的仆从都很会风月之事,没有多想。万万没想到,在第一步之后,秦媚儿还要向宝华大长公主汇报她和侍君的私事。

“呜呜,奴没有一句谎话……殿下饶了奴吧……”秦媚儿哭得肝肠寸断,脸上也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膝行上前,却给林然带着两名亲兵按住。

穆明珠透出一口气来。她不喜欢这等暗室之中的气味,浑浊沉闷,又混合了血腥气。她在走神的刹那,忽然想起齐云来,也不知他是怎么忍受的,做了这二三年的黑刀卫都督,想来大半时间都泡在这等事审讯室中。离开建业前那一夜,他说皇帝留他查陈立、赵洋等人的案件,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殿下!嗬嗬!奴什么都说了!”秦媚儿忽然高亢的哭喊声把穆明珠唤了回来。

穆明珠皱眉看他一眼,定下神来,冷静问道:“你说宝华大长公主要你们回去汇报那些私事。可就算是你,本殿若真有这等私事,你难道还能隔着窗户听不成?”

秦媚儿泣道:“殿下言之有理,殿下有所不知……”

穆明珠忍笑,冷声道:“胡说八道什么?”

秦媚儿已经被打服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见穆明珠发怒,浑身不由自主一颤,忙道:“分出去往各府的那些仆从,的确未必能知晓主人家的私事,只是要应付宝华大长公主处的差事,有时候不得不编些故事。宝华大长公主其实也不是很追究,故事编的精彩了,她一样有赏。只是奴在殿下身边这一年来……实在是连故事都没得编……”

穆明珠道:“怎么没得编?”她跟谢钧、萧负雪乃至齐云的叔父都有所来往。

秦媚儿为难道:“这编故事,总得有个影子。殿下身边虽然也有人,可是都太清白了,连影子都没有,叫奴从何编起呢?”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本殿身边的人,怎么就清白了?”她自认为好美色的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否则林然怎么会误会,荆州都督邓珏又如何会主动献殷勤?

秦媚儿被打怕了,先是满口道:“是是是,殿下身边的人不清白。”又解释道:“这……成了事儿跟没成事儿的一对男女往那里一站,那模样就不一样。殿下虽然名声在外,但那是外人不知根底。宝华大长公主殿下却总是可以看到殿下与殿下身边这些人的——真与不真,宝华大长公主殿下自己有眼睛。奴要是敢在这等事情上欺瞒宝华大长公主殿下,岂不是自己不要命喽?”

穆明珠明白过来。有过亲密接触的男女之间,在肢体动作上跟旁人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正在亲热期的一对男女。这些从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出去的奴仆,要编故事,也得编宝华大长公主已经认定已成事侍君的。至于究竟私下的事情是什么样子,宝华大长公主其实并不在意,她只需要这些故事听起来真实刺激就够了。但是秦媚儿这个倒霉蛋,给分到了她身边来,偏偏她是嘴上喊得响亮,其实一个都没成事,虽然名声传扬出去,连远在荆州的邓玦都能误会,但是就在建业城中,宝华大长公主看着她跟谢钧、萧负雪等人一同出入,一双看过太多的眼睛自然能辨别究竟到了什么地步。这就使得秦媚儿要编故事都无从编起。

忽然之间,她感到一股寒意,如果说宝华大长公主能看出来,前世母皇岂不是也看得一清二楚?

那么在废太子周瞻死去的那个节骨眼上,她忽然退了预政,又借着风月之名,接近谢钧、萧负雪等人,落在母皇眼中,又会有什么猜测呢?

穆明珠默然坐着,半响,轻声道:“没想到,姑母竟然还有这等癖好。”

宝华大长公主这荒唐的人设不倒。

秦媚儿趴在地上,见方才那林校尉领兵,对他下了死手,知道今日若是交待不到位,怕是就要死在这暗室之中,等他的死讯传回建业,就算给宝华大长公主知晓了,又能如何?他瞅着话缝,忙要抓住这一缕生的希望,一股脑把自己所知道的,宝华大长公主府上那点阴私事情全都抖落出来了。

“好了。”穆明珠抚着眉头,只觉耳朵疼。她拷打秦媚儿,本意是要探知宝华大长公主的用意,以及宝华大长公主与谢钧的关系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在这些背后有没有谢钧的影子。

没想到正事儿不沾边,倒是问出来一堆屁事儿。

穆明珠看一眼半死不活的秦媚儿,心里有了计划,摆手示意林然,“把他带下去,别叫他死了。”

秦媚儿听到这一句,心中大石落地,殿下留了他一命!不管是后面还要他去做什么,至少当下保住了性命。

他这口气一松,便再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而暗室之外,汪年与赵西等候已久,听不到里面的声息,又给士卒看押着,心里清楚是因为当初设计柳耀之事,不禁惴惴不安。终于见暗室门开了一条小缝,两人就见士卒托着一个浑身血肉模糊的人出来。那人耷拉着脑袋,全靠士卒托着出来,脚都不点地,也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死了。

汪年心中一惊,不敢再盯着那人看。

谁知赵西指着那人的靴子,轻声叫道:“是秦公公!”

秦媚儿爱俏,就是黑靴子上也要镶一道风骚的粉边。

汪年与赵西两人并不知道秦媚儿与宝华大长公主之事,还以为是两人寻秦媚儿联系内外厨房之人的事情触怒了公主殿下。

连拿了银子办事儿的秦公公都落得如此下场,更何况是始作俑者呢?

还没有迈进暗室之中,汪年与赵西都已经腿肚子打颤了。

汪年舔舔发干的嘴唇,自我安慰道:“没事。我们乃是南山学院读书出来的,有道是刑不上大夫,跟秦媚儿那等宦官不同。”

“是。”赵西虽然应着,可是已经打定主意,等下若是见势不妙,便把汪年这个主谋给供出来,一切都是汪年指使的,他不过是没能有效阻拦罢了。

两人被士卒押入暗室,还没有上任何刑具,赵西一见地上的血水,嗅到浓重的血腥气,立时便撑不住了,当即跪倒在地上,指着身边的汪年颤声道:“殿下,学生有罪,但都是给他指使的!学生屡次劝说无果……”

汪年原本还在打腹稿,想着要怎么脱险,忽然听得这么一声,鼻子都气歪了,低头瞪着赵西,目眦欲裂,怒道:“你莫要含血喷人!狗东西!”

穆明珠抚了抚发胀的眉心,这些人真是太脏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已经查清楚了,也不愿在这两人身上再多费口舌,淡声道:“你们二人,买通秦媚儿,勾连内外厨房,又威逼利诱于同窗,最终下药给柳耀——这件事情,本殿所说可有丝毫差错之处?”

汪年与赵西都垂头沉默不语。

汪年尝试开口道:“学生也是一片心意……”

“闭嘴。”穆明珠淡淡两个字,成功让汪年浑身一颤。

“本殿看你们这些人啊,如今就是饭吃多了,苦吃少了。”穆明珠淡声道:“你们都是苦读出来的学子,汲汲营营为了一个官位,当真可悲。本殿不愿断了你们的生路,可是也不敢用你们这等不正之人,所以……”

在汪年与赵西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穆明珠淡声又道:“襄阳城外多荒地,本殿有意把那里开垦出来,正缺力夫。这次凡是涉案的人员,全都发往荒地去做农活。你们两个也不例外,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什么时候能回来,就看你们表现。”

汪年与赵西愣住,对于做农活的苦还没有直观的认识。虽然他们是苦读上来的学子,但家中也是薄有资产,最起码能出得起束脩,更不用他们做农活。

穆明珠看两人呆愣愣的模样,冷冷一笑,对林然道:“带他们下去吧——严加看管,不许跑了,不许死了。做多少活,便给他们吃多少饭。”又对汪年和赵西道:“你们乃是南山书院的学子,随本殿来兴盛雍州,算账写文是差事,开垦荒地也是差事,是不是?”她莞尔一笑,又道:“做出成绩来,母皇都要表彰你们。”

汪年与赵西浑浑噩噩之中,就给剥去了一身细布的衣裳,换上了葛布粗麻,与一众力夫一起,被编入队伍,全靠两条腿,在士卒押送下,从南郡一路往襄阳城外的荒地跋涉而去。

穆明珠与林然一前一后走出暗室,道:“里面发生的事情,不可对外说。你手下那两个亲兵,也都安排好。”

“是。”林然应了。

穆明珠忽然问道:“你在里面,可觉得难受?”

林然微微一愣,方才见她几次蹙眉抚头,会意道:“末将也觉胸闷鼻塞,里面血腥气浓重,空气又沉闷,常人在里面自然都是难受的。”

穆明珠一点头,道:“原来不是本殿太过娇贵。”她顿了顿,忽然轻声一叹,道:“也不是他怎么忍下来的。”

公主殿下没有展开说的意思,林然也不好追问这个“他”是谁。

穆明珠回过神来,看向走在身边的青年,这算是她一手简□□的将领,当初在建业城中一场打马球的赛事,叫她知道了这人,又机缘巧合从宝华大长公主手中救出他。后来林然在扬州为她立下汗马功劳,随后奉命跟随萧渊西行北上,又在上庸郡保家卫国。能有如此作为的青年,最初却险些困于宝华大长公主府中,以死求脱。其实这林然与那谢府出来的舞姬回雪,乃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穆明珠思量着道:“上庸郡一战,本殿虽然在后总理后勤,但到底不曾亲见。据你所见,如何?”

林然当初在公主府中,误会穆明珠救下他的用意,曾慷慨发言,愿领兵北定中原,不愿以色侍人。如今果真有机会与梁国士卒交手,他自然慎重留意。

“梁国士卒强悍,更有一支重骑兵,马上骑士个个膀大腰圆。”林然有什么说什么,道:“咱们的士卒只能勉强吃饱,平时也吃不上什么肉,而且大部分平时也并不训练,都在屯田,只战时征召起来,个人的战斗能力肯定是比不过如今梁国士卒的。”

“是啊。”穆明珠低声一叹,这是不争的事实。国库空虚,平时还要屯田照顾自己肚子的所谓“士卒”,自然比不上梁国那等专业的士卒,一年到头只管训练便是。可是要养那样专门的士卒,背后的花销需要强大的财政保障,这不是从前的大周能做到的。

林然又道:“其实个人战斗能力上的差别还是其次的。关键是气魄。这次南下的梁国士卒,都是跟着那吐谷浑雄久经沙场的,他们打惯了胜仗,不管到哪里都是斗志昂扬,丝毫不惧怕。可是咱们的兵不同,从前世宗时几次北伐都败了……后来就连精锐的北府军,许多也都是在里面混日子,遇上硬仗,不敢上;听说梁人来了,早就腿都软了——这才是最大的问题。”他沉痛道:“咱们的士卒,被打怕了,打散了……”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次守住了上庸郡,军中斗志昂扬了许多。”

穆明珠仔细听着,与他走在行宫的一列松柏下,只问最关切的问题,又道:“那咱们军中的将领呢?依你看来,黄老将军之后,谁能主持大局?”

昔日的三大名将,邓开、皇甫高已死,黄老将军也是风烛残年。一旦黄老将军也去了,还有谁能服众?皇甫高的几个儿子,都习武不成,转而从文,拿不得刀剑;邓开几个儿子,如今看最得意的就是荆州都督邓玦,但邓玦为人圆融是一方面,也并没有大战的经验,如果说只凭将门之后的身份,要指挥曾与他父亲一同征战的老将军们,似乎也有些不够格;而黄老将军原有一子,随他上阵战死,留下来一个孙子,还未有子嗣,似乎也难以服众。

林然微微一愣,这大约是他平时不会考虑的问题。此时见公主殿下问起,他才开始思索。

他一面思考,一面慢慢说来,倒是一字一句都显得格外真诚可信。

“黄老将军一去,底下便是陶大军副。陶大军副斯文有礼,跟底下众将军的关系都还不错,若有小的纷争,他说什么,大家也都认了。但是陶大军副魄力不足,若为主将,需要当机立断之时,怕是拿不定主意。”林然恳切道:“萧郎君乃是相府出身,五年前就去过前线,跟军中众将军也熟,为人机变,临阵有机智,然而有时候爱率性而为。殿下大约不知,这一趟往长安镇去,其实萧郎君随性做事,也几次陷入危险之中,好在吉人天相,都化险为夷了。不过那是因为我们不过几千人,机动灵活,所以好脱身。但萧郎君若为主将,指挥千军万马,似也不可如此……率性。”他又按照军中官阶数下去,评点了数人,都是各有优缺点,都不足以为主将,要么是威信不够,要么是能力不够,“至于中郎将之中……”

林然说到这里,忽然微微一顿,抬眸看了一眼正仔细听着的公主殿下,便又心无旁骛说下去,“北中郎将齐云齐将军,虽然年少,但学兵法很快。扬州与上庸郡情况迥异,末将与萧郎君都是当日也在扬州,亲见殿下妙计退叛军之人。可是末将与萧郎君都没有想到的法子,那齐都督想到了,他化用了殿下的办法,却用得巧妙。”他想到跟随萧渊来到上庸郡的那个夜晚,正逢吐谷浑雄率重骑兵攻来,等到他和萧渊在梁国军队中作乱,与大周士卒汇合之时,他看到山下大路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梁国重骑兵与战马——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先瞎了眼睛,后丧了命。

每一只瞎掉的眼睛里,都钉着同样的红羽箭。

所有的红羽箭,都是由齐云射出。

“齐都督有这样的学习能力,若能保持下去,来日于行兵打仗一事,造化不可限量。”林然中肯道:“而且齐都督本身武艺高强,超过常人太多。若被围困阻滞,有他打开突破口,那么我军就算不能战胜,亦能突围,士卒们活下来的可能就大大提高了。”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只是齐都督太年轻了些,比萧郎君还小上好些岁,处事也有些……稚嫩,留在军中似乎并不妥当。”

“稚嫩?”穆明珠微微一愣,仔细看着林然,道:“这话怎么说?”

林然便把军中讲荤话、中级将领招|妓|嫖|娼等“惯例”说了,又说齐云初到不肯同流合污,以至于遭受了排挤。

“军中本不是高雅的地方。”林然清楚齐云还顶着准驸马的名号,“齐都督自然是跟那些粗人混不到一处的。只是譬如萧郎君,虽然也不跟这些将领在女人上厮混,但是萧郎君为人亲和,与众将领嬉笑饮酒,也都熟络了。齐都督却不同,既然不跟这些将领们一同厮混,平素便该亲和些。齐都督却又是个冷性子,难免叫底下人觉得齐都督瞧不起他们,故而也就不服齐都督要闹事了。”

穆明珠没想到齐云在军中还有这番遭遇,倒是与离开建业前那一晚樱红跟她悄声说的话对上了,只是那会儿在花阁之中,樱红避着齐云说得简短,她也没想到原来齐云还要顶着这样的压力。

可见这些糟粕的“习俗惯例”,不但压迫那些秦楼楚馆中的可怜女子,一样也压迫洁身自好的世间男子。

穆明珠淡淡问道:“所以上庸郡一战后,那些将领服气齐云了吗?”

林然一噎,道:“齐都督身先士卒,屡有奇谋,甚至救下了几名将领的性命。上庸郡一战过后,众将领自然是服气了。”

“那不就是了?”穆明珠淡声道,看了一眼林然,温和道:“你也是当初险些为宝华大长公主欺辱之人。彼时处境,类于那些被将领欺辱的女子。若那日马场上,本殿没有拦下宝华大长公主,而是与你口中那些依照‘惯例习俗’的将领一般,反而加入同乐——你当如何自处?”

她清楚这番话的严酷,因此有意把声气放得和缓了。

饶是如此,林然还是在听懂的刹那,只觉好似一把生满倒刺的鞭子甩在了自己脸上,一时面色涨红,羞愧难言,连脚步都停下了。

穆明珠见状,轻声又道:“罪不在你。世上习以为常的事情太多了,寻常人在其中活着,又有几人会停下来思考对错?你从前是不曾想过的缘故,既然如今想明白了,以后当不至于再糊里糊涂。”

林然满面羞愧,他从来没有把自己跟那些被军中将领玩|弄的女人联系在一起过。在他看来,那些秦楼楚馆之中的女子,都是一个个面目模糊的影子。从来客人付了金银,便可入内享受温柔。代代如此,人人如此,谁都不曾觉得哪里不对。她们是文人骚客笔下的灵感来源,是千百年传颂诗篇中模糊红艳的影子。谁会去在意影子的感受?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是他林然,是险些就遭受这些的人,怎么也能如此淡漠冷酷?从来如此,习以为常之事,未必就是对的。

穆明珠缓缓走在松柏下,等林然想明白赶上来。

片刻过后,林然果然快步追上来,低沉道:“从前是末将想左了。军中风气向来如此,却未必是对的……”

“军中风气也不是向来如此。”穆明珠淡声道:“若在太|祖盛年之时,精锐军队之中,哪一个敢公然嫖|妓?体力都荒废在情|事上,战场上还上得了马、拉得开弓吗?战场上刀枪无言,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隔。国家军队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为什么要好的甲胄,好的战马,好的兵刃?不就是为了提高生的可能么?哪个精锐军队,会任由士卒如此放纵?这都是自世宗数次北伐失败以来,大周士卒锐气挫败,渐渐荒废了……此等风气一日不改,我朝便一日难敌梁国。”

北伐一直是林然的夙愿。

“殿下所言极是。”林然深沉思索着,道:“军中风气是要整改。”

穆明珠看他一眼,又道:“怎么整改,你下去想一想。倒也不必一上来就动大的地方,就从这雍州做起便是。”

“是。”

差事全都派下去之后,穆明珠身边的人都立时忙得团团转。

这许多大忙人之中,却唯独掉下了一个闲人,那就是静玉。

原本还有翠鸽陪他说说话,可是如今连翠鸽都被借调到柳监理手下清查户籍人口去了,静玉更是落了单。

忽然之间,静玉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无用的人。他固然不会算经、不能领兵,一旦不能到穆明珠近旁,更是连伺候人的本事都施展不出来了。

如此过了三五日,静玉每日能做的事情,无非是在外院徘徊,偶尔在行宫的湖边对影自怜,叫人简直要怀疑他要追随旧友阿香去了。

樱红其间撞见了一次,便稍微留了心。

这日穆明珠翘脚在书房中,看过柳耀梳理的四郡账目,含笑道:“这法子好!我竟然没想到,真是不该!”抬眸见樱红提着一壶新茶进来,翻身坐起,指着那账目给樱红看,略带几分兴奋笑道:“你来看。这柳光华还真有办法,她上了个条陈,把四郡计帐与户籍的内容与规格都固定下来;又以朱笔记收入,墨笔记支出,一眼看去,清晰明了。这两项改革都很好,应该发给建业,给母皇也看一看。本殿以后看账簿,再不用看到两眼发昏了。”她笑着站起来,道:“叫翠鸽做许多抄本出来,令四郡官员习诵——等雍州定下来,要用牧守令长之时,若是不会这等计帐法,一律不得任用!”

樱红见她心情好,也笑道:“还是殿下慧眼识珠,又有容人之量,这选到了柳监理这样的才子。”她沏了新茶,见公主殿下在短暂的闲暇中品茗放松,便轻声笑道:“如今人人都得了差事,只一个人闲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问道:“何人?”

“静玉。”樱红抿嘴一笑,道:“昨日奴打湖边过,就见静玉公子在顾影自怜呢。”

樱红会递这一句话,并不是要帮静玉邀宠,而是她通过汪年、赵西那次的祸事发现,府中一定不能有闲人,尤其是又闲又有野心的人。他们闲下来,挖空心思想着往上走,一定会闹出事情来。所以与其等他们做出祸事来,不如提前给他们点差事,叫他们忙起来。

穆明珠经她一语提醒,倒是想起另一个被她冷落了数日的“闲人”来。

她眼珠一转,笑起来,道:“本殿这里正有一桩差事要静玉去做。”

“什么差事?”樱红笑问道。

穆明珠摸了摸下巴,嘴角噙着“有人要倒霉”了的笑容,道:“叫他给那邓都督传个话。”

若是正常往来传话,如果对方是重要的人,自然是派出樱红稳妥、更不可能得罪人。

然而穆明珠有意用静玉去传话,则是很清楚静玉“得志便猖狂”的做派,要邓玦尝一尝什么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静玉原本满心郁闷,一时想着要行奇事、一鸣惊人,一时又怕触怒了公主殿下、不如往柳监理等人底下钻营。他就在闷头要干大事时,忽然之间得了这差事,顿觉扬眉吐气,既见了公主殿下,便觉殿下没忘了他,而且他也是有用之人了!

他是早已把那荆州都督邓玦列为假想敌的,因此这次出场做足了派头,香脂比平时用的更浓许多倍,衣裳鞋履亦精致华丽,生怕给人小瞧了去,又从行宫选了仆从所能用的最好的一辆马车,自己出布料,给那马车改换了模样,怕误了差事,这才往荆州都督府上行去。

谁知静玉兴冲冲而去,那邓玦却并不在府中。

静玉原本打算在府中等下去,谁知门房上的仆从说都督下午出去,多半子夜才回来,乃是往江中垂钓去了。

静玉怕误了差事,于是只得又上马车往江边去。

江边垂柳下,邓玦的那十几名亲兵正在吃喝玩笑,见了公主殿下的从人前来,便起身相迎,听明来意,都道:“邓都督往江中垂钓去了,这一去不到子夜不归。都督喜往无人之处去,便是我们乘舟追去,也未必能寻到。若大人等得,便在此等到子夜时分,都督多半便回来了。”

又有亲兵怕他不信,道:“前几日都督江中垂钓,一路顺着去了南阳郡。我们是真寻不到他。”

静玉若不是见他们众口一词,几乎要怀疑这些人在耍弄他。他好不容易接了这样一件差事,自然不可能要公主殿下等到子夜才得回信,只好一咬牙,道:“你们只管乘船来。我亲自去寻,若寻不到,也不与你们相干。”

众亲兵见他信不及,也不好再阻拦,便借了渔家的乌篷船来,两个亲兵与他摇橹,静玉带了两个随人上船,就此踏上了寻找邓都督之旅。

那些亲兵并没有撒谎,这邓玦的确难找。

江水漫漫,静玉从船上不错眼珠扫视着,中途也遇到过几处垂钓的人,兴冲冲赶过去,近了一看却都是不相干的闲人。

这一通搜寻,一直到傍晚时分都没找到邓玦的影子。

眼见暮色四合,江水寒凉,而摇橹的两位亲兵也累了,随人也劝说道:“静玉公子,不如回岸上等候——那邓都督真不回来,也非公子之过,殿下必然能体谅的。”

静玉心中发急,如此回去,还有什么颜面见公主殿下?

“让开。”静玉上前,接了一橹在手,气冲冲要自己划船,谁知摇了几下,跟对侧的亲兵没配合好,险些翻了船。

乌篷船在江中滴溜溜打转,一时失去了动力,顺着江水飘荡。

静玉自己也受了惊吓,趴在船头,颇有些灰心丧气,一时无话。

谁知那乌篷船随意飘荡,不知不觉中拐入了一处小的分支细流,因这细流极窄,难通大船,若不是出了意外,他们也不会拐进来。

就在那两名亲兵跌足低叫,以为这乌篷船要搁浅之时,谁知这乌篷船歪歪扭扭,竟过了这细流,而后汇了另一处大而静的江心,江心有一处小岛。

“不如过去暂歇,辨明方位再回去。”两名亲兵道。

静玉只得拉着脸答应了。

乌篷船往江心小岛而去。

静玉无精打采瞥了一眼,忽然叫道:“有人!快看!前面残荷间有人!”

已是初冬时节,小岛近旁剩了最后一批残荷,残荷之间隐然有半个人影,若不细看,难以察觉。

一时静玉等人驾船过去,近了一认,果然是荆州都督邓玦。

静玉重又趾高气昂起来,眼神示意那两名随从说话。

随从会意,高声道:“静玉公子奉公主殿下之命,来传话给邓都督。”

邓玦终于从残荷间抬起头来,只是他丹凤眼眯起,神色淡漠微怒。他侧坐在扁舟之上,小舟系在小岛侧边一株树上,随江水流动摇曳、却并不飘走。而他手持一支泛黄的鱼竿,一袭墨绿衣衫,隐在残荷之间,几乎难以为人察觉。直到这一行人鲁莽赶来,一声高喊,惊走了他的鱼。

邓玦并没有发作,淡声道:“请这位公子近前传话。”

静玉道:“你来我这里。”

邓玦眼睛一垂,淡声道:“那请公子稍候,待玦钓完这一竿鱼。”

静玉是个急性子,蹙眉咬牙,自暴自弃道:“罢了。我过去便是。”于是亲兵摇橹,送他上了邓玦所在的扁舟。

扁舟狭长,静玉学着邓玦的样子,小心翼翼在船尾坐下来,清清嗓子,道:“公主殿下传话给你,说是过几日闲了,往城郊游猎去。”

邓玦眉目不动,如若未闻,望着泛黄的鱼竿,还没有从独处的世界中调整回来。

静玉却觉这人果然虚伪,当着公主殿下那么热切,背地里却冷着一张脸。他差事在身,又道:“公主殿下还说了,听闻雍州儿郎勇健,要你选其中翘楚同去。又说世家大族的子弟,平素见得多了,要你选些普通人家的儿郎。”他下巴一扬,道:“公主殿下的命令,邓都督可听明白了?”

邓玦不是傻子,早已察觉这小侍君的敌意。他举起已经空了的鱼竿,答非所问,道:“这江心有一种鱼,生有利齿,千百尾聚在一处。人若是跌落其中,不出片刻,便给咬得只剩一身白骨。”

静玉心中发寒,望向那暗沉沉的江水,恼怒道:“那你怎得还在这样的地方垂钓?”忽然如有所觉,警惕盯着邓玦,道:“你要做什么?我跟你无冤无仇……”当即抬手大叫,要那乌篷船过来接他。

邓玦终于从独处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和缓了神色,轻轻一笑,道:“不过是见了静玉公子投缘,与你分享一则趣事罢了。”又道:“既然是殿下的命令,玦怎敢不尽心?几时殿下想要游猎了,只管招呼玦一声便是。”

静玉目瞪口呆盯着他,怀疑自己看了一场变脸绝技,心想这可得跟公主殿下好生说道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我半天原来可以写这么多!那要是全天,岂不是可以一日四万字?一两天就把雍州剧情给写完了!

我简直文思泉涌牌码字机!

所以追文的宝贝们,有月末的营养液来一发么?感谢!么么哒!

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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