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地狱吗?
列兵卡尔溺于恐怖的噩梦中。
无数细碎的片段闪过脑海。
参军时母亲的眼泪,出阵前大议长的演说,伙伴那清晰的面容镌刻在大脑深处,但地狱般的绝境随之而来。
火焰,爆炸,迅风。
灼烧,撕裂,斩断。
他只记得自己在冲天的雷动声中疯狂冲锋,跨过焦黑的大地,躲过一次又一次死亡的触摸,在身边与附近的战友接二连三倒下后,独身一人来到了康德的军阵之前,呐喊着开始首次也是唯一一次战斗。
然后,他看到视野之中出现模糊的人影。
那人似乎拿着什么,旋即有几道光束袭来,红色弥漫了视野,他没有感受到疼痛,只觉得自己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茫然看着天空,脑海中闪过了家乡的样子,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被置身于湖水之中,起伏震荡,不知身在何处。
再一次恢复意识时,他几乎恐惧地叫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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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却无法发声。
他茫然睁着眼,只看到天花板的奇异灯具。
那是一个巨大的盘子,一环一环排列着光晕。
视线向下,身体不能动弹,他只是发现自己似乎躺在什么地方,而视野之中,站着一圈人。每个人都披着绿色的袍子,用面具遮着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双眼睛、模样肃然而专注。
他发现有个人手中拿着细小而雪亮的刀具。
而其他人也在注视着他……或者说,他身体的某一部分。
他隐约听到这个持刀者在说话,但说的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通用语,而是另一种语言,而紧接着,一个没有任何语气波动的声音随之响起,充满了金铁的交鸣——那是通用语,但每一个词语,他几乎都听不明白。
而围在他周围的人却能听懂,一个个点头答应,或者更加专注。
不妙的感觉在心中积蓄,卡尔能听到咔嚓的轻响,看到那手持刀具的人双手下放、双肩抖动,他看不到对方的手,也看不到对方拿着的玩意儿,但从这肢体动作来看,让他想起了正在厨房切土豆和肉的母亲。
他时常在厨房的窗户外看到母亲忙碌的样子,只能看到上半身,能看到母亲微微抖动的肩膀,听到咔嚓咔嚓切开食材的响声。
就像现在一样。
啊,这人身上的绿色袍子也沾着许多血——如果在肉摊前看到这个人,那他一定是个屠夫。如果在厨房看到这个人,那他一定是个厨子。
那现在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我躺在他面前,又是在做什么?
不知何故有些迷糊的猎兵卡尔,于此刻被一闪而过的灵光照耀脑海。
那各式各样的刀具像是邪恶的恶魔,在闪耀的灯具下闪着冰冷的光。
持刀者身上溅满鲜血,似乎在做恐怖的切开和分割,与此同时,他的嘴里也说着从未听过的语言,需要另一个恐怖之音翻译成通用语。
更多的与他穿着同样服装的人,围站在旁边,肃然如学徒。
而自己,正是被围在这些人当中。
躺在一处台子上。
被华丽而神秘的魔法物品所照耀。
这……
这简直是……
他想到了入伍之时所接受的四节神秘学教程。
其中一堂课就是讲解种种黑暗仪式的危险之处和辨别方法。
他也想到了镇子上来的剧团,据说是从大城市来的,接受了全视之塔的资助和指派,为评议会的民众们表演节目。他被舞台上宏大华丽的魔术戏法所震撼,对女主角窈窕的身段和美丽的容颜念念不忘。
当然,也对反派邪恶的献祭仪式印象深刻。
所有看过那戏剧的人都对此印象深刻,当然也牢记剧中的情节,他们无法接受美丽善良的女主角最后居然被邪恶的堕落法师绑在献祭台上汲取生命、献祭魂灵,因此更是戒惧和厌恶堕落法师和恶魔邪灵的黑暗勾当。
——毕竟预想中男女主角的大团圆结局并没有发生,人们被喂了好大一坨屎,自然是如遭雷击、痛彻心扉,因此更加愤愤不平,他们每个人都强化了对黑暗仪式的认知和警惕,卡尔也不例外。
他家里还放着镇法务部免费派发的《邪恶力量一百问》宣传画册。
上一任的镇法师老爷试图与本地商人勾结,想将这宣传画册强制派发收费、大赚一笔,事发之后,商人的全部家眷被奥术猎兵们判以堕法师同党之罪,全数用火生生烧死,孩子都不例外。镇法师老爷被当众处刑,他被强制到场观礼,看到了平时高高在上的法师老爷被困在魔法刑具中哀嚎不止、折磨得不成人形。
据说,奥术猎兵老爷们要把这犯了罪的法师老爷押送至整个郡巡回展示,在走完最后一个城镇之前,并不允许犯人死去。
奥术猎兵们在行刑前向民众们再度宣布了处刑的法理和国家的天条。
——奥法评议会的立国国策之一,就是矢志不移地与任何邪恶力量战斗,其重要方式之一,就是提升民众对堕落力量的认知和警惕,任何敢于阻挠和妨碍这国策推进的,都是奥法评议会不可饶恕的罪人。
有赖于这种种措施,即像卡尔这样的前平民,对邪恶力量的警惕和认知也极为深刻。虽然在半梦半醒、茫然浑噩之间,但发现自身所处的地狱般的危险情状之后,他依然立刻得出了结论。
完蛋了。
被当成祭品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拼尽力量想要挣扎,于是剧痛回归脑海,他疼得眼前发黑,但肢体渐渐恢复知觉,半梦半醒间,他听到惊叫,这些穿着绿色大褂的邪徒们开始慌乱,他听到那个献祭者在大喊。
依然是听不懂的语言。
但那没有任何语气波动、宛如金铁交鸣的声音,说出了他无法理解的词语——麻药,抗性,凡世,辅助……组合起来就是他听不懂的话。
他再次昏了过去。
不知这一次的昏迷是何种原因,但他总能确定其中一个原因——在耳边的喊声渐渐远去之前,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一只手和一条腿……他已无法感受到它们。
恐怖的梦魇如潮水退散,他发出了短促的惊叫,睁开眼睛。
阳光明媚,从头顶的窗户洒落在雪白的床单。
卡尔粗粗地喘了两声,神思这才回归,他看到翩然的裙角扬起,雪白的身影小步跑来,百灵鸟般清脆的喊声响彻耳畔。
“又做噩梦了吗?”悦耳的女声询问道,“你还好吧?”
卡尔低头看着右腿层层包扎的厚重纱布,又看了一眼光秃秃的左前臂,涩声道:“……没什么,谢谢。”
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儿。
她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衣服,眼部以下的脸部皮肤都用白色的罩子遮住——这里所有的非伤员都戴着那玩意儿,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清容貌,看不到喜怒,看不到那面罩后的表情是漠然还是嫌憎。
但她不同。
卡尔知道,这女孩儿是在笑。
因为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常常眯成了月牙儿。
她穿着白色的长袜,踩着雪白的鞋子,裙角轻摆,犹如精灵。那身姿难以置信得纯净,明亮的眸子美丽无比,只是那双眼睛与盘起的秀发就引人遐思,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象面罩之下的美丽。
她小跑到这里,左右两排的伤兵们都在行注目礼,远处床上的士兵都探着身子看——朱莉女士是这里的天使,她换药轻快麻利,动作温柔娴熟,对谁都充满耐心,平时却活泼热情,她已轻易征服了一整个病房的伤兵们,所有人都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哪怕……
——哪怕她是敌军的医护人员。
是的,敌军。
朱莉小姐是被震旦之龙征召、为其工作的医疗护士。
此刻却在看护照料他们这些奥法评议会的伤兵。
——不要误会,朱莉小姐并不是被评议会俘虏、因此被迫提供医疗服务的,如果是这样,那这满屋子的伤兵都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将她安全送回远港。而事实远比这个尴尬,他们才是俘虏。
在交战中被击伤,然后变成俘虏。
诡异的是,无人记得自己被俘的过程,多半只记得被蚊虫叮了一口,或者被巨大的力量掀飞推动,而后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就出现在病房里,大家躺成一排,身上的伤口被从未见过的雪白布料仔细包扎,盖在身上的被子柔顺雪白,贵得不像话。
——像列兵卡尔那样有着不可承受之重的回忆的,是极少数。
被康德俘虏了。
却得到了极为妥善的治疗。
死里逃生,先是哭泣,而后不解,失去肢体的人癫狂崩溃,但也慢慢认命。时间过得很快,没有一个人知道战争的进展,大家沉寂下来,安心养伤,然后纷纷爱上了护士小姐们,但无人敢倾诉衷肠。
毕竟他们的身份,依然是俘虏。
每一天,最多的问题是——康德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只是普通的士兵,而且伤势不轻,没有什么价值,更配不上如此细致的治疗和看护——别的不说,光是被他们污染的绷带和床单被褥,其价格已是他们的薪金甚至抚恤金所无法偿还的。
更别说最近开始提供给“模范病号”的冰淇淋、可乐等甜品饮料,其在评议会国内的卖价之巨,简直让这些大头兵怀疑人生。
收容伤兵,治疗俘虏,尽心竭力,向出身普通的士兵提供如此昂贵的医疗和服务,康德这种令人费解的善行简直愚蠢迂腐,但百思不得其解的伤兵们无人敢出言讥讽,甚至连腹诽都不太敢。
一则是吃人嘴软,二则……
那地狱般的战场和残酷血腥的杀戮,已经完全刻印在这些人的灵魂之上,令他们至今感到心有余悸。
这些日子以来,那些失去肢体的士兵往往会狂躁暴怒、哭泣诅咒,可就算恶毒的诅咒甚至降临在格里芬-威廉姆斯头上,那些士兵们也没敢对震旦之龙口出恶言。他们宁肯相信康德有什么阴谋和盘算,也绝不会认同传闻中的远港之主是个好心肠的家伙——开什么玩笑?
经历过那一战的人都有一个共识……震旦之龙是个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点燃和掀飞的纵火狂、炸弹魔和破坏疯子。
在有了“康德绝对有什么阴谋”的认知后,配合着“我也绝不可能反抗得了”的失败主义想法,伤员们都渐渐躺平。他们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医疗待遇,并且尽量去享用那些美味的食物——反正总要还给康德的。
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病房渐渐变得和谐,伤兵们不再寻死觅活,也没有俘虏强调骨气、消极对抗。任何敢粗暴对待护士小姐的往往会遭到全体的冷遇和呵斥,闹事的人再被朱莉小姐水汪汪的洋溢着悲伤的大眼睛一看,负罪感便很快充斥全身,很快就软化了下来。
受伤的男人往往缺乏安全感,很容易向护士小姐这类的角色寻求呵护和母爱,对方若和颜悦色、温柔以待,那这种心情往往会演变为好感甚至爱情。只是这种因创伤、痛苦和无助而生出的感情往往以悲伤告终,人家毕竟只是在工作,对谁都这样,对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毕竟你不帅,当时叫得又很丢人。
伤员们很快适应了“俘虏+养伤”的特殊模式,他们也曾想过逃跑,但完全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可爱多又太好吃,最终还是作罢。
与护士小姐们的交情越发深了,但多半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但他们还是乐于与护士们交谈聊天,这是难得的享受。
听说本病房表现良好,明天可以安装广播了——他们也很期待,却不知道震旦之龙的罗网已经悄然撒下。
也有人径直问——护士小姐,康德殿下为什么要救我们?
“因为你们也很可怜。”
朱莉小姐的眼睛里飘过淡淡的愁绪,轻声转述着康德殿下的说辞:“殿下说,你们是无辜的,也是勇敢的,你们本可能成为传奇的勇士、立下万世传颂的功业,却被冷血残酷的政客驱使、无意义地浪费生命。”
“能被远港战团俘虏的,都是冲到我军阵地中的,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勇敢者,只要能活下去,就值得拥有第二次机会。”
这话让士兵们百感交集,有很多人想到了格里芬之前说过的漂亮话。
康德的言辞同样漂亮,但这里有洁白的床单和美味的食物,有温柔的护士和细腻的医护,这怎能说是漂亮话呢?
唯有卡尔之流的伤兵注视着光秃秃的残肢,心中酸涩难耐。
康德的医疗技术再强,也无法让他们的断肢再长出来,所谓第二次机会,又有什么用呢?
也有人开起了玩笑:“我们之前还在与康德的士兵作战,被俘之后却被如此精心照料,有美味的甜点,也有温柔的护士小姐照料,别说是评议会了,就算康德自己的伤兵,也不过是这种待遇吧。如果康德殿下的战士们看到我们这些俘虏被如此精心照料,会生出不满的情绪吧。”
“不是啊。”
美丽的护士变得健谈开朗,她像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周围床位的士兵们都直起身、侧着耳朵听着她讲话,绘声绘色的。
“受伤的战友们,都住在高高的楼里,我去过两次。”
她语气中露出了向往和惊叹:“我去过两次,在时空枢纽中转,那里一定是神国,道路宽阔,天空湛蓝,高楼大屋,纤尘不染。有几十层那么高,许多层楼,都是安置受伤战友的,大家可以自由选择,想一个人待,就在一间房里,想跟熟悉的朋友一起待,也有多人的病房。”
“战友们有电视看,有电影看,也有游戏玩,有厨师专门给他们做饭,他们使用的也是最好最有效的魔药,有负伤补贴,有战斗勋章,也有专门的军功补助,还有啊,那里的环境真的是很好的,很大很大的地方,就像宫殿一样大,又干净又整洁,比这里好多啦,外面全都是沙子……”
她越说,大家的心情就越复杂,仿佛被康德这个渣男玩弄了一样。
——虽说这种差别待遇理所当然,但他们还是很酸涩,心情很复杂,甚至很嫉妒,又很好奇,远港伤兵们的养伤环境究竟有多好?
在这之前,他们觉得,像这种干净的大房间,有护士照料巡视,有好吃的食物,有干净的被褥,已经是很好很好的待遇了。
朱莉小姐没有多说。
虽然远港伤兵与战俘们的医护环境天差地别,但真正的差别对待,她却没有说出来——这些俘虏伤兵,确实是有利用价值的。
她知道康德殿下组建了战地医疗团队,经过了相应的医疗培训,但临床治疗需要大量的实践支持,这种经验是纸面知识所无法传授的。
所以,在给一名远港伤兵进行手术治疗之前,该医护团队都要在五到十名类似伤势的俘虏伤兵身上进行足够的实践演练。
这是俘虏们的第一种用途。
养伤的俘虏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只是百感交集地遐想和怅然,片刻之后,有人轻声道:“远港那边……总归也死了人吧。”
这话不是很合适,士兵们默然不语。
他们之中,除了像卡尔这样露头就被吊打的零杀菜鸡外,也有一些跟远港士兵交锋对战的强手,他们知道当时下了多重的手。
“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
朱莉轻声道:“康德殿下会跟你们了结这件事情的。”
啊,只能如此了。
士兵们望着自己身上整洁的绷带,与远港为敌,还被如此厚待,负罪感不禁涌上心头——虽说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基操是忘恩负义、蹬鼻子上脸,但如果在这之前被集团军级的火力洗了一遍,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被康德所俘虏的恐惧与不安,早已在一开始就宣泄干净。
现在他们的心情出奇得坦然——被这样对待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想要什么,就拿去吧,若是过分了,大不了就去死。
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家。
——但这些俘虏们所不知道的是,他们现在距离家乡已经无限遥远,在这个远离凡世的异位面中,另一处庄严神圣的殿宇之外,身穿礼服的军人们列阵站定、高举武器,康德身披战衣,站在最前。
“鸣枪——”
清脆的枪响声中,康德喝道。
“向即将暂时沉睡于静滞力场的战友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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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这章大概要写九千到一万字吧……但已经晚了,明天再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