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三是有威信的。
哪怕听他言下之意,手下的老兄弟们各有打算,甚至隐隐有架空他的意思,只将他当成稳定人心的旗帜与吉祥物——但他还是有威信的。
只有他才能让队伍中的震旦系和歌德系的人都心悦诚服。
一路陷阵冲杀,一路收留流民百姓,一路为人分忧解难,并且接连不断地取得胜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才叫威信。
所以洪三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在他看来,现在的成就和地位不过是空中楼阁,之所以连战连胜,只因为对手只是些不成气候的山贼匪类,他集中兵力,以强击弱,使用恩师所传之谋,自然无往不利,但如果对上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正规军,那纵有千般奇谋,也不过是一个败字。
而所谓的威信、人望和敬服,只需要一场大败,就能灭得干干净净。
问题是,他心里有数,但别人心里都没数,这才是最要命的啊……
但无论如何,现在这种威信,还是有用的。
他直接将康德介绍给众人,说这是他师叔,要拜做军师,几位头领心中自是不愿,毕竟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白脸肯定是跟山主一路,没本事倒也罢了,如果是个有真本事的,那岂不是大大增强了山主的权力和力量?
但他们却无法质疑和反驳。
毕竟洪三都说那是他师叔了,这年头,尊师是与孝悌同为重要的,你质疑人家师门长辈没本事,那就等于是打山主自己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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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去做这种不识趣的鸟事儿。
那宋头领率先反应过来,这是个身材矮胖的黑厮,一副恳切忠厚的模样,立刻拜道:“既是山主的师门长辈,必然是经纶天下之才,有军师襄助,合该俺们会中兴旺,小可宋保义,见过军师!”
剩下两位头领见状,心中暗骂一声,也打点精神下拜。
那体型雄健、皮肤粗粝黝黑的汉子看了几眼康德,见他皮肤白皙、眼神柔和,于是随意拱了拱手道:“不才陈鸿鹄,见过军师。”
最后一人较之陈头领,无论仪态还是神色都更加沉稳几分,他露出了几分笑意,说道:“黄金统,大老粗一个,请军师多多提点。”
康德点了点头,淡淡道:“你们好,不必客气。”
他这番心不在焉的回应,也不行礼,也不客套,也不做自我介绍,有点不太给面子,于是,三个头领的差别就显出来了。
宋头领依然笑眯眯的,不以为忤,神色非常和善,黄头领也含笑而立,但笑容淡了几分,那陈头领的脸色却是变得有些难看了,甚至轻哼了一声。
依然是宋保义,他见场面有些冷,立刻说道:“山主,军师,俺们三人来此,是为了刚刚发生的大事,市长关闭城门,有进无出,宣政官张榜巡讲,命令商铺歇业、百姓还家,恐怕大战将起,市长定要征募一切力量,与精灵火并厮杀,俺们天地会肯定在他的盘算之中……”
天、天什么会?
康德一直没问洪三这个有活力的社会团体究竟是什么名字,料想这群没文化的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儿来,没想到居然特么的这么酷炫。
妈的,还说我这龙傲天的化名太大了,镇不住,你这天地会更嚣张吧。
以及,洪三你这直不起腰杆的,也配做天地会总舵主吗?
康德心中吐槽,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是听宋头领继续讲。
“咱们到了此地,市长热情欢迎,给房给钱,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如今看来,怕是早有盘算,如今要是想一走了之,恐怕没那么容易了,他们定然要让我们帮忙守城,怎会让我们一走了之?”
宋头领说道:“此事太大,前途未卜,兵事凶威,我等蛮汉野人,行事顾此失彼,是战是走,还得让哥哥拿个主意,幸得有军师襄助,那便更好了。”
这人说话,真是滴水不漏。
陈头领说道:“是战是走?走得了吗?我们若是敢走,市长第一个放不过我们,便是乔装打扮走脱了,到了外面,遇到精灵,也是十死无生。再说了,如今我等手下千多人马,官员礼遇,前呼后拥,生活安逸,难道还要去露宿荒野、整日担惊受怕吗?既然走不了,那就放手一搏吧!”
他断然道:“不如趁着此时手中有兵马,搏一场富贵,那市长虽然有所图谋,但却是职责所在,是个讲理的,我们助他守城,立下功劳,他必然会重重酬谢,若是能混个一官半职,今后便是人上人了!”
两位头领都发表了看法,众人的目光落在了黄金统的身上。
黄金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小弟都听洪家哥哥的。”
“也是个不爽利的。”
陈鸿鹄望着康德,粗声粗气道:“不知军师有何高见?”
康德也不理他,对洪三说道:“等市长的人来了,你再喊我。”
说完便自顾自地上楼去了。
陈头领被闪了这么一遭,面色更加阴沉,几乎滴出水来了,洪三心中暗自叫苦,等康德上楼之后,这才小声道:“陈兄弟,我师叔就这脾气,你多担待些,他不太通晓人情世故……”
宋头领拍了拍陈鸿鹄的肩膀,说道:“既是山主的师门长辈,必有惊世才华,所谓神仙人物,瞧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足为怪。”
陈头领哼了一声,也不打招呼,径直转身走了。
“唉,陈兄弟!”
宋保义喊了几声,见对方并不回头,便说道:“哥哥,我去劝劝他。”
见两人都走了,黄金统也不好待在这里,寻个了由头,也告辞离去了。
只剩下洪三站在房中,望着三人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人多了,路一宽,就会变成这样啊……”
康德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变成什么样啊?”
洪三也不回头,他这些天烦恼多多,无人倾诉,直至康德到来,两人算是知根知底的,洪三在他面前,也不必隐瞒伪装什么。
他说道:“爷啊,这上下尊卑,伦理纲常,都是天生注定的,这有些人,生来就是地里刨食的命,却阴差阳错,给他碰上了,莫名其妙成了事儿,便认不清自己了,膨胀了,觉得自己了不得了,便生出贪欲,有了不该有的心思,然后就会做傻事,目空一切,昏招迭出,最后落个身死人手,还得连累他人陪葬……人心真是可叹啊。”
康德皱眉道:“你又在说这种屁话。”
洪三摇头道:“这怎么能是屁话呢,这一两个月,我是亲眼看到这几个老兄弟一步步的变化,他们最初不过是图个自保,后来做了头目,手下有了使唤人,吃得越来越好,也有人伺候,然后野心就慢慢大了起来,觉得自己能成更大的事儿……一旦他们这么想,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他叹了口气:“这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饭,千万别逾了规矩,坏了本分,否则啊,自己死了倒是自找的,害了其他人,就太不该了,所以小人想跑啊,我就不是那块料,如今被老兄弟们逼着、被城主大人架着,要去守城打精灵,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他去关了门,康德从楼上走下,淡淡道:“你这几个老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那个陈鸿鹄最是好懂。”
洪三说道:“所以以后有事,他肯定死得最快。”
康德又问道:“大战将至,城主征召,你有什么打算?”
洪三毫不犹豫道:“小人想跑。”
“……”
康德哭笑不得:“你刚刚没听过陈鸿鹄的分析吗?这人虽然蠢,但这件事倒是没说错,你有如此威望,被众人推崇信服,就不想趁此机会搏上一把,弄个一官半职,从此成为人上人,不去做服侍人的勾当?”
洪三回答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不想。”
“……”
康德作势欲打,洪三脑袋一缩,抗辩道:“爷啊,做个官就叫翻身了?我在市长手下谋个一官半职,那还不是得服侍他,哪怕做了市长,也得服侍上司,便是这个国家的大公,又怎么了?精灵想揍你就揍你,帝国想算计你就算计你,哪怕是暮月女皇、帝国之主,上头还压着众神呢,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众神,焉知上面没人管束?”
“再者了,就算做了官,那也是寄人篱下,我是震旦人,这里是歌德,市长哪能对我完全放心?肯定天天防着我,我这担惊受怕的,怕市长哪天派我带人去送死,生怕哪天莫名其妙丢了命,我图什么啊我,同样都是服侍,我还不如去他家做仆人呢,好歹有个安稳。”
康德捂脸叹道:“你他妈无药可救了……”
洪三毫不在意,他对别人的辱骂嘲讽都可以当成清风拂面,况且康德这话根本没有任何恶意,他说道:“爷啊,我又不是您,有大才,有大本事,天生就是做大事的——我就一小人物,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此人满口歪理邪说,偏偏逻辑自洽,自成闭环,让人无言以对。
但康德毕竟是从藏污纳垢的互联网上历练出来的,立刻非常恶毒地杠了回去:“然而你这小人物被市长看中,任由他捏扁搓圆,便是没有官做,也得替他卖命,帮他打仗,你又为之奈何?”
洪三神色一僵,慢慢地叹息道:“是啊,我倒是无所谓,见势不妙跑就行了,但这一路上跟着我的这么多人,他们只想有一个安稳的生活,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有房子住,有热食吃,没想到就要上城搬石头了……”
“都是些可怜人啊,身不由己,命也不由己,一到乱世,人命如草,他们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整日卖力工作,没少交一点税,到头来,国家不仅不能保全他们,还得让他们卖命打仗……”
康德听他这么说,眼中浮现出了期待之色,这世间所有的抗争都是有根源的,并不是坐在家中枯想便要去为民请命的,是要真正看到、经历和感受,才会萌生反抗的种子,才会向世界讲一讲更好的道理。
……紧接着,他便听洪三叹道:“这都是命啊,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草。
中歌双语。
康德哭笑不得,又怒其不争:“你就不想改变这一切吗?”
洪三面露茫然之色:“改变?怎么改变?我这一个无能无志的小人物,只是阴差阳错走到这一步,我没有您的本事,没有师父的才学,又怎么改变这些人的命运?又怎么救这些人脱离苦海?”
“哪怕活过了这一遭,哪怕精灵退兵,这些人还是要种地做工交税,等战争来了,还是要流离失所,这就是贱民的命,无论这边,还是震旦,无论现在,还是古代,从来如此……”
他转过头,呆呆愣愣地问康德:“我要怎么办?我能做到什么?”
康德被他问住了。
是啊,能做到什么?中国五千年文明,人类悠长历史,百姓受苦,从来都是注定的轮回,悠悠史书之中,又有谁改变了这一切?
“哪怕是有办法,也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能做到的,您才是做大事的人。”洪三愣愣地问道,“爷,您有办法吗?您能改变这一切吗?”
康德张了张嘴,却沉默。
不是有没有办法,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他在精灵兵锋到来、城市戒备的时候,想的是怎么出城,甚至做好了与市长发生冲突的准备,又何曾想过这城市被攻破后会死多少人,又何曾想过洪三这群人被迫参与守城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地。
康德刚想说话,便听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山主,市长召开军事会议,请您去议政厅参加,使者正在外面等候。”
洪三揉了揉脸,对康德说道:“爷,咱们这就走吧,您觉得那市长还成,就表明身份,让他放您出城吧,精灵大军,不是耍子,您便是再厉害,也没法对抗一整支军队,还是保命要紧,以待后来……”
康德没有说话。
洪三推开门,外面的院子站着几个人,有三名刚刚见到的头领,也有其他不认识的人,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洪三身上。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山主。”
康德在后面看着。
刚才的会面,乃至先前的见闻,他心里是有数的,洪三有着很大的威望,但下面的几个兄弟却也有各自的主意和打算,洪三管束不了,或者不想管束,以至于头领坐大,甚至那个陈鸿鹄对洪三已经没有了多少敬意。
但现在,所有人都在望着洪三,即使是陈鸿鹄也肃然敛容,眼神中带着一丝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信赖和依靠。
这支队伍,终究是洪三一手带大的,他率领着大家,一路走到今日。
洪三拱手道:“见过众兄弟。”
他向着正门口走去。
康德跟在他身后。
院中的几人也追随其后,直至出了这院子。
街道上站满了人,房中墙沿上,也有一双双眼睛在看,人群中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震旦人,也有歌德人,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洪三身上,眼中有信任和依靠,也有恐惧和惊慌。
精灵来袭的消息,传得很快,压不住的。
这些流离失所、刚刚见到希望的人们,发现危险已经再次临近。
他们都是无能为力的凡人,个人的力量在乱世中何等渺小,他们只能被动地信赖着可以信赖的人,哪怕那只是一根救命稻草。
因为他们除了祈求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了。
只能祈求洪三大人能够再一次带领他们,指引方向,让大家活下去。
康德跟在洪三身后,却发现此时此地,洪三是唯一的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洪三,没人在意康德这个陌生人。
那一道道饱含希望和信任的目光,全都压在了洪三身上。
谁也不知道,他们所无比信赖和追随的领袖,骨子里竟是个得过且过、自甘卑微的怯懦者,前所未有的重担压在了最不该承受这一切的人的身上,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的残酷。
——无论是对于这些人来讲,还是对于洪三而言。
康德站在洪三身后,很明显地看到了,洪三脖颈上的一滴滴汗水。
他在恐惧,他在害怕。
并非是恐惧于战争即将到来,而是恐惧于如此之多的信赖和希望吧……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承担这些,但无数的人命就这么压在了他的身上,压在了一个没有野心、没有志向甚至没有尊严的人的肩膀上。
突然有人喊道:“山主!”
这是一个震旦的年轻人。
又有人喊道:“洪三大人!”
这是一个中年的歌德人。
喊声连成了一片,声音起起伏伏,甚至有稚嫩孩子的喊声,声音蕴含着更多的情感,人们的无助、恐惧和依赖化作汹涌的潮水,四面八方,向着洪三汹涌冲来,将这个渺小如尘土的人物卷在中央。
忽然,洪三一脚踏空,上前方栽去。
以他的武功,失足绊倒这种事,简直不可想象……除非心情激荡动摇到了极点,导致心智恍惚,恐惧和不安席卷了大脑和心灵。
就在此时。
康德若无其事地向前踏出一步,伸手勾住了洪三的肩膀,稳住了他的身形,他的声音低沉平静,传到了洪三的耳中。
“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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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五千字,二合一,今天就这一章了,困,睡觉睡觉。
ps2:我特么为什么不把洪三写成女的啊……超抖m的【哔——】池型女仆什么的……(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