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这片平原，就要到远港了。”
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连绵向东，驮兽铃动，臭气熏天。
远处有两支精灵远征军巡林骑兵远远监视，也有一支歌德公国骑兵在另一边远远护送，原因有二，其一，这支商队的主人持有康德殿下与蒂娜公主的信物，其二，她的商队中有将近两千名绿皮。
前者意味着她是震旦之龙的好友与贵客。
后者意味着，她带领着一个巨大的不确定因素——两千名凶残的绿皮，甚至可以冲开一座小城的防御，将那里变成人间地狱。
这支商队前半部分与后半部分泾渭分明，前一部分干净整洁、井然有序，人类的车马，人类的护卫，而后半部分则是恶臭冲天，将近两千余绿皮所构成的混乱队伍在喝骂、叫喊和吹牛逼中乌央乌央地前进。
随行的法师护卫定时吹拂狂风，将试图上前侵蚀的臭气向后吹散，后方响起的嘹亮对骂和嘈杂叫喊不绝于耳，令每一个文明世界的人类都厌恶、忧虑和不安，无论如何，两千多名绿皮跟在屁股后面，这种感觉并不好。
在被层层护卫、严加防守的车队中央，维达尔家族家徽所点缀的宽敞马车之中，体型娇小的少女坐在固定于马车地板的梳妆桌前。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轻轻侧头，银色的秀发甩开柔顺的浪潮，她将放在一旁的小礼帽拿起来斜斜戴好，继而身体前倾，凑到镜前，歪歪头，侧侧脸颊，从各个角度观察自己的脸，抿了抿嘴唇，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假笑，而后发现眼角这边有点不对，于是伸手拿起了放在一旁的眉笔。
然后她的动作僵住了。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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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将眉笔扔掉：“我他妈在干什么，康德这个傻【哔——】，一点都不把我放在心上，老娘为什么干巴巴自己凑上去，还要主动赔笑？”
她把桌旁的信拿到手里，第一行“亲爱的朋友”简直扎眼，即便已经过去很多天，再看一次，依然怒气槽拉满，蕾奥娜作势欲撕，而后露出了纠结之色，然后脸色阴晴不定地将信放下。
“王八蛋。”她恨声道，“要当着你的面撕碎然后糊在你熊脸上啊！”
她愤然将信扔到一边，过了几秒钟，忍不住转头看，见那封信好好地落在床榻上，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女孩儿望着镜中的自己，揉了揉脸：“他该不会真的……”
“——他狗日的敢！”蕾奥娜咬着手指，“他要是敢这样，我就，我就……”
纠结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说出什么能够威胁康德的计划和想法。
“哼……”女孩儿拍了拍自己的脸，悻悻然道，“想这个做什么，反正他现在名声这么大、本领这么强，我也没什么能够威胁他的……”
说到这里，蕾奥娜露出了怅然之色。
是啊。
瓦伦坦初见，她和康德还身份相仿，甚至自己还要比他强一点——自己是帝国南部望族的贵女，维达尔商会的大小姐，而康德那时是帝国的黑名单成员与秘密通缉犯，是歌德这一随时都可能覆灭的公国的所谓驸马。
仅此而已。
那时的他只是会一点炼金术，勇敢一点，有一点厉害，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优点和优势。
她与他被困在瓦伦坦这个城市，被精灵的兵锋所威胁，相依为命。
然后呢？
然后苍天之星自长天而落，瓦伦坦之战震惊当世，然后是千里驰援丹枫琉森，七战七胜，一己之力逼和暮月王朝，远港，破碎群岛，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无人能挡，无可匹敌，震旦之龙威震寰宇。
而自己还是自己，一个帝国佬。
蕾奥娜怔怔出神，心绪起伏。
数月之间，康德便从辉沙镇的幸存者变成了威慑环球的禁咒法师，连凤凰王、帝国皇帝与奥法评议会议长都要尊敬和重视的强者，而就算是自己的父亲，维达尔家族的家主，在皇帝面前，也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身份之差，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维达尔那点人脉、财富和商路，在对方眼中算不了什么了吧……
少女露出了黯然之色，轻声道：“来干什么啊。”
为什么要收信，为什么要回信，为什么要来。
这么长时间不理我，写了一封信，我就要屁颠屁颠跑来给你做事。
凭什么啊……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自嘲一笑：“整天被人夸会做生意、有天赋，明明这么会做生意，怎么轮到自己时，搞得这么便宜……”
“明明应该让那个叼毛亲自过来、重礼邀请的，那我才会考虑考虑是不是要帮他做事……唉，我在想什么啊……买方市场啊……”
银发少女低声道：“到底怎么办才好啊……”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铃声，一直服侍左右的老管家的声音低声传来：“大小姐？金牙又来了，我已经派人去请墨尼尔大人。”
蕾奥娜愣了一下，说道：“知道了。”
她望着镜中的少女，眉眼流转，一脸哀怨，旋即深吸一口气，蕾奥娜伸出手来搓了搓脸颊，闭目片刻，再度睁开，神色已经变得极为冷冽。
不要让人看出自己的想法，不要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情绪。
做生意，就得这样。
她推开窗户，冷眼斜睨。
哼哧哼哧的声音从后方响起，片刻之后，一只巨大的野猪追上了前行的马车，野猪上骑着一个大只佬，绿色的皮肤，粗大的手指戴着闪闪发光的黄金戒指，相对绿皮来说瘦小的身形居然穿着一件华贵的长袍，地包天伸出的獠牙镶着闪耀的金子。
“日安，尊贵的蕾奥娜小姐，俺金牙-大小伙子向您致敬。”
大陆的绿皮居于北方荒原，那是人迹罕至、环境恶劣之地，文明并未触及之所，是世界的边缘，在那里居住的兽人，已知的巨型氏族传承有八种，他们体型外貌相同，但不同部落之间各有差异，就像人类一样。
邪月氏族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
金牙-大小伙子就来自邪月氏族，这个氏族的兽人是绿皮中最聪明的，也是与文明世界的联系最为紧密的，或者说，它们即是绿皮与文明世界交流的桥梁——近年来生意越来越大的绿城商会，便是他们的产业。
这一氏族对财富与利益的渴求，甚至在某种方面取代了兽人打架和吹牛逼的天性，成为他们行动的准则。
所以绿皮商会垄断了来自北方荒原的所有生意，他们从文明世界购买金属、酒类、武器、粮食、原料等产品，运到荒原，换取来自这险恶之地的珍贵兽皮、稀有矿石与施法材料——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商品，即绿皮这一悍不畏死、渴望战斗、容易养活、不用抚恤的兵源。
角斗士，雇佣兵，奴工——兽人各族之间的日常厮杀与争斗源源不断地输出这些东西，绿城商会把持着这独家的生意。
而蕾奥娜的队伍中所带领的两千余名兽人，便是绿城商会协助购买、挑选和管理的，个个都是活蹦乱跳、又威又劲的小子，而且在绿城商会的看管下，虽然时时斗殴吵架，但两千余名绿皮聚在一起居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斗殴和死伤，也得全部归功于邪月们的管理方法。
蕾奥娜看了一眼金牙，淡淡道：“什么事？”
“这不是快要到远港了吗？”金牙搓手笑道，“有些事情得商量商量。”
“商量？”银发少女说道，“契约合同，白纸黑字，定金已经付过，绿城商会帮我将这些绿皮安全带到远港，结清尾款，你们就可以走了。”
金牙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巨大的黄金耳环甩来甩去：“俺们想见见传说中的大技霸，得请小姐您引见引见。”
他说到“大技霸”这三个字时，加重了语气，甚至有些讥嘲。
蕾奥娜看了他一眼。
笃信大技霸传说的，只有赤锤与红镰两个部落，其他的绿皮对此漠不关心，由以邪月为最，尤其是听说所谓的大技霸竟然是个人类，他们更是嗤之以鼻，认为赤锤部落的绿皮脑壳坏掉了——开什么玩笑。
但在绿城商会这帮商人看来，什么都是可以交易的。
如果钱到位了，别说康德自称大技霸了，便是他自称为神，邪月们也会点头称是，而且尽心竭力帮他骗、帮他吹。
银发少女暗自皱眉，她对邪月氏族的绿皮们没有好的印象，事实上，即使是绿皮，在从事商业活动之后，奸诈和心计便会刻入骨髓，在金钱的诱惑下，再愚蠢的兽人也会变得精明无比、直觉惊人。
她说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会跟他提一下。”
金牙催动坐骑，望着蕾奥娜，那铜铃大的眼睛中透着生意人式的狡猾和冷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不会有人相信这种眼神出自愚蠢无脑的兽人。
这大只佬压低了声音：“俺知道你在想什么，小虾米，你前段时间在接触其他氏族的绿皮，想要绕过俺们去骗那些笨蛋是不是？俺们要警告你，绿皮的生意，只有绿皮能做，你知不知道那些想要绕过俺们、直接去荒原做生意的小虾米们都怎么样了？俺们把他们的头盖骨堆成了山。”
蕾奥娜的眼神变得冰冷起来。
“那康德殿下是个会玩的，别人想要使唤绿皮，都用钱买，他不想花钱，要用大技霸的头衔白使唤。”
“他可以白使唤绿皮，但要给俺们付钱，俺们要拿钱，拿了钱可以帮他骗，他虽然禁咒厉害，但很多事情用不了禁咒，这个俺们明白，他跟歌德小虾米闹掰了，跟帝国小虾米不对付，跟评议会小虾米结仇，跟尖耳朵有旧怨，他想要听话能打的小子们，俺们兽人很好使。”
金牙说到这里，拍了拍胯下的战猪：“相当好使。”
——从头到尾，邪月们都不相信大技霸的传说，谁会觉得一个人类会是所谓的大技霸呢？他们认为赤锤绿皮的脑袋坏掉了，觉得震旦虾米康德是个狡猾的小虾米，竟然想骗绿皮白白帮他打架，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要分钱，要给邪月分钱。
蕾奥娜眼神冰冷，嗤笑道：“你要是这么认为，就这么跟康德说吧。”
金牙冷笑道：“小虾米你不老实，俺们是做生意的，不能得罪大主顾，俺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想用绿皮来讨好康德，还想甩开俺们，可好处不能让你占去，这得看俺们绿城商会答不答应。”
蕾奥娜神色一变：“谁要讨好他了！”
“当然是你啊，俺都看出来了，每次提到康德你就变了脸色，俺都知道，你不就是什么都拿不出手吗？用俺们绿皮来钓凯子，可不能不给钱。”
金牙冷笑道：“没有绿皮，你还有什么，你还算什么？”
银发少女柳眉倒竖，厉声道：“闭嘴！”
“你们小虾米一直这样，总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被俺们叫破心里那一套，就发火，可你要想清楚，康德是想要俺们，还是想要你？”
兽人指向后面：“五百个战猪大只佬，一千五百个兽人小子，够不够给康德撑场面？他们是俺们挑的最能打的兽人，又威又劲，个个都拿大砍刀、穿铁衫、插骨矛，俺们可以让他们相信康德就是大技霸，康德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而这样的绿皮，俺们还能从荒原拉来成千上万！小虾米，你说，康德现在缺兵，他是看重俺们，还是看重你？”
蕾奥娜抿着嘴唇，马车内的身躯颤抖不已，带着丝质手套的小手紧紧地握住窗沿，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想大声驳斥对方的发言，但这个狡猾绿皮喊破了她心中最本质的担忧——她能给康德带来什么。
毕竟商人的思维已经融入了她本能的思考之中。
答案让她无力，甚至恐慌。
金牙继续道：“俺也不想得罪你，俺们跟维达尔还有生意，你要替俺们引荐康德，跟俺们的生意也要让步，从康德那里拿的好处，俺们也要分，哼，小虾米想装成大技霸，还得俺们点头啊……”
——话音未落，天边隐隐响起轰鸣。
金牙惊了一下：“什么声音？”
与此同时，商队护卫官喝道：“减速！减速！停止前进！防御！”
兽人想了想，立刻看向蕾奥娜：“如果有人打劫或者干坏事，俺们会帮忙，但你们得给钱——你笑什么？”
金牙-大小伙子愕然发现，这人类小虾米竟然在惊讶之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你知道是什么来了？这怪声……”
——他听到了天空传来的呼啸。
三架重型直升机飞掠而过，旋翼破空的呼啸响彻长空，旋即大地震荡，护卫们的呼喝隐没在这由远及近的轰鸣声中，刹那之间，金牙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因为他听到了自远处而来的声潮。
那是这辈子听到的最多的吼声。
是北方荒原压过狂风、压过雪暴的咆哮。
那是……
“waaaaaagh！”
两边的丘陵腾起黑烟。
一道道闪电般迅疾的影子呼啸而出，自矮坡一跃而起，重重落地，那是咆哮着的钢铁战兽，喷吐着浓烈的黑烟，身体长满了獠牙、插满了骨矛和其他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撞角鲜红，骑着它的大只佬正在仰天咆哮！
“waaaaaaagh！”
金牙震恐道：“那是什么！”
他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和羡慕，胯下的战猪颤抖着低嚎！
数量成百的重型绿皮机车暴走狂怒，自两侧丘陵不断冲出，沿着平原疾驰，与商队交错，车上的绿皮们穿得花花绿绿，各种酷炫的铁器、电子板、塑料制品和骨制品等玩意儿披挂全身，他们一手把着车把，一手抬起，向着车队竖起中指、吐出舌头，机车上的旗帜、骨矛和图腾迎风抖动！
他们在狂笑！
而更大的轰鸣声自前方传来，机车之后，一辆辆皮卡、肌肉车、大脚车不断冲出，顶棚已经被掀掉，甚至方向盘都被绿皮们爆改，车身涂着惨白的骷髅、鲜血的兽脸和绿色的血滴，狰狞的撞角、恐怖的绞肉机和可怕的外焊装甲令这些地球的民用车看起来像是一只只战争巨兽！狂笑着的绿皮拧动阀门，一道道管路向天喷射火焰，发出诡异的啸叫！
金牙目瞪口呆地望着一辆重型皮卡呼啸而过，车斗上的绿皮踩动一门重型高射炮，枪管向天喷射炮火，发出砰砰巨响，车上的绿皮吼叫道：“小虾米你们好啊！大技霸让俺们来迎接你们！”
其他的绿皮们应声狂吼。
“waaaaagh！”
绿皮震颤道：“这……这……”
他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
然后他听到了狂烈的音符，激昂怒吼，仿佛血液的沸腾。
荒丘之后，真正的庞然大物飞腾而出，一辆辆越野卡车宛如科莫拉战争巨兽，铁链勾锁，冲矛横放，大量的战争机关浸染鲜红涂料，挂在车身上的绿皮们放声狂吼，金牙骇然看去，认出了最中间最大的那辆车上的绿皮影！
那是……
“砍翻天！”
被越野卡车们拱卫的战争堡垒，车斗垒砌高台，砍翻天站在最高处，他的背后是密密麻麻、摞起架设的喇叭、高低音炮与剧院用大型音响，兽人军阀抓起倒刺遍布、狰狞威猛的音响，轰然奏乐！
高台一下，九名兽人锤动图腾巨鼓！
震撼、狂烈而刺耳的音符响彻天地，绿皮们齐声怒吼！
“waaaaaagh！”
“俺们是——绿皮洋枪队！”
砍翻天也看到了蕾奥娜，高兴地挥着手：“小虾米蕾奥娜！大技霸让俺们来接你！他们在后面！俺们先去拾掇一下后面那些绿皮小子！”
金牙胯下的战猪已经软腿栽倒。
绿城商会的兽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周围的一切，望着绿皮洋枪队之后，巨龙呼啸而至，然后是比绿皮们正常很多的战争机械，人类骑兵，精灵骑兵，法师……他们漫山遍野而来，来到此处。
最后，他看到了被各色人等拱卫而来的震旦人。
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他双腿一软，不由自主跪下来。
车队早已停下，蕾奥娜走下马车，漫天喧嚣，兽人的咆哮自后方而来，可蕾奥娜的眼中耳中再无其他。
康德背在身后的手一翻，火红的玫瑰花束凭空而出，递到身前。
“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蕾奥娜-维达尔，我的红颜知己、患难之交，她已经受我邀请，入主西歌德公司，为我打理私人生意。”
康德握住蕾奥娜的手，向身后的幕府官员与各界人士们微笑。
“来，大家认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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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更新——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