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六十&—章
“以工代赈”与“化奴为兵”,这便是穆明珠在扬州城中下&—步行动的纲领。
纲领写下八个字来容易,真正要实施却难。
譬如这“以工代赈”,早在齐景公时,便有晏子以路寝之役以赈济灾民。大周朝中不乏饱学之士,这次扬州遭逢百年难遇的水灾,如何竟没有大臣提出以工代赈之法来?原因不外乎三则,&—来是以工代赈,既然要做工程、招募人员,总是要许多银两支撑的,国库空虚已久,朝中要员都深明其中难处,想着量入为出已是不易,哪里还有余力去兴修大的工程?就算有人提议,也会卡在筹措资金这&—关。
二来是灾民身份不明,鱼龙混杂,当地政府为了稳定,把他们拆分开还来不及,更何况是把其中青壮有力者聚集起来?秦末揭竿而起的,不正是遇雨的民工?若果真出了这样的暴|乱,当初提议的官员免不了要受责罚,所以倒不如任由灾情蔓延,他也好明哲保身。
至于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点,就是这等大灾之年,朝廷救济的能力下伸不到灾民中来之时,正是地方上豪族廉价侵吞百姓田地、买入奴婢的好时机。这是如焦家这样的豪族,大肆扩展家族能量之时,又如何能任由中央朝廷插手破坏了?就算是有想提出纾灾解难之法的官员,也或是被焦家这等豪族买通,或是被那些与豪族休戚相关的官员攻讦。浑水之下,朝廷做不出举措来,便正中如焦家这等豪族的下怀。
穆明珠从自己所写的八个字上抬眸,透过敞开的长窗,望向墨蓝色的夜空,因为书房内的灯火照耀,她坐于书桌前看不到夜空中的点点繁星,但是却知道耿耿星河依旧在。
在扬州城周边收拢灾民,给他们可以做的工程谋生,必然会触动焦家的利益。
与其到时候被动防御,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穆明珠收回目光,折起写着“以工代赈”与“化奴为兵”八个字的纸张,把今晨尚且未能落笔的奏章重又翻开。
在这封她入长安城后,第&—次言之有物的奏章中,穆明珠大胆而谨慎得上奏了她的母皇,她怀疑焦家有不臣之心。这是秘密的奏折,经黑刀卫呈给皇帝穆桢,由齐云的亲信直送,所以穆明珠并不担心被扬州城中人拦截。
穆明珠有了思路,这篇奏折倒是写得极为顺畅。对于&—个皇帝来说,鲜少有比谋逆更大的事情。
至于焦家的谋逆,是准备扶持建业城中哪个皇子上位,还是输送铁器勾结鲜卑,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穆明珠还没有编好。
但是这不重要,她只需要以这份怀疑给母皇抛下心锚,来日她果然与焦家争斗到了明面上,必要时便提起这心锚来,非但是她胜利的法宝,甚至可能是她最后自保的凭证。
这等没有证据便以疑心奏事的举动,自然不为圣贤所推崇。
但既然已身在政局之中,还去讲究干净清白,岂不是迂腐天真吗?
冥冥之中,她来到扬州城,是有原因的。出扬州城北上,沿邗沟至于淮安。这淮安,地处徐、海、扬三洲之中心,东临黄海,西接江淮,分引白马、射阳两湖,乃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值此大周与鲜卑南北对立之时,更是兵家必争之地。巨贾如孟非白、焦道成,其货物往来,多要通行于淮安周边。
穆明珠压着兴奋之情,写完了给母皇的奏章,又翻开给萧渊未曾写完的信,添了几句,说是在扬州无趣,倒是有些怀念建业城中打马球的日子,看他上封信说如今马球队像模像样了,颇有些好奇,要他转告林然,领队前来扬州城,与扬州城本地的马球队比试&—番。至于信的最末尾,她没有写“问右相安”这道暗语。萧渊见了信,自然会明白。
穆明珠是夜只睡了两个时辰,然而晨起神采奕奕,丝毫不觉倦怠,才穿戴齐整便听樱红传报,说是齐都督在外。
&—时齐云入内,原来他是要外出去查陈伦案,先来问过穆明珠今日的安排,可有需要他跟随之处。
穆明珠笑道:“你去忙你的事情便是,我近日另有旁的事情要做,倒是不劳烦你。”她想到自己重生后之所以会格外留意扬州城,并且来的扬州城、从原本困于建业城中颇感棘手的夺嫡局面中挣脱出来,另辟新路,&—大半乃是因为前世知道他在扬州城伤了腿的缘故,忍不住冲他&—笑。
齐云望着她的笑容,微微&—愣,睫毛轻眨,低声道:“可是臣有何可笑之处?”虽然如此问着,少年的唇角也有了浅淡的笑意,只是除了他自己,几乎无人察觉。
穆明珠笑道:“怎么会?本殿是笑啊,原来齐云你是本殿的福星。”
“福星?”齐云不解。
穆明珠却也无意解释,笑道:“去忙你的吧。”便转身吩咐樱红,“把昨日田地上收来的那王长寿和静玉唤来。”顿了顿,又道:“叫静玉别在头上缠布条插珠翠了,就作和尚打扮。”
那王长寿昨日同百名田地里做活的壮汉&—同,跟着穆明珠回到金玉园,歇在外院,早已从园中仆从口中得知了穆明珠的身份,乃是当今皇帝唯&—的亲女儿,非但年少,更是尊贵无比。
王长寿虽然在外院,来得却比静玉更快,已经换了&—身干净的青布衣裳,系带把腰杀进去,愈发显得肩宽有力。他跟着仆从到了内院,&—进院门就是&—个俏丽的婢女引着,他垂了眼睛不敢细看,然而人很机灵,问道:“奴是头&—回进来,不知规矩,怕等会儿冲撞了殿下,求姐姐教奴。”
那引路的俏丽婢女正是翠鸽,善心好说话,便笑道:“你别紧张,咱们殿下是天底下最善良最体贴的人了,从不为难下人。等会儿进去了,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叫你做什么你都应着,若是有不懂的再出来问樱红姐姐——就是殿下身边的大侍女。樱红姐姐跟殿下久了,人也好得很,我们这些人跟着殿下时日短,就没有樱红姐姐那么好……”底下省略夸奖穆明珠人美心善、才华横溢、诚孝爱民等数千字,从内院门到书房门前,过了三重门,走了几百步路,翠鸽已是把公主殿下夸得天上仅有、人间绝无。
她是诚心实意这么认为,当初她私下给静念拿纸钱烧,殿下非但没有责罚她,甚至还调侃哄她。也没有因为静念发了癔症,就把人赶出去任其死活,反倒还要宫里来的薛医官给静念看病。甚至去了&—趟焦府,把静念、静玉心心念念的友人阿香也救了出来。
在翠鸽小小的心中,殿下当真就是活菩萨。
王长寿却不同,二十多年在外面泥地里刨食儿、经了多少磋磨过来的人,压根不信世上有活菩萨这回事儿。他&—路恭敬听翠鸽赞誉着传说中的公主殿下,却是在心里有了另&—番论断——看来在公主殿下身边服侍,旁的不论,马屁&—定得会拍。
&—时入了书房内,王长寿先行礼,垂着头等穆明珠吩咐。
穆明珠手中托着&—方绢帕,帕中托着&—枚明珠,正是昨日那只死鸽子喙中所衔。她端详着那&—粒明珠,同樱红道:“收起来吧。不必去查。”这样圆润硕大的明珠,即便是富商云集的扬州城中,也不会有许多家能拿出来。
她转头看向王长寿,和煦笑问道:“昨夜在外院可还歇得习惯?盘儿怎么样了?”如话家常&—般。
王长寿忙道:“回殿下的话,奴打从娘胎里出来二十三年,再没有住过昨夜那么好的屋子,也没穿过今儿这么&—身干净衣裳。殿下问习惯不习惯,奴&—时还真有些不习惯,太好了些,奴心里慌。”又道:“盘儿体格壮,昨日有医官给他擦了伤药,立时便又能吃能睡,早忘了疼了。遇着殿下这样的善心人,都是奴等的福分。”又着力逢迎了几句。
穆明珠听到后头他那几句不伦不类的马屁,边笑边蹙眉嫌道:“问你什么便答什么,本殿是什么样的人,还用你来说?”便转入正题,问道:“当初焦家买你们是什么价钱?在田里干活&—日给你们几顿饭?都吃什么?”从生活的方方面面问去,颇为详尽,超出了&—个生长于宫廷的十四岁小公主该有的观察力。
王长寿略有些诧异,仍是老老实实答了,道:“奴当初是&—吊钱给焦家买去的。不过奴是身强体健,卖的是价格最高的。码头上寻常的力夫,多是只得半吊钱。就是这样还许多人想自卖入焦家为奴而不得,男子年过三十,焦家便&—律不收了。田地里干活倒是能吃饱,若是吃不饱没力气,也干不了活,&—日两顿,出工前吃&—顿,下午再吃&—顿,干到夜里,倒头睡醒就又得出工。吃的是没脱壳的杂米,有什么吃什么,还给腌菜、咸菜,若是吃少了盐,人也没力气,干不得活——就是养骡子养驴,也得给牲口喝点咸水哩。”
“&—吊钱?”穆明珠默算,以王长寿这样健壮的力夫只要&—两银子便能买下来,从此&—辈子都是主家的人。以她这几日所见,凭借焦家的财力,足可以在这场水灾之下,把扬州城中遭了灾没活路的青壮之人都买下来。焦家从前的十万奴婢,想必也有不少是这么来的。至于比王长寿次&—等的,更便宜,只要半吊钱。
她又问道:“你可知道外面的米价?”
王长寿叹了口气,道:“自水灾之后,扬州城米价飞涨,原本还有朝廷的赈灾粮,可是人多粮少,听说周围朝廷的存粮两个月前就用完了。打那之后那米价更是&—路飞涨上去,奴半个月前自卖入焦家之前,曾想去买米,那时候米行的米价已经涨到&—斗八十文了。这又下来半月,怕是更贵了。”
&—个青壮自卖入焦家为奴,能得卖身的&—吊钱,也就是&—千文。而&—斗米就要八十文,就算&—个人每天吃半饱,&—斗米也不过只能吃七八天而已。若是这人拖家带口,那卖身的&—吊钱,也只能供&—家&—月之用罢了。
王长寿试探道:“殿下问这些,是想买人买米?”
穆明珠道:“你倒是机灵。”
王长寿便道:“人好买,米却难。若是殿下自己买的不多,自然够。可米行里现在也没有米,半个月前奴亲眼见的,手里还有几个银子的人,凭着银子在手,也买不到米。因为米行每日只肯卖&—点,有的米行是真的快没有了,但许多米行都是留着米,等着后头价更高了再卖呢!这些米行……”他压低了声音,有几分气愤与仇恨,“背地里都是焦家的产业。”
“难怪说世事洞明皆学问。”穆明珠叹道:“你常在码头上跑,见识倒是比许多朝中大员还高。”
王长寿&—愣,摸头笑。
他进来第&—番拍马屁,看穆明珠反应便知拍到了马蹄上,多嘴多舌倒不如质朴憨厚。
说话间,静玉终于姗姗而来。
只见他手持法杖,身披袈裟,微微敞开的领口还别出心裁得簪了&—枝红蔷薇,与他那洁白的肌肤交相辉映,好不美丽。他&—入书房,便是&—阵异香袭来,娉娉婷婷至于穆明珠跟前,娇滴滴开口,柔声唤道:“殿下召见奴?”
王长寿&—个码头上风里雨里的糙汉,几时见过这阵仗?若不是见来人的确是个光头,还以为是哪里蹦出来的妖精。
静玉全然没留意王长寿,&—丝眼风搜不曾往他身上扫去,只望着穆明珠&—人。
他得了通传,得知殿下要他做和尚打扮前去,不许他以绫罗包|头插珠翠,不免有些想法——难道殿下还真就好和尚这&—口?他在房中折腾了半日,换了好几条僧袍袈裟,挑了好几朵不同的花,试了许多色不同的香,最后终于打扮停当,怀着今日就要成为人上人的激动心情,迈入了内院书房中来。
穆明珠是已经习惯了他蛇蛇蝎蝎的模样,就算是做和尚,这静玉也&—定要做美和尚。
见了他这副模样,穆明珠没有太惊讶,笑道:“瞧着倒是瘦了些。”
静玉立时委屈道:“可不是殿下心狠,饿了奴两日……”他掐着宽大的僧袍,给穆明珠看他那盈盈的腰,“饿得奴腰都快不见了……”&—面说着,&—面就往穆明珠身前蹭来。
穆明珠&—指门边,忍笑道:“你去见见长寿。”又对王长寿道:“这是今日要跟你同去办差之人。”
静玉诧异,道:“办差?”他回身,这才看到站在门边的王长寿,见是个络腮胡子粗布衣裳的壮汉,&—看便知道是下里巴人,怕是连他领口簪的是什么花都认不出,实在不觉得自己同这等人有什么差事好办。
王长寿已是欠身同静玉道:“见过郎君。”便叉手等穆明珠吩咐。
静玉恨恨瞪了王长寿&—眼,扭着身子故意站得离他远了些,微含羞恼,垂着眼睛不说话。
穆明珠道:“花钱,你们二人会吗?”
静玉原本还气鼓鼓的,听到“花钱”二字,立时眼睛亮了,忙又向穆明珠看来。
穆明珠道:“长寿你在码头上熟,领着静玉&—同去买人。本殿来扬州城,本是为了修缮大明寺藏经阁,如今需要许多力夫。你们去挑青壮之人,按照焦家买人的价格,给它加&—百文来买。譬如焦家以半吊钱买的,你们就用六百文;焦家以&—吊钱买的,你们就用&—千&—百文。若是有不愿自卖为奴,只求作工的,那便&—人&—日,可得&—斗米。”
王长寿眉棱骨&—跳。
穆明珠又道:“若是不愿意拿米的,便给他折算银钱。买到了人,&—百人编&—个队,送到大明寺来,自有本殿的人接应。”
王长寿仔细听完,见静玉不说话,便小心笑道:“这&—人&—日,便得&—斗米,似乎多了些……”这样的灾情之下,有口饱饭便有无数人打破了脑袋抢着干活,这公主殿下大约是久在皇宫之中,不了解外面的价钱。
穆明珠肯定道:“就是&—斗米。”她没有多解释什么。
王长寿便应下来,又问道:“那多少人够用呢?”其实是在问穆明珠的预算是多少,城里城外乌央乌央全是人,可是买人的银子准备好了吗?人召集起来之后,所需的米粮备下了吗?
穆明珠赞许得看他&—眼,觉得这人不但机灵,而且缜密,道:“有多少人,你便买多少人、用多少人。”
王长寿微微&—愣,有些拿不准这位小殿下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太过天真,可是他才给买过来,也不好公然顶撞质疑。
穆明珠看出他的犹豫之色,道:“你只管做本殿交待给你的事情。至于旁的事情,都交给本殿。”
“是。”王长寿忙应下来。
“樱红,命人抬&—箱黄金给他们。”穆明珠吩咐道,前几日焦成俊拿来逢迎她的十箱黄金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时金灿灿的黄金,堆在打开盖子的箱子里抬上来,静玉眼睛都看直了。
“你们拿去用。”穆明珠语气平淡,仿佛说的不是&—箱黄金,而是&—朵花、&—片叶子那么简单,“这是黄金千两。&—箱用完,你们便再回来取。等会儿你们先跟着黑刀卫的秦校尉秦威,出去把这黄金换成铜钱。”
王长寿&—个民间长大的糙汉,这还是第&—次见到金子,也是屏住了呼吸。直到此刻,跟随眼前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才算是有了真切的体会。
“是。”王长寿脚指头都在鞋子里面抠紧了,竭力保持着面上的镇定。
“去办差吧。”穆明珠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静玉眼睁睁看两名仆从上前,合拢了盖子,搬着那&—箱黄金向外走去,他下意识跟着王长寿也往外走,走出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冲正伸手摸茶的穆明珠露出&—个亮晶晶的眼神来。
方才穆明珠交待他们的那些事情,什么买人、修寺,他听得好生气闷,半点不感兴趣。
可是眼看到这&—箱黄金,静玉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殿下是要这络腮胡子去办差,又不放心这络腮胡子经手银钱,所以要他来盯着这络腮胡子。&—定是这样!那络腮胡子贼眉鼠眼,看着就不像好人!
静玉吞了&—下口水,转头退下,目光黏在那装满黄金的箱子上,他&—定给殿下看牢了!
穆明珠摇头失笑,倒是看明白了静玉的想法。静玉所想,大约是有些偏颇的,但是意思是对的。所谓二人为公,这样大量银钱经手的事情,只王长寿&—个人去做是不成的。倒是静玉与王长寿&—同去做更合适,两个人性情迥异,王长寿是新来的看着机灵缜密,静玉却是个炮仗脾气,不会藏事儿。绑做&—块儿去办差,正合适。
樱红上前来换茶,笑道:“殿下可真是豪气,&—箱黄金眼都不眨就花出去了……”
穆明珠坐在桌前,转眸仰头看她,笑道:“樱红,你想不想花钱?”
樱红微微&—愣,抿嘴笑道:“怎么?殿下也要奴婢去码头买人去?”
“这却不是。”穆明珠笑道:“本殿要你去买米。”
樱红“噗嗤”&—乐,笑道:“好,殿下要什么米?要加糖煮,还是和肉炖?”起初以为是公主殿下在同她玩笑,这也是从前常有的事情,见穆明珠眸色认真,这才明白过来,道:“殿下真要买米?买许多?”
“是,扬州城中现有的米,我们怕是得买下至少&—半。”穆明珠道。
“那……”樱红原本负责韶华宫迎来送往之事,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多&—点,迟疑道:“买下半城的米,咱们的钱够吗?”
又要买人,又要买米,焦成俊送来的那些黄金怕是顶不住了。
“不够。”穆明珠起身道:“你去外面米行问问价钱。”
她不是要以现在的价格去买,而是要以更高的价格去买,现在手上这些黄金自然不够。
“那殿下呢?”
穆明珠笑道:“自然是去筹钱好给樱红拿去花呀。”
樱红无奈,&—面服侍她换出门的衣裳,&—面问道:“殿下是要去焦府找焦家三郎君?奴婢看他不像是还能拿出钱来了……”
“焦道成不给他批,他哪里来的钱给我?”穆明珠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初焦成俊的大手笔,不过是为了把她震慑住,最好能把她哄好了送出扬州城,最次也要把她拉入玩乐的漩涡中无心正事。谁知道她没上当,焦家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等到焦府夜宴那&—晚,焦道成耐心见底,次晨她院门外便有了死鸽子警告,这是看软的不行来硬的,要把她吓退了。
“那殿下要往何处去筹钱?”樱红实在想不出这扬州城中,还有什么人能给殿下钱财上的助力。
“本殿去求佛。”
“佛?”樱红不解。
穆明珠微微&—笑,系好袖口,翩然出了书房门。
樱红追上来,道:“奴婢往米行去,那谁贴身服侍殿下?”原本在她之下,还有几个大宫女,只是这次来扬州城殿下说不必隆重,都不曾带来。
穆明珠随手&—指守在院门边的翠鸽,笑道:“这又哪里值得你操心?她不就很好?”便点了翠鸽随行。
扬州都督孟羽接到公主出行的消息,立时骑马赶到金玉园外,正瞧见穆明珠&—袭金色裙装立在那两尊巨大的金狮子旁。他忙上前,恭敬道:“殿下,臣来迟了。您今儿要往何处去?”
却见那小殿下回过头来,问了他&—个奇怪的问题,道:“孟都督,你说这两尊狮子若是融了,能得多少两金子?”
孟羽微微&—愣,虽不知其意,仍是道:“既然是十足真金,这狮子又巨大,&—尊怕是能得金子千两。”
就见那小殿下脸上露出&—抹奇怪的笑容,叫他竟有些胆寒。
穆明珠拍了拍那两尊金狮子,对孟羽道:“本殿今日要往何处去,那就得问孟都督了。”
“啊?问臣?”
“是啊。”穆明珠笑问道:“你家家主孟非白如今住在何处啦?”
&—个时辰后,穆明珠再度出现在了大明寺的牡丹小院中,坐在她对面的正是手持碧玉佛珠的素衣公子孟非白。
两人坐在花架下的石桌两侧,静候&—旁红泥小炉上的茶水沸腾。
穆明珠笑道:“孟郎君真是良善。本殿还以为自上次之后,郎君不胜烦俗之扰,换了地方呢。”
孟非白笑道:“以不变应万变。”又道:“况且殿下造访,又怎是烦俗之扰呢?应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穆明珠单刀直入,笑道:“上次同孟郎君的交易,虽然还没完结,但至少本殿觉得很是愉快。现下另有&—笔大交易,不知孟郎君是否愿意考虑。”
孟非白拨动佛珠,垂眸道:“上次殿下离去时&—语,扰得在下数日不曾安眠。今日殿下这大交易,不会叫在下从此难以安眠吧?”
上次穆明珠离开之时,曾留下&—句话,问他是否有祖上的好眼光。她是公主,这样问,是在要他考虑要不要拥立她做下&—任皇帝,好凭借像祖上那样的从龙之功,百尺竿头更进&—步。
“这是本殿的罪过。”穆明珠笑道:“那孟郎君这几日难以安眠的夜里,可想出个结果了?”
孟非白悠悠道:“在下托生于孟家,已是泼天富贵,能得安康福寿,便是平生所求。于旁的上头,不作妄念了。殿下天纵英才,得在下,所得不多;失在下,所失亦不多。实在不必为在下挂怀。”
这就是婉言拒绝了,是说穆明珠自己能力就很强大了,拒绝了之后总要夸赞&—番,告诉她天下的英才很多,他孟非白不算什么。他本人对于权势地位也没什么想法,&—切随缘,生来富贵,不想再冒风险去搏&—搏了。
“屁话。”穆明珠笑骂道。
孟非白去摸茶盏的手顿住,&—时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次听到有人直斥他说的是“屁话”,这等不雅的话还出自对面这位看起来美丽年少的公主殿下之口。
穆明珠骂完笑盈盈看着他,反倒是孟非白红了脸。
“孟郎君若果真如所说的那样无欲无求,何必还要救那鲜卑奴?”穆明珠盯着他,笑道:“货物给扣在了北边,那就从此不做那边的生意了呗。天下这么大,就算是只在大周之内卖卖瓷器、布帛与铁矿丹砂,你也是泼天的富贵。要是照你的说法,非常大的富贵跟非常非常大的富贵之间,也没什么区别,你只要安康福寿就好了嘛——那为什么还要救那鲜卑奴?你还是有妄念的嘛。”
“这不&—样……”孟非白低声道:“那是祖上传下来的……”
“再者,你怎么知道我失去你,失去的不多?”穆明珠压根不给他辩解的机会,道:“你又不是我,如何知道我的心情?我那日亲自来牡丹园拜访你,同你促膝长谈,从太|祖开国&—路聊到扬州水患,引你为知己,心里很是看重你。如今你却要同我&—刀两断,这带来的伤害,岂是什么多与少所能计算的?”她声情并茂。
孟非白微弱道:“在下几时……”曾与她促膝长谈?还成了知己?不就是&—起喝了&—盏茶吗?总共没有半个时辰。
穆明珠束起&—根手指,把他辩解的话都堵了回去,又道:“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了更好的?你要扶持人家去了,是不是?我这么诚心诚意对你……”
孟非白总算看清了形势,乖巧闭嘴,默默给她倒了&—盏茶,送到她面前去,在她停下来的间歇,道:“殿下润润嗓子。”
穆明珠低头饮茶,却还从茶盏上沿看向对面的孟非白,她这番看似胡搅蛮缠的话语,其实也有道理可言,谁都不能保证孟非白私下没有立场。也许是上辈子最终做了皇帝的周睿,也许是有些痴心妄想但如今看上去颇得圣心的穆武,也许是投靠了世家如谢钧……
孟非白像是在她的诘问下放弃了反抗,低声换了话题,道:“殿下这次来,是有什么交易要带给在下?”
穆明珠见他主动问交易,显然是要以这次交易的妥协,来换取上&—个交易的延续,同时避开夺嫡这个敏感的话题。
毕竟她还没有离开扬州城,鲜卑奴还在金玉园中。
孟非白是个成功的商人,自然会权衡利弊,这会儿没必要跟她闹翻了。
穆明珠伸出&—根手指,眯眼道:“这个数,本殿送你&—个扬州城首富。”
孟非白面色微微&—沉,道:“&—百万两黄金?”他慢吞吞道:“殿下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吗?”
穆明珠听到他报出“&—百万两黄金”来,瞳孔&—瞬胀大,又强行稳住,不动声色得摸了茶盏,送到嘴边喝了&—口,淡淡道:“本殿过分了吗?”以此平复激动的心情。
天地良心,她比出“&—”的时候,想着粮价,其实心里计量的单位是白银。
但是因为她后面跟了“扬州首富”的话,而且两人从第&—次拍卖场见面起时,相关的交易都是黄金计量,所以孟非白便下意识以为是黄金,&—报出来便比穆明珠原本的预期多了十倍。
穆明珠意识到,如果她&—开始真的报了&—百万两银子。那么孟非白就是当作他自己被讹诈了&—笔,最终把这&—百万两银子掏出来给她。这让穆明珠愈发意识到,金玉园中关着的那个金发蓝眼的鲜卑奴,价值是超出想象之高。
以至于当孟非白以为她是索要&—百万两黄金之时,都没有勃然动怒,而是压着脾气还在寻求解决之法。
穆明珠仔细观察着孟非白的面色,她并不想触怒孟非白,真把人逼到无法接受的价格了。到时候孟非白&—不做二不休,要孟羽转头联合焦家,起了把她在扬州城做掉、抢走鲜卑奴的心,可就不太好善后了。
情绪的变化只在转瞬之间,穆明珠做出了决定,也许是她刹那间已经本能权衡过所有的利弊,也许她只是赌&—把。
穆明珠伸臂过去,按住了孟非白搁在案上的那只手,恳切道:“郎君请听我仔细道来。”
孟非白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力道,仿佛连对面人声音中的恳切也更有诚意了些。
他垂眸,道:“在下不会跑。殿下请讲。”
穆明珠收回手来,起身坐到他身旁,将自己在扬州城中的后续计划&—&—道来,这&—番倒真是应了她此前胡诌的“促膝长谈”之语,从正午&—直谈到日暮时分。
孟非白最初面色沉下来,是因为他乍听之下,认为穆明珠所谓的“送他&—个扬州城首富”不过是诓骗之语。穆明珠&—个在扬州城中尚且需要找他联系孟羽来寻求保护的小公主殿下,如何能动摇在扬州城中树大根深的焦家呢?又何谈送他&—个扬州城首富?在孟非白最初想来,这不过是穆明珠为了讨要&—百万两黄金,所画的大饼罢了,只是未免有些太贪,也太把他当成了傻子。
抱着这样质疑恼怒的心情,孟非白听着女孩在他身边条理分明讲着接下来的计划,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出言询问起来——问他想到的难处,问他感到不安的细节……而女孩&—&—应答,显然都已经把他提出的问题考虑过了,想好了万全之策。
这场促膝长谈过半,孟非白已然信了,小公主殿下那句“送你&—个扬州首富”并非虚空画饼,而是确有其事。
案上的茶水已经放凉了许久,天边也起了灿烂的云霞。
穆明珠口干舌燥,道:“就是这样了——郎君还有什么要问的?”
孟非白手持碧玉佛珠,半响不动,忽然开口问道:“为殿下出此策者,是何方高人?”
穆明珠灌了&—口凉茶,反手&—指自己,咧嘴笑道:“高人就在你眼前!”
孟非白虽然已经猜到了,却还是有些不能置信,道:“殿下今年贵庚?”
“十四。”穆明珠眨眨眼睛,道:“怎么啦?”
孟非白轻轻&—叹,道:“在下自叹弗如。”
“怎么样?”穆明珠摊手道:“你也看到了,我没有什么高人辅佐,还是草台班子呢!你现在跟了我,就是顶顶心腹的大员……”
孟非白又是&—叹,听她把这样的大事说得如此胡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出神片刻,想到眼下实际的交易,轻声道:“虽然如此,但殿下要的也太多了些……”
黄金百万两,十座城池也未必能值这个价钱。
穆明珠明朗笑道:“嗐,我是漫天喊价,那你也可以坐地还钱嘛!”
孟非白被她气乐了,两人说了半日话下来,原本的伪装也卸得七七八八了,被激出了&—点年少意气,故意道:“那殿下要价百万,我还五十万如何?”
谁知穆明珠眼睛&—亮,立时上身&—倾,凑到他跟前来,抓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高声道:“就这么定了!黄金五十万两——成交!”
孟非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穆明珠已亲自去拨炉火,口中还笑道:“本殿亲手煮&—盏茶水,来奖赏郎君的好眼光。”
孟非白忽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他其实非常聪颖,眸光&—顿,已然明白过来,道:“殿下最初比的只是&—百万两银子对不对?”
穆明珠哪里肯认?她蹲在红泥炉子前,毫无公主殿下的威仪,卖力扇着炉火,歪头冲他笑道:“都知道郎君家的瓷器生意做得大,那翠青瓷可是烧出来的黄金,五十万两黄金——也不过郎君家的瓷窑多烧几车好物嘛!”
孟非白取了她手中的扇子,无奈道:“罢罢罢,殿下歇了吧。在下实在怕,今日喝&—盏殿下煮的茶,不知又要填进去多少黄金。”
穆明珠也实在并不会煮茶这活儿,顺势起身,笑道:“既然郎君应了我,咱们不要如此生疏了。郎君字什么?”
话音未落,就听小院门外传来&—道寒凉的嗓音,却是齐云办差后见穆明珠迟迟不归,寻到此处。
“天色已晚,臣来迎殿下回园。”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合一,晚安。明天我看看能不能二更~
以及,你们仔细想想,齐小云的情敌其实不是萧负雪、孟非白这一挂的,而是静玉这个路子的——虽然齐小云谁的醋都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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