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小小这三天来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当看到阿苏睁开了眼睛的时候,她就差没从地上跳起来手舞足蹈了。
“阿苏,你终于醒过来了。”顾小小将脑袋探到阿苏的眼前,双手猛地抓住了阿苏的手,泫然欲泣还没维持几秒就变成了稀里哗啦的哭叫。
“呜呜,阿苏……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儿!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阿苏愣愣地看着跟前抓着自己嚎啕大哭的女孩儿,一时之间有些晕眩又有些莫名,自己并没有对她做过什么好事,两个人的交情也还很浅,就算说米开朗琪罗跟她更亲密都不为过,可为什么这女孩儿会为自己担心成这样?甚至还一副抱头痛苦的趋势——这让她想起了毛毛曾经也是因为没养好而枯萎的紫苏哭了三天三夜,这两个人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像呢!
哭声一声高过一声,好似波涛汹涌的浪花向着她席卷而至,就在阿苏快要再次晕过去的时候,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伸出了援助之手。
只见阿法一只大手探来,轻而易举地揪着小小的风衣领子,拎起到一旁。
“喂!冰雕色兔子,你干什么?”恶狠狠的表情,泪水不配合地些许美化了她的愤怒,此刻的她就像是个偷吃不成的小孩子,阿苏看着,忍不住嘴角软化成一个弧度,心想这男人的绰号又多了新的修饰词,看来这小两口的感情更上一层楼啊!
阿法叹了口气,对于这“刺猬”的智商他实在汗颜,“阿苏才刚醒你就要让她重新倒回去吗?”
“我怎么了?我就是高兴啊!把她从矿下救上来之后,她足足昏睡了三天,这好不容易才醒过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她吗?”
阿法感到头痛,也不想再多费口舌讲那些和刺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道理,直接采取了实际行动,抬起左手向着那张开合关闭没完没了的小嘴伸过去,想要捂住却被一口咬住,反将一军。
“你……”阿法嘴角抽抽,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玩火自焚了,因为他低估了这“刺猬”,或者说他忘了刺猬之所以叫刺猬,是因为它有刺!而眼前手中的这位正对着自己挑眉摆出胜利挑衅笑容的“刺猬”还是个经受过某“王子殿下”长期“摧残”的主儿,好吧,也包括他自己。
没有意识到她虽说是刺猬却也是有前科在身,所以自然他也就怨不得别人。
“松开。”阿法无形中“嗖”地射出一支冷箭。
“呜噜噜。”小小意在说“不要”,却因为小口还咬着阿法的手,又倔强地不肯轻易松口,便创造出了这种诡异的声音。
阿法几近气绝,试图用目光威吓,无奈小小也不是吃素的,这妮子索性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口却牢牢地死活不肯松。
“顾小小!”
终于爆发,小小眉眼弯弯、这才放过了他,同时还嘿嘿一笑……这大魔王变成了菟丝花了。
阿法瞅着自己白皙的左手上那醒目的牙印和口水,顿时眼都直了。
“你看看你,谁让你这么不懂女人心……”“刺猬”梳了梳下巴上的“刺”,“我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照顾着亲爱的‘大姐头’,好不容易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她恢复了过来,自然是要高兴一番的,你却硬生生地打破这一切,这难道不人神共愤、令人发指吗?”小小抱着双臂摇摇头,很是看不过的样子,同时还像个夫子对自己不学好的学生似的露出失望的神态。
即使是“气绝身亡”都不足以用来形容阿法此刻的心情,这女人现在居然能理直气壮地用这调调严重跑偏的成语说出这么一长串数落的哀怨之词来,阿法顿生凄凉。
他是凄自己,居然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不,小女孩儿心生爱慕,这不是寒不择衣是什么!
阿法呀阿法,你的口味真不是一般的重呢!
不过,想想看,若是放任这小“刺猬”在外横行,必定祸国殃民啊!
自己其实做了一件大好事也指不定呢!
阿苏在一旁看得笑出声来,这才引起了某冰雕色兔子和某刺猬的见好就收。
“小小,阿法,他们人呢?”阿苏撑着身子坐起来,开口提出醒来之后的第一个问题。
小小心里一紧,这问句虽说没什么问题,但听起来总是觉得气音断断续续的,很明显是在压抑着什么、掩饰着什么,她忽然感到有些局促,这心情来的不合常理,且不明缘由到稀里糊涂,“罗罗和莉丽去准备食物了。”
而阿法,聪慧如他在话毕的一瞬间就听出了里面的用意,“他去帮忙救人了。”
说完,在场的两个女孩儿都呼吸一滞。
一个是被人一眼洞悉后的心跳加速,一个是恍然大悟后的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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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面回来的米开朗琪罗在看到醒来的阿苏后也和小小一样,张开双臂、泪花朵朵地奔跑着上前,就差哭爹喊娘,却在下一秒被阿苏一闪躲了过去,她看也不看身后那个和干草堆亲密接触的老男人,利落的身手和一脸嫌弃的模样直让小小崇拜到口水欲滴。
罗莉丽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依旧是走到了阿法身边便停住脚步,没撒娇也没抱怨,只是安静地不发一言。
看到阿苏脸色红润了不少,小小和罗罗这才比划着将近况大体告诉了阿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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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黑乡的志愿抢救人员昼夜不停地干了十二天,因而采煤的工作停顿了下来,既然煤采不上来,工资也就没有了。
村里剩下的一点钱很快就用完了,还好唯一开着那家面包坊的丹尼斯太太继续烤着面包赊给大家,可是后来本钱全用完了,也就只好关了门。
煤矿公司则是一个铜板也不拿出来,直到抢救到了第十二天末尾,他们通知抢救人员停止抢救,要人们回去干活。
“可恶,他们为什么要吝啬到这个地步!”小小忍不住口水大喷,一旁的罗罗苦笑着试图安慰却无果,而阿苏则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
这个黑乡一贫如洗,饥饿笼罩着全村,很快矿工们就罢工了,可是却只是单方面的行径,实际上一点用也没有。
梵高四月份的薪金一寄来,他就买了五十法郎的食物分发给每个家庭,但是全村人靠这些食物也仅仅只维持了六天。后来他们就到树林中采集浆果、树叶和草,男人出外控寻活物,什么兔子、地鼠、蜗牛、癞蛤蟆、蜥蜴以及猫和狗,只要是吃下去能止住饥饿引起的阵痛就成。
“阿苏,你干嘛去?”
“打猎。”
“哎……这有危险吧!”小小虽这么说着,但却紧紧地跟在阿苏的身后。
“胖女人是害怕碰那些癞蛤蟆和蜥蜴吧!”一旁的米开朗琪罗故意揭短。
“我、我才没有!”小小支吾着,明显是被罗罗说对了,“我是怕碰到天敌!”忽然又煞有其事。
“哈?天敌?”
“对啊!就是性格恶劣的鸟和好色的兔子嘛!”
罗罗摸不着头脑,而身旁的某天使和其口袋里的某“王子”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
完全新手的小小一直跟着阿苏,等一天下来看到那些成果之后,她更是佩服得热泪盈眶,认认真真到虔诚的姿态,可歌可泣的阿苏在她心里的形象越发威武,她将感悟记了下来——原来当‘大姐头’要会打猎的啊!
黑乡人们到处找着吃的,最后,连这些东西也逮完了,梵高就只好写信请求援助,但没有回答。矿工们只得束手待毙,坐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饿死。
他们请求梵高为葬身矿下的五十七名死者、那些先走一步的人们,举行安魂仪式。一百个男人、女人和小孩都挤到他的小屋里,小屋里只有一盏灯,挂在一根折断了的椽木上,发出闪烁不定的光。
这微弱的光看得小小很刺眼,咬痛的嘴角化作哀矜的省略号。
火荧荧成碧,殇为魂兮。
一行人借着阿法的能力,在一处空出来的角落站定,她看看梵高,又扭头看看阿苏,心里变得酸涩起来。
许多天了,梵高除了咖啡没吃过任何东西,出事以来,他几乎就没吃过面包一类的固体食物,所以虚弱得站不起身来。
他的眼睛就像两个针扎出来的黑洞,他的双颊凹陷,眼睛底下本来圆圆的颧骨这会儿明显地突出来,脸上脏乱的红胡子缠结成团,粗糙的麻袋布裹在他身上,代替了原来的内衣。
他靠在屋角的干草上躺着,用肘部支撑着抬起头来,灯把怪异的、摇曳不定的阴影投在粗糙的木板墙和这一百个默默地忍受着痛苦的人身上。
他开始用焦千嘶哑、狂热兴奋的嗓音讲话了,每一句话都在这静默的房中轰响着。受着饥饿和挫折摧残的人们骨瘦如柴、憔悴不堪,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小小望向阿苏,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她醒来,她的表情单调得只有单调,这让小小潜意识里有些害怕。
忽然就在这时,屋子外面传来一阵陌生的、由于激愤而提高了嗓门的吵嚷声,门呼地打开了,一个小孩叫着,“文森特先生在这儿,先生们。”
梵高住了口,大家和小小他们一同把头转向门口,两个衣冠楚楚的人走进来,油灯骤然亮了一下。瞥见陌生人脸上显露出的惊骇神色。
“欢迎你们,德客牧师和范登布林克牧师。”梵高躺在那里说,“我们正在为五十六名被活埋在矿井里的矿工举行丧礼,也许你们愿意对这里的人们讲一些宽慰的话吧?”
两个男人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令人震惊!简直令人震惊!”德客一面大叫,一面重重地拍了拍他隆起的腹部。
“你会以为这是在非洲的丛林中哪!”范登布林克说。
“天知道他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呀!”
听到这里,小小一震,这两个家伙儿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然而……
“那要用好多年才能引导这些人归向基督啊!”
德客两手交叉在他的大肚皮上喊道:“我原先告诉过你,不要任命他。”
“我知道……不过皮特森……谁能想象得到啊!这家伙真疯啦!”
“我怀疑他的神经一直就不正常,我从来就信不过他。”
小小咬着牙,迈出脚步就要上前,却被阿法拽住了胳膊,她气愤地丢过去一眼,“你别拦我。”
“你做不了任何事。”
残酷到绝情,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小小颓然停下了动作,瞥了一眼阿苏,依然如常。
不论冤难消,奈何凭吊,奈何哀悼。
两位牧师用熟练的法语很快地交谈着,可是当地的人们一个字也听不懂,而梵高也因为人虚弱,又息着病,也没有听懂他们所说的话的含义。
德客挺着肚子穿过人群,不动声色但十分严厉地对梵高说:“让这些肮脏的狗回家去!”
一直面无表情的罗莉丽忽然冷哼了一声,“你们哪配狗啊……”
闻声,罗罗勾着嘴角无声地笑着,而顾小小则是在瞬间就对罗莉丽产生了好感。
阿法看在眼里,忽觉女人之间想结联盟共战线真是相当的简单,或者说,小小很简单,但是罗莉丽呢……
“但是,丧礼呢?我们还没有结束……”梵高发出疑问。
“丧礼没关系。让他们走!”
矿工们缓缓地鱼贯而出,两位牧师趁机把脸对着梵高,“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嘛?在这样一个又脏又狭窄的地方举行仪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所开创的是怎样一种新式的野蛮祭礼呢?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礼仪?什么是体面吗?……你不是存心要让我们的教会丢脸吧?”
“对教会来讲,值得庆幸的是,梵高先生,”他说,“我们只是给了你一项临时任命,你现在可以认为对你的任命解除了,你今后将永远不再受到我们的任用。我觉得你的行为是令人作呕、极不光彩的。你的薪水就此停发,马上会派一个新人来顶替你。要不是我宽大为怀,认为你完全是个疯子,我就会把你……”
“喂,梵高先生,你没有什么替自己辩护的吗?”
没有了,更不用说讲话了。
这次就连小小也没有再做任何的动作,因为眼前的这两个“人面兽心”根本不值得。
”咱们还是走吧,德克兄弟,”停了一会,范登布林克说,“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啦,他已经是无可救药的了。咱们要是在这里找不到好旅馆,今晚就必须乘车赶回去。”
罗罗径直走到阿苏的旁边站定,而小小则是连白眼都不屑于抛给那两个所谓的“衣冠楚楚”,只是走到罗莉丽面前抓着她的手晃荡着直喊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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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老矿工们来到了梵高的跟前,他们表明了将梵高视作唯一的信得过的人,想要在他那里寻求答案,一切都凭他做主。梵高没有拒绝,拖着僵尸一般的身子去找了煤矿公司的经理,然而交涉最终还是将一切告吹,置若罔闻依旧占领高地,他和小小他们一同明白了,黑乡只能是黑乡,这是它的命运。
交根接叶,洒水自流,昴不见,却依在。
又是山穷水尽,又是丧失殆尽,二十六的年纪五次失败已使他没有勇气重新再来,而他整个人似乎也从内部已经开始枯萎、变冷、死亡,但是他还有弟弟提奥和看不见的阿苏。
提奥给他寄钱让他回去另谋生路,可他却把钱转交给丹尼斯太太,当作房租一样,在他们家里寄住。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留在黑乡,不是因为喜欢它,而是因为无处可去。
他失去了信仰,同时也失去了自己,后来就连唯一的一个真心同情他又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去理解他的人都失掉了。
提奥抛弃了他哥哥,他成了孤零零的一个。
他用读书麻痹自己,直到读完了能读到的,他忽然对自己有了正确的认识。
而另一边的远方,因为不耐烦或者良心发现,他的父亲和弟弟提奥交替供应他维持着半饱的状态。
在这个人生的最低谷,他才开始第一次拿起了画趣÷阁。而他第一次的画,只是因为漫不经心地坐在墙外的一只生锈的铁轮子上面时,偶然看到了一个老年矿工走出门来。
那人黑帽子靠前带着压在眉毛上;双肩耸起;两手端在兜里,瘦骨嶙嶙的膝盖颤巍巍地抖动着,明明糟糕到黯淡却无端给了他致命的吸引力。
就这样,心头的悲愁在哔啵作响间燃起发蓝的火光。
罗罗经常在一旁打量着那些画,他一边告诉小小梵高的解剖学概念全都不对头,比例也都全部失调,画法古怪得令人发笑,但一边又一口咬定他趣÷阁底的人物就是黑乡人,这是无论谁也不会弄错的。
太阳高悬点缀着一座座“金字塔”的地平线,阳光照着几朵洋洋洒洒的浮云,使云彩的边缘呈现出美丽的银粉红色,就在这样美丽到虚晃的掩映下,黑乡下的人们依旧每天都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
而作为旅客的梵高则是敝帚自珍,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既需要经济上的帮助、又需要客观的那种外人毫不留情的评判。
一天下午,外面下着雨,他想到了最佳人选,虽说口袋里只有三个多法郎,坐不起火车,但他并不会轻易地就为这种小事放弃。
步行,大约有八十公里的路程。他走了一个下午、一个通宵和次日的大半天时间却还有三十公里,要不是单薄的鞋已经磨破,有一只鞋上面都露出了脚趾,他会一直不停地走到底。
那间多年陪伴他的外衣上蒙了一层灰尘,但因为没带梳子和替换的衣衫,只能等到明早用冷水一把脸了事。
他把卡片纸垫在鞋里,很早就上了路。鞋子紧夹着脚趾的破口处的皮子开始磨他的脚,不久,脚上的鲜血淋漓了,卡片纸磨烂了,脚底起了水泡,继而变成了血泡,最后血泡又破了。
小小他们一直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又饥又渴、疲顿不堪,却极为快乐的样子,小小总觉得自己的泪水随时会崩溃。
渐渐来到了大街上,他一拐一拐的从人们身旁急急地走过,小小眼尖地看出那些人们都在第一时间赶快躲开,睁大眼睛目送梵高走过,同时不住地摇头。
小小在一旁看着咬着下嘴唇,随着铁锈味的浓烈散开,积压许久的心情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她跑过去抱住平静如一潭死水的阿苏,呜咽摩擦过声带,“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飘摇行空碛,沙之磷磷;君不知未亡更殇,求回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