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梧桐回来了
柳木棺材很轻薄,壮汉几下就能劈开,更何况是婉珍丈夫这样的汉子,几下就打开了,高启年只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的大嫂,后退了几步,幸好后面有下人丫鬟扶了一把,否则这夫妻两必然就已经坐在地上了。
肖小三上前看了一眼,回头对我说:“不是梧桐。”
陈志典忍不住也上前去看了一眼,结果吐着就回来了,然后一边恶心一边对我说:“都臭了,但还是能看出来是个胖女人,眉眼还算完整。”
我可不想上前去看,依然揣着手站在角门的墙角,问高启年:“高大人,你能确认吧?”
“嗯。”高启年还在呕吐,但还是回答了我一声。
“行吧,找个仵作来吧,把这个尸体验一下。小三哥,抓人吧。”我嘿嘿笑着,指挥他们行动。其实,已经这个时候了,这么多人,他们也很清楚自己跑不了了,所以也没有抵抗,束手就擒。
幸好这个时候京畿府尹陈大人还没走,带着人从前厅小跑着过来了。肖小三看到这些衙役们来了,也就顺手将这五个人交给了他们。陈大人也算认真负责,居然还探头向棺材里看了一眼,结果也给他恶心得够呛。捂着口鼻走到我身边,又是干呕了两嗓子,才问我:“什么情况?”
“这不是找到大嫂了么,也算是破了半个案子吧。”我笑嘻嘻地说着,不过也一直看着人群里的人,然后低声对肖小三说:“还能有多少人,能把几个小门守一下么?现在都不能出入,就是说,谁都不能走。”
“恐怕人手不够,肖大人都带走,保护皇上去了。”肖小三回答着,也让南厂的侍卫们收了回来。
“高大人,能关门么?把你府上所有的门都关上,快!”我只好冲着还在干呕的高启年说道,“你们的那个婉珍姐有可能跑,赶紧堵一下吧。”
“什么?婉珍不是死了么?昨天我亲眼看到她的尸体的……”高启年一脸的疑惑。
“赶紧,快点,要不人就跑了!一会跟你说原因。”我可烦那种问题儿童了,先执行再问原因,哪里有时间还解释呀。
高启年立刻招呼自己的护院和下人分散开去,到处去堵门口。柴氏还在哆嗦,有点吓坏了。反正是抓到了人,我也没想再多看,转身又从角门进了高府别院,直奔刚才的议事厅,不再晒太阳,直接去等着结果了。
因为仪式已经结束了,要留下吃饭的,也去了另外的偏厅。现在的院子里只剩下高太傅的棺椁和袅袅的香烟,有那么一点点冷清和诡异。陈志典和我找了椅子坐了下来,他忽然问我:“你觉得高太傅这辈子快乐么?”
“难道不应该问我,他这辈子值得么?”我反问他。
“值得么?快乐么?”
“快乐不快乐,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很值得。”
“为什么?”陈志典明显也想过这个问题。
风吹过的时候,白幡在飘舞。想到这个人可能在过去的某个时刻见到过我,或许还和我说过话,我就有点忧伤。我们为什么会有交集,是因为什么事情?他是否知道什么?但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荣华富贵,全都拥有,有何不值得呢?”我叹了口气,“人生在世,不过就是为了来历练,来经历一些事情,对不对?哪里能够有坦荡道路?必然要经历各种折磨才算圆满吧。可是,他快乐么?也许。但人们不是常说:不顺心的事情,十之八九。那么,也许就是有那么一二分的快乐。其实,你我不是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快乐,剩下的时间都在焦虑,忐忑,期待,等待,浑浑噩噩,吃吃喝喝么。”
“干嘛这么说,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沧桑,不好不好。”陈志典有点担忧的看着我,“小满,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开心呢?”
“开心呀,我什么时候不开心了?”我反问他,眼睛里却很空洞。“我只是觉得很累而已,没别的毛病。”
陈志典明显还有话想问我,不过这个时候陈大人已经急匆匆地又赶到了我们这里,喊道:“肖小七,你可以啊!婉珍抓到了。”
他身后跟着高启年和柴氏,当然还有一群衙役以及我们南厂的侍卫,大家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正厅内,婉珍丈夫和四个抬棺人,已经瘦弱的婉珍都被按在了地上,陈大人也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的官阶低,所以站起身。陈志典的翰林官职其实要比陈大人高,但是他没有实权。他看见我站起来了,居然也跟着一起站了起来,唬的陈大人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不知道要不要坐下去。
我看着这两个人,只好说:“两位陈大人都坐,您们不是想知道怎么回事么?我来说一下哈。”
两人听了这话,才又重新坐了下来,等着我破案。
我先是走到了婉珍面前,看了看她。这一脸的红疙瘩依然令人感到可怖,但是她的神情哀戚,一点都不像伪装的,绝对的真情实感。
“你是梧桐吧?”我问道,她的眼睛里有震惊,一边的高启年又惊呼起来,“什么?二姐不是早就死了么?”
“小高大人,别喊,等等她怎么说。”我冲高启年摆摆手,示意他耐心一点。婉珍脸上的红疙瘩实在是难看,我都不想多看。现在能够判断出来的就是通过她的眼神,那里面的震惊、害怕、悲伤等等复杂的情感杂糅在一起,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一瞬间的思想动态可以通过眼眸表现的这样淋漓尽致。
婉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高启年,最终还是对着高启年说:“三弟,我是二姐。我没有死,只是换了一个名字……”
“什么情况呀?到底怎么了?”高启年直接扑了过来,抓住了婉珍的双臂,“二姐是个胖子,和大嫂一样的胖子,你这么瘦,怎么可能是二姐呢?”
“可是,你小时候就是缠着我,抱着我长大的,你还认不出二姐么?”婉珍(梧桐)的眼泪流了下来。
“父亲知道么?”高启年有点发抖。
“知道的,他很早就知道了。”梧桐也哭了起来,抱着高启年说道:“三弟,我本来想默默地送父亲最后一程,然后就悄悄走了。不想让你们知道我还活着……我活着,是父亲的污点,不应该出现的。”这姐弟两抱头痛哭,我们一群吃瓜群众只能等着雨过天晴之后,听故事的原委。
事情还是要从高太傅的二女儿梧桐开始说起,真是成也梧桐,败也无梧桐。高太傅最疼爱这个女儿,聪明美丽,丰腴白皙,多少世家公子排着队想求娶。可是,梧桐偏偏看上了一个镖局的教头,当时也是年少勇敢,无论高太傅夫妇如何反对,梧桐就是铁了心的要和镖局的教头好。这男人比梧桐大两岁,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但唯一不好的就是孤儿,被红光寺的和尚师父收养,学了一身好本领。下山后就做了镖师,行走天下。
高太傅夫妇一直希望梧桐能够找个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安稳平安地度过一生。可是,梧桐偏偏喜欢这个一身好皮相的镖师,死活都要和镖师在一起,甚至都想私奔。
“我可以不要做你的女儿么?真的太累了。我从小就要学会看眼色,看各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们做派,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沦为别人的笑话。我也不想再和这些贵妇人打交道了,太虚伪了。我想要简单的生活,即便是农户草屋,养鸡养鸭养猪,我都会觉得很幸福。”
梧桐的话,深深地伤到了高太傅,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么辛苦得来的荣耀和地位,在女儿的心里却是负担。他低吼道:“这个臭小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要这样对待生养你的父母?”
梧桐跪了下来,恳求父母的成全。也是年少的勇敢,梧桐真的是以死相逼,一定要与镖师在一起。高太傅对于女儿还是心软了,虽然他在这个时候已经选定了徐庆为自己的女婿,但是梧桐根本看不上他,并且说徐庆太过贪心,恐日后会有大祸。
反正这父女两谁都不能说服谁,到最后只好互相各退了一步。高太傅告诉梧桐:“你若是和镖师在一起,就远走高飞,不要再回来。我们高家不能有一个镖师的女婿。”
一直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女儿,自然知道门当户对和女儿的婚配有多么的重要。但是为了追寻自己的幸福,她也是狠心离开了荣华富贵,一分钱都没有带走。
梧桐的动作很快,当晚就与镖师走了。高太傅也没犹豫,直接宣布二女儿急病死了,因未出阁,一切从简,灵柩都不能入宗族坟地,只是丢到了某个寺庙中。
对于这种事情,也没有太多人在意,只是感叹不能够与正当风光的高太傅联姻,少了往上攀爬的机会。高太傅夫妇从此之后再也不提二女儿的事情。因为已经失去了大儿子和二女儿,他们对三儿子高启年的看管自然更严格了一些。高启年是老儿子,与梧桐相差了十岁,因此,当梧桐“死”的时候,他还不能他特别明白其中的关卡,只是知道二姐忽然死了,再也没有二姐陪着玩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日子一天天过。高太傅从官场上退了下来,憋屈郁闷,最终还是因为“小海螺”寻回了一条命。而他的妻子也先他而去,种种打击之下,他病倒了,很严重。最开始是尿频,浮肿,到后来就是浑身发黑,视力逐渐模糊。
三儿子高启年忙于公务,只得将照顾老父亲的工作交给大嫂和自己的妻子。但这两个女子毕竟是外姓之女,贴身照顾公公的事情,还是有所顾忌,也并不是非常尽心。
因此,高太傅的状况的确是一天不如一天,浑身的浮肿和疼痛也让他生不如死。一直在外的梧桐其实很关注自己父亲的状况,当初他因为徐庆贪墨的事情归隐,她就想过要回来。但是已经成为丈夫的镖师劝她这个时候回去,无疑是向父亲示威,告诉他当年他是错误的。所以,梧桐一直忍着没有回去。
镖师对梧桐非常好,梧桐也依然喜欢镖师,两人的日子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有个小小的镖局,每天的日子都很欢乐,他们还有三个孩子,一直都很好。
后来,高太傅病重的消息传了出来,梧桐再也坐不住了,一定要去见父亲一面。她扮成农妇偷偷溜进去了一次,看到父亲卧床不起,一直因为疼痛而呻吟。于是,就下定决心还是要回到父亲身边,伺候他。
镖师丈夫也没有反对,找到有过保镖往来的绣庄老板,以介绍工作的名义将梧桐安排进了高府。高启年和柴氏自然没有认出梧桐,更何况此时的梧桐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丰腴的高家小姐,而是身材矫健瘦削的镖局老板娘。
但是,大嫂还是认出了她。当时也并没有说破她的身份,只是觉得很庆幸,自己不用给公公端屎端尿,乐的清闲。
自己的女儿在眼前,虽然已经不能看清楚,但高太傅依然凭借着声音和说话的方式认出了自己的女儿,不禁大哭了一场。梧桐也很伤心,抱着父亲诉说这些年的生活。高太傅听到女儿的生活很幸福,也觉得当年她的选择是对的。毕竟,高太傅还是因为徐庆的事情搞得灰溜溜归隐,有点“晚节不保”的意思。
父女两相认后,高太傅的病情居然大有好转。这也和心情有关系,高太傅也觉得自己已经这个岁数了,一切都有定数,庆幸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生活还是幸福的,也算是圆满。
不过,也是因为日积月累的病情过重,依然没有躲过命运的安排,半年后还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幸而当时梧桐、镖师、高启年、柴氏等亲人都在身边,走得无憾。
高启年和柴氏大哭之后,开始忙后事。大嫂倒是无事一身轻,揪住梧桐质问她:“父亲那一箱金子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