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外,佣人悄然进来点灯,昏黄的灯光与瑰色的夕阳交相呼应,将灰色的檐顶染上一层淡淡的紫色,宁静而遥远。
崔郑挂了电话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文嵩哥,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纪文嵩招了招手,佣人上来端走桌上的冷茶。
“留下来吃个饭吧。”纪文嵩和颜悦色道。
“不了不了,”崔郑摆摆手,“饭就不吃了,有正事,”他顿了顿,直接道,“文嵩哥,我想让纪遥帮我个忙,行吗?”
“哦?”纪文嵩起身,“什么忙?”
崔郑看了一眼纪文嵩身边木偶一样的纪遥。
今天的纪遥看上去比往常更沉默,散发着难言的阴郁味道。
崔郑从小就跟纪遥一起长大。
他是老来子,又因母亲怀他时已经提前替他放弃了继承权,这么一个无害的小儿子自然是得到了父亲百分百的宠爱,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从小到大,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的父亲从来都不会阻止他。
纪遥则是他的反面。
小时候他不懂,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温和好说话,每次见他都给他带礼物的文嵩哥会对自己的儿子如此严厉。
现在他长大了,他已经完全懂得了。
纪遥是纪文嵩的唯一。
不像他,只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一个儿子。
“正事,真真的正事,我最近在弄一个科技公司,人手不够,想搞个软件测试都找不到个懂行的人,纪遥不是这方面特别厉害嘛,中学就拿过奖我记得,借我用用呗。”
崔郑嬉皮笑脸的,上来就把手臂搭在纪遥的肩膀上,对着纪文嵩挤眉弄眼。
纪文嵩微笑了一下,他对所有的小辈都很温和,“纪遥他只是一时新鲜玩过几天,这方面的人才我手下倒有几个,你拿去用吧。”
他说着,招了佣人过来吩咐两句,佣人边听边点头,片刻之后退了出去。
崔郑知道纪文嵩的作风,说不定一个小时之内就给他组出一个正儿八经的智囊团。
在纪文嵩面前说瞎话真是压力拉满的一件事,崔郑硬着头皮道谢,脸上笑嘻嘻的,还在想到底怎么能把纪遥拐走,手臂悄悄拍了纪遥两下,纪遥始终无动于衷,灵魂出窍一般,完全不接他的暗示。
崔郑脸都笑僵了,又翻来覆去找了几个借口,无论他说什么,纪文嵩都如铜墙铁壁一般地丝毫不肯松口。
“我累了。”
纪遥倏然开口,他站起身,避开崔郑的胳膊。
崔郑两条手臂落下来,怔怔地看着纪遥。
真是太奇怪了。
他上次和纪遥在萧青阳的马场夜跑,纪遥还是老样子,锐利又冷冽,什么东西都不入法眼的模样,怎么短短几天,身上的精气神都掉下去了,像是受到什么巨大的挫折般,颓丧得不像那个自视甚高的大天才了。
“站住,”纪文嵩不轻不重道,“毛毛躁躁的,坐下。”
崔郑以为父子两个可能又要吵起来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纪遥却是一脸麻木地真坐下了。
崔郑难掩震惊地看了纪文嵩一眼,却发现纪文嵩的表情也是极为阴沉。
难言的压抑气氛弥漫开来,崔郑几乎要打退堂鼓了,在纪文嵩面前带走纪遥难度着实太大,就算他再长十张嘴都够呛。
正当崔郑要开口提出离开时,佣人拿着手机进来了。
“先生,电话。”
这个时候敢送进来的电话一定很重要,崔郑也就先不说话了。
纪文嵩接过手机,又扫了一眼坐在那一言不发的纪遥,接通电话,直截了当道:“什么事?”
电话那头不知道是谁说了什么,纪文嵩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崔郑被那没什么内容的目光扫了一下,莫名地有些紧张,不自觉地站直了。
崔郑看到纪文嵩静静聆听了一会儿电话,嘴角竟然还流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又搞什么花样?”
崔郑从未听过纪文嵩这样说话的语气。
像是对他们这些小辈的温和,又参杂了一些说不出的味道。
令他莫名地有些毛骨悚然。
“注意分寸。”
最后交代了一句后,纪文嵩挂了电话,把手机递给佣人,望向崔郑。
崔郑连忙避开目光,装作自己刚才是“非礼勿听”了。
“走吧,”纪文嵩挥了挥手,似乎是厌烦了,“把他一起带走。”
崔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纪文嵩和佣人离开后,才惊喜地意识到纪文嵩竟然大发慈悲地答应了他一开始的请求,忙拉了下纪遥的胳膊,“快点,走走走,趁你爸还没改变主意。”
纪遥的胳膊被扯动,人却是无动于衷,冷冰冰道:“我对计算机已经不感兴趣了……”
“什么计不计算机的,”崔郑打断道,“我就是找个借口带你出去玩,瞧你那一脸菜色,走,整点年轻人该整的活。”
他使了半天的劲,最终只得来了两个字——“不去。”
崔郑简直快要无语了。
他万万没想到晏双交给他的任务最难的一环竟然是出在纪遥身上。
他想了一下,实在没办法了,低头凑到纪遥耳边要说话,纪遥却是皱着眉躲开了,崔郑着急地跟上去,急道:“晏双在我那儿。”
纪遥身形顿住。
他的目光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般一点一点扫过来。
崔郑终于看到纪遥身上又有了那么一点活气。
一路上纪遥只说了三句话。
“他为什么在你那儿?”
“他还好吗?”
“他找我有什么事?”
崔郑不知道晏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答得模棱两可全是废话,应付纪文嵩有难度,糊弄纪遥就简单多了,一心一意地先把人运到公寓再说。
“你见了不就知道了。”
崔郑下车,见纪遥面露迟疑,激将道:“怎么,难道你还怕他吗?”
纪遥没有被激怒,他蹙着眉,淡淡道:“我只是怕叫他失望。”
崔郑一怔,他觉得纪遥这个神情和语气都特别的熟悉,很像纪文嵩有的时候的样子。
那种含蓄的却是唯我独尊般的自矜。
他们将自己当作大树,将所有他们身边其他一切的人都当作依附于他们的藤蔓。
所有的关心最终都会沦为一种控制。
“上去再说吧。”崔郑背着手,心中有些期待晏双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又到底能耍纪遥到几时?
电梯门一打开,崔郑就看到他门口蜷缩的影子——当然,纪遥也看见了。
崔郑心想绿茶不愧是绿茶,他明明把家里的门锁密码都告诉他了,还故意蹲在门口装可怜,也不知道纪遥吃不吃这一套?
“怎么睡在门口?”
纪遥走出电梯,目光隐约地谴责了一下崔郑。
崔郑:好嘛,纪遥果然就吃那一套。
两人一走过去,门口的感应灯就亮了,柔和的灯光照在那张脸上,纪遥的脚步顿住,面上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
一旁的崔郑心想晏双剪了头发是挺漂亮的,不过也不至于把纪遥给美傻了吧。
而纪遥真像是灵魂再一次出窍了一般,盯着晏双的那张脸久久不能回过神。
太像了。
之前就像。
现在更是像得……真假难辨。
“嗯……”
晏双似乎是被灯光刺得难受,眼皮动了动。
纪遥看着那薄薄的眼皮下转动的眼球竟感到了一丝惧意,他害怕那双眼睛睁开,打破了面前梦一般的场景。
干净清透的眼珠望向他,那其中蕴含着种种难言的情绪,最终还是化作了一汪宁静的潭水。
“纪遥,你来了啊。”
晏双撑起膝盖要站起来,却是微微一晃,一副要摔倒的模样,纪遥本能地伸手扶住了他。
“谢谢。”晏双靠在纪遥的手臂上,满脸真诚道。
纪遥一言不发。
如他所想,晏双一睁开眼睛,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完全不像了。
梦在面前破碎的感觉残忍又真实。
如同他一直都在逃避的东西被撕裂了展开在他的面前。
一切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晏双。
纪遥沉默地扶起他,门口的灯光将晏双从头到脚都照得透亮而鲜明,连同他身上斑驳的痕迹。
纪遥的目光一下凝住了。
崔郑也是看傻了。
没想到楼下那个看上去禁欲系的戚大夫玩起来这么野啊。
晏双似乎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他猛地缩回被纪遥握住的手臂,瑟缩道:“对不起,我来之前,已经洗过了……”
他仿佛是知道了纪遥内心对某些事情的厌恶,羞愧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我找你,是想向你道歉……对不……”
罩上来的外套打断了他的话语。
温暖的、充满了纪遥身上冷冽味道的外套披在了他的肩头,一双手拢了拢外套两边,将晏双从脖子开始都遮得严严实实。
“进去说。”
纪遥扫了一眼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崔郑,“开门。”
“哦哦。”
崔郑稀里糊涂地开了门,两个人走到阳台,他都还没回过神。
绿茶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说话的语气、声音、情态既要惹人怜爱又要不让人觉得做作反感。
高手。
崔郑一边想真该让他妈也来学两招哄哄老爷子,一边悄悄地靠近阳台听两个人说话。
“……你说的对,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崔郑心想“他”是谁,秦羽白、魏易尘、还是戚斐云啊?
“他看我的眼神总让我感觉他像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纪遥,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那双眼睛像是知道什么似的看着他。
阳台上的夜风吹拂,晏双正裹着他的外套,纪遥身上只穿了单薄的衬衣,背上一点一点地出着汗,他目光冷冽,毫无动摇,背在身后的手却是慢慢攥紧了。
过了很久,也或许是很快,那双眼睛终于移开了,晏双望向阳台下方,下头灯光隐约,楼下的人还未入睡。
“我是在说傻话了,你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声音丝线般地飘散在空中。
“无所谓了。”
晏双忽而一笑,神情苦涩却又透出一股如释重负般的模样,“反正,我们已经分手了。”
纪遥猛地转过了脸。
崔郑心想:完了,纪遥这是要被骗到手了。
晏双看着纪遥脸上复杂的神情,先道:“纪遥,我真的很后悔那天跟你吵架,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话,你能原谅我吗?”
他真的变了。
纪遥心想。
他原本以为他会哭的。
“我已经忘了。”纪遥淡淡道。
晏双感激地看着他。
“那么,你能做我……”
崔郑在外头悄悄做出“男朋友”的口型,摇了摇头,心想这戏码真是不够新鲜,不过尔尔罢了。
“……一辈子的好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