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虽停了,可天穹上仍是一片灰蒙蒙的云霾,到了下午时分,天色便暗的更快了些,两个衙差沿着田埂往半山腰走了一段,又穿过一小片密林,而后便到了村中古坟堆里。
树荫遮天蔽日一般,越发将坟冢堆笼罩的昏暗无光,两个衙差握紧了腰侧的佩刀,心底颇有些忐忑悚然之感,等二人缓步走入坟堆之中,却惊愕的发现此处的坟冢之前,竟然都不曾立碑,莫说石碑,便是个木碑都不见,自然也看不出墓主人姓甚名谁。
这片坟堆足有二十多个坟冢,却不见有人打理祭拜的痕迹,周围荒草丛生,草没过膝,便是坟冢也被荒草层盖了上,若离得远了,甚至难以发现此处有一片坟冢,两个衙差面面相觑一瞬,这时,忽然有一股山风刮了过来,草丛林木皆是簌簌有声,吓得二人不约而同朝外疾奔,一口气跑到了田埂上,二人心有余悸的缓了口气,这才回来找吴襄。
吴襄已经带着众人到了第二家空宅搜查,一见到吴襄,一个衙差苦着脸道:“捕头,去看了,坟冢上面没有碑文,便是连个木牌位都没有,也看不出主人姓甚名谁。”
另一人道:“那片坟地里的坟冢都没有碑文。”
吴襄听在耳里,背脊莫名生了一股子凉意,他转过身去,便看到薄若幽亦在沉思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薄若幽转过身来道:“村子里的丧葬习俗大都颇为守旧,此地也未贫苦到立碑都不能,因此,这碑文只怕是被故意抹去的。”
薄若幽本站在堂屋门口,此刻朝外走了几步,她放眼看了看周围三面山峦,缓声道:“此处是黑水村,可如果我们当日来,张婆婆告诉我们这里是白水村,是赤水村,我们都会相信。此地虽看着距离京城不远,可就这般一个小山坳几户人家,又非什么交通要道,若他们不带外村人进来,只怕几年也不会有外乡人来一次。”
吴襄凝眸道:“你的意思是——”
薄若幽语声微沉,“我在想,屋子主人并非搬走,而是失踪,而周围荒坟上的碑文被抹去,只怕是有人不想让旁人知道此处原本住着什么人。”
周围几个衙差都听的面露惊悸,吴襄亦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这地方与世隔绝一般,他们只要能自圆其说,我们都随他们哄骗,只是,他们为何不想让旁人知道这地方原本住着什么人呢?难道说,此地原来并非黑水村?”
候炀听的打了个寒颤,“这里若不是黑水村,难道……难道是我们找的古章村不成?”
吴襄拧眉,思索着并未应声,薄若幽在旁道:“古章村的瘟疫发生在十几年前,我们适才发现的死人头发和人骨,据我看也是十年以上的东西了,但是应该并非古章村。”
吴襄看着她,薄若幽道:“当年事发之后,还是惊动了官府的,最终官府来村子里收尸,又处理了瘟疫善后,可想而知,当初是有很多衙差来过村子里的,既是如此,这村子便不可能随随便便更名换姓就让大家以为此处不是古章村了。”
吴襄颔首,“是这个道理,张婆婆说当时官府发现了村子里的瘟疫,是派了人去敛尸的。”说至此,吴襄叹了口气,“此事还是要过问沁水县衙才是——”
他看了看跟前的众人,本想立刻派人去沁水县衙走一趟,却又觉得眼下人手不够,他只带了七个衙差出来,如今村子里的屋宅还未搜完,若再派人走了,剩下的人更少,且村子里多有诡异之处,他亦怕生出意外,尤其薄若幽跟着,他断不能让她再遇危险。
吴襄打消了此刻派人去沁水县的念头,吩咐道:“搜快点,此事不简单,找到了足够的物证,我们便可拿人了——”
衙差们应声散开,眼看着天快黑了,大家的动作便越发利落了些。
薄若幽仔细的推想着,又看了看这几处屋舍,见她面露沉凝,吴襄问:“想到什么了?老吴我带人办差几年,摸排搜查擅长,可有时候到底粗枝大叶了些,一些弯弯绕绕的古怪之地,我发现的总是不够快,你若是想到了什么尽管说来。”
薄若幽便道:“早间捕头说空置的房舍本就在一处之时,我便觉得古怪,一个村子就算有人搬出村子里了,也不可能刚好就是这几户挨在一起的搬走了,如今宅子里发现人骨,我猜这几户人家的主人应当不是搬走,而是被谋害。”
吴襄眉头微拧,“这可是四五户空宅。”
四五户人家,每一家都不止一口人,加起来得有十多二十口人,可他们只发现了几块人骨头,若就此断定这几户人都被谋害,也实在令人觉得悚然。
薄若幽道:“那至少是有一户两户人被谋害,而坟冢被抹去了碑文,是否那片坟冢正好是这几户人的祖坟?”她蹙眉,“这村子里如今有张吴二姓,我听闻这般以同宗同族在一个村子的人大都十分齐心,而若村子里有别的宗族,则会生出内斗来。”
吴襄道:“你是说,这几户消失的人家,有可能是因为村中内斗被谋害?”
薄若幽点头,“这是一个可能,因为他们宅子里的东西,出现在了别人家里,我猜许是内斗之后,人死了,其他人便瓜分了这几家的财务。”
吴襄不知想起什么,恍然道:“你说的不无道理,这样的案子我是见过的,同村不同宗族间相斗,而后斗出了人命案子,可如果若你说的,他们心狠手辣,将这几户人都害了,那也实在是太过残忍。”
吴襄一边说一边看向其他方向,“吴家兄妹和张家兄弟看起来都是老实人,还有那对老夫妻,往后连活下去都困难,再有便是张婆婆家和半山吴婆婆家,他们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吴家兄妹一个病着,哥哥却又是满脸的敦厚模样,那对老夫妻老婆婆卧病在床,老头是个独臂,张家兄弟亦是憨厚老实,还主动帮他们挖路,不管怎么看,都是些淳朴良善的村里人,且他们并非没有屋宅之辈,为了争什么争到了残杀别人全家的地步?
薄若幽这般一想,也觉此种推想过于残忍,她秀眉微蹙,“若非因生出内斗而谋害人,那为何恰好是这几户人家失踪了?”
吴襄紧握着身侧腰刀,越发觉得这小山村不仅迷雾重重,还颇有些凶煞之气,他沉声道:“还不知死了几人,眼下还得找到剩下的骸骨才好,早间来人下地窖,只怕为的便是拿走尸骨,因为看到我早上出了一趟门,在村子里转悠之时到过这片宅子。”
薄若幽颔首,“尸骨被带走,多半会放在某个稳妥之处,虽然只剩下了骸骨,可一个成年男子的骸骨也有一小堆,并不好藏匿,而如果当年被害之人不止一个的话,那应当还有更多的骸骨藏在村中某处,并不好搜寻。”
村子虽说不大,可周围农田水塘山林颇多,光是这三面山上,若想藏尸,便不知能埋藏多少尸体,要一寸一寸的挖,只怕挖上几个月都寻不出。
吴襄有些头疼,“山里的案子就是这点难办,地广人稀的,想藏点什么太容易了。”
薄若幽却道:“不一定就是埋在那了无人迹之处,那地窖之中的尸体便是最好的证明,当年谋害了人之后,本可以将尸体带去山上埋了,可凶手却选择将尸体留在地窖之中,说明凶手已料到不会有人去宅子里仔细搜查,颇有些有恃无恐之态,亦不曾做万全的考虑,既有此心,对其他人的尸体,多半也是如此处置。”
吴襄叹气,“只是眼下不知死者身份,也难推断凶手是谁,嫌疑最大的张家兄弟被排除,眼下也没个方向可寻。”
薄若幽亦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她转身看着这处空宅,不多时衙差们鱼贯而出,却是未有发现。
吴襄当机立断,“去下一家。”
空的宅子上上下下拢共无处,其中一家半面屋顶都坍塌下来,早已废弃,吴襄带着人进去查看了一圈,见屋内的墙都倒了一半,又被荒草曾遮,便又去了最后一家。
此处农舍位置最为低洼,虽然雨停了大半日,可庭院之内积水却未退却,吴襄带着衙差淌水入内,依旧看到一副门窗破败的景象。
衙差们迎着灰尘蛛网入内,不多时,一个衙差在内室轻呼了一声,“捕头,有发现!”
吴襄立刻转身往内室而去,到了内室中,一眼看到了一个散架的床架,又有一堆看似帷帐的脏污布缕堆在地上,吴襄走过去,衙差指着那散在地的床架道:“捕头且看,这上面可是刀痕?”
床架上的木板已经不见踪影,唯独床框木腿和四个床柱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此处颇为阴湿,木头湿气重,反倒没有被虫蛀,而在到底的床柱之上,吴襄一眼看到了十分明显的几处刀痕,鉴别尸体上的伤痕他不擅长,可鉴别砍在木头上的痕迹他却十分厉害。
“正是刀痕——”
木头并未腐朽,故旧的刀痕便被清曦的留了下来,吴襄拔出身上佩刀印上去比对了一番,更为确定了,“还是刃口颇为锋利的长刀,只是砍上来的刀口有些不平,应当不是打磨的十分精致的兵器。”
他眉峰一拧,“有可能是农家之物,例如柴刀。”
这床架乃是桦木做成,本是乳白微黄之色,常年的废弃使得其上长满了霉斑,表皮颜色亦变作了黄褐色,吴襄仔细的看了看那几处刀口,很快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木头之下发现了几缕形若发丝之物,他忙让衙差将薄若幽请了进来。
待薄若幽进门,吴襄便道:“小薄,你来看看,这床架上刀口甚多,还有些头发落在墙角,你来看看,这是不是认得头发。”
那发丝只有三五寸长短,同样触手易断,一看便是落在地上多年,已经失了韧性,薄若幽查看完,点头,“是人发。”
吴襄眸色一沉,指着地上的木头道:“这是散开的床架,上面发现了几处刀口,我数了数共有十二处,多在廊柱之上,还有两处在床头的横架上,留下痕迹的刀刀刃锋利,可刀身应当有些粗糙,且刀口极宽,前后刃口亦无差,应当是一把长刀,我猜有可能是农家用的柴刀。”
说完吴襄怕薄若幽不懂,又道:“这是桦木家具,桦木细软,切口一般颇为光滑,可如果做工用的刀具刨子本身不够平整,便很容易在上面留下擦痕。”
薄若幽面露恍然,又蹲下身子去查看,“床架之上怎会有这般多刀口——”
吴襄转眸看了一圈屋子,屋内地上灰尘有寸余厚,门窗亦是朽烂灌风,四周蛛网密结,地上亦是颇多杂物堆积,除了床架,还有一把缺了腿的椅子,而其他物件却和另外几处宅子一样不见了踪影,吴襄道:“此处极有可能生过打斗,这刀口不是为了砍断木头,而是为了砍人,因此才一刀落下,木头还没断便停了,绝无砍木头做柴火烧或做别用的可能。”
山村之中不缺这点柴火,而床架桌椅散了,似乎也懒得修补,于是干脆遗弃在此,而其他完好之物却尽数被带走,薄若幽一路跟着看过来已算看的明白,但凡能被留在宅子里的,皆是破烂废弃之物,而人骨,人发,还有这打斗留下的刀口,越发让她肯定了心底猜测。
“此处若生过打斗,那这户家主多半已经遇害了,这人发多半便是打斗之时被砍下来的,说不定还有血迹,只是这么多年了,血迹早已被覆盖消弭,已难寻见了。”
屋子里阴湿太过,莫说血迹,便是地上的划痕都被霉斑附着难辨,吴襄道:“没关系,有这刀口便足够了,能用刀留下这般深的痕迹,定然是力大之人,按照十多年的时间推算,张家兄弟,吴家大哥,还有张婆婆的儿子,便是那独臂老头也有可能。”
顿了顿,吴襄又道:“张婆婆说这几家人都是因为家里儿女出息了才搬走根本是在撒谎,因此我们便不必做别的猜测了,此外,张婆婆所隐瞒之事,只怕村子里其他人也都知晓一二,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遇害的可能,倘若真如你所言的那般这几户人的失踪都有问题,那便是其他所有人联合起来的结果,他们说的都不可信了。”
十多年前,村子里这些人之中,女子便不说了,男子却都可算青壮年,吴家大哥和张家两兄弟也都是十几二十岁,正是身手利落又有气力的时候,若他们想作恶,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吴襄仍然想不通,能让这些人联合起来作恶的缘故是什么,当真是宗族争斗?
此时外面天色已经暗沉一片,是要天黑了,想到今夜还要在张婆婆家留宿,吴襄定神道:“今夜去张婆婆家中,还是那般求祭祀之法的说辞,其他的不必多提,还要更仔细的在张婆婆家中找找,看看有无别的线索,尤其是小薄你第一日看见的女子衣物。”
疑点越来越多,人骨人发这等代表着人命案子的物证都以出现,吴襄已将村子里的人视作嫌疑之人,因此更加警惕小心,一众衙差应了,薄若幽亦应是,一行人又在空宅内看了看,方才离开此处返回张婆婆家中。
吴襄虽不愿打草惊蛇,可村子就这般大,他们这行人一举一动,似乎都在村里人的监视之下,待再回到张婆婆家中之时,她的神色已不比前日来的自然。
吴襄却是大而化之的道:“婆婆,你这村子里颇有些古怪。”
张婆婆神色微变,一双眼眶凹陷的眸子有些戒备的看向吴襄,吴襄便道,“除了你家里有孙子之外,其他人家都无儿女,甚至还有不成婚的,这也太奇怪了,眼下还算好的,再过个几年,东边那对老夫妻只怕饭食都吃不上,其他几家以后老了,又如何给自己养老?”
张婆婆没想到吴襄问的是此处,她松了口气,口中道:“难啊,我们这里原本很少有年轻人去外头的,村子里的姑娘就那么一两个,因此他们娶不上媳妇。”
吴襄一笑,“幸好你家的孩子出去找了生计,所以你儿媳妇是外乡人?”
张婆婆点了点头,“是,是外乡人,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本就多病,嫁过来生了瑜儿之后身子更是弱,因此早早病故了。”
张婆婆说完看了一眼外面天色,“天要黑了,你们要再留一夜,可要老婆子给你们准备饭食?”
吴襄本想说不必,可看着张婆婆那略带期待的眼神,又点了点头,“也好,劳烦婆婆,随便做点饭食对付对付吧,银钱我们给够。”
张婆婆扯了扯唇,“好,那老婆子这便去做饭。”
张婆婆拉着张瑜进了厨房,今夜要做许多人的饭食,她一个人忙前忙后,张瑜便有些百无聊奈,没多时,他便出来蹲在厨房门口拿着柴枝去戳地上的黄泥玩,薄若幽出来时便看到了这一幕。她转身进了屋子,片刻出来对着张瑜招了招手,张瑜望她几瞬,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薄若幽又给了他两块点心,张瑜见之眼底微微一亮,拍拍手将点心接过,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薄若幽便拉着他一起坐在了门口的木墩之上,张瑜见状更放松了些。
两块点心并不多,张瑜很快便吃完了,薄若幽便又看他,“还想吃吗?”
张瑜眼睛亮晶晶的,迟疑一瞬又点了点头。
薄若幽一笑,起身进了屋子,很快拿着一支食盒走了出来,食盒内装满了点心,她直接给张瑜,“自己拿着吃。”
似乎没想到薄若幽待他这样好,张瑜愣了愣方才将食盒接过,他取出一块栗子糕来,又小心翼翼的吃了起来,夜幕已笼罩下来,门口只有堂屋内的幽灯洒出一点微光,薄若幽坐在木墩上看着张瑜,眉目温婉,并未多问什么。
不多时张婆婆发现他不见了,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张瑜猛地站起身来,却抱着食盒不知所措,薄若幽一笑,“拿去吃吧。”
张瑜皱起小脸迟疑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将食盒抱进怀里往厨房走去。
薄若幽望着他离开方才转身进了屋子,厢房之中,吴襄等人面上尽是愁云,皆在为今日的案子烦思,薄若幽也知此事难办,一时无从劝起,片刻张婆婆做好了汤饼端进堂屋里,吴襄便招呼大家出来用饭。
他本不打算用张婆婆家的饭食,可今日已是第二日,干粮已经不够,更重要的是,张婆婆似乎十分主动的想为他们做饭,吴襄便干脆顺了她的心意。
汤饼摆在桌上,乃是寻常农家饭食,吴襄先捧了一碗,只见张婆婆站在一旁神色平静,如此,他反倒是放了心,他在外行走多年,虽不擅长医术,可寻常的迷药迷香见识颇多,他闻了闻香味,察觉无异常之后夸赞了两句方才开始吃起来。
其他人见状便也同用,周良又给薄若幽端了一小碗入厢房,薄若幽更通药理,见汤饼中的确无状才放了心,用过晚饭,张婆婆带着张瑜安歇下去,薄若幽他们累了一天,亦顾不得那般许多,在厢房内横七竖八躺倒。
薄若幽颇有些不习惯,靠在墙角半晌未得入眠,就这般迷迷糊糊到了后半夜之时,她忽然听到屋门有一声轻响,本就浅眠的她立刻惊醒了过来,正要起身,一旁吴襄却将她按了住,屋子里漆黑一片,只勉强看得清近前人影,吴襄对她做了个手势,默然的等着外面的动静,很快,他们听到了张婆婆出院门的声音。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张婆婆为何要半夜离开?
室内鼾声此起彼伏,衙差们比不得吴襄警醒,皆还睡着,吴襄轻“嘘”了一声,而后便轻手轻脚的跟了出去,薄若幽有些担心,却明白此番只能吴襄独自跟着才最万全。
等吴襄跟出了门,薄若幽顿时也了无睡意,她坐起身来,一时又觉得厢房内人多十分憋闷,便起身往堂屋内来,本来只是想在堂屋透透气,可刚一出门,却见往内室去的门口,竟然站着一个矮小的黑影,她心头极快的一跳,而后才反应过来是张瑜。
她往前走了一步,“张瑜?”
黑影动了一下,又轻轻的咕哝了一句什么,薄若幽确定是他了,松了口气走上前去,“你怎么没睡觉?”
她不确定张瑜有没有看到吴襄跟出去,语气有些犹疑,张瑜却摇了摇头没说话,薄若幽心底微动,“婆婆是不是出门了?我适才听见动静了……”
昏暗之中张瑜的神色看不真切,却也并无排斥她之意,薄若幽微微放心,又问:“这么晚了婆婆为何出门了?”
张瑜便垂了头,一言不发。
薄若幽看了他片刻也没说什么,只转过身要走,她本只是想去将门打开一些,可张瑜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他一把抓住薄若幽,“别去——”
薄若幽回过头来,张瑜语声稚气却有些忌怕的道:“别去,婆婆不让去,去了……去了会……”
他语声细若蚊蝇,却在微微发颤,薄若幽心底微动,转身与他好言好语,“去了会如何?”
张瑜唇角紧抿着,犹豫了半晌才轻声道:“去了会受罚。”
“受罚?”一股诡异之感袭上薄若幽了心头。
张瑜松开薄若幽,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愿再说下去,可薄若幽却觉有何秘密即将被张瑜道出,她不由拉住他,“能告诉我什么是受罚吗?”
她语声温柔,张瑜皱着眉头又一番天人交战,终于抬头道:“受……天刑之罚,去便会受天刑之罚,不听婆婆的话也会受天刑之罚,已经有很多人受罚了,你,你不要去——”
他说完,似乎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挣开薄若幽的手便跑回了内室,薄若幽手还在半空,整个人却好似石雕一般僵愣了住。
天刑之罚。
这四字没头没尾,却颇为慑人,乍看之下,很像大人吓唬小孩子的说辞,可薄若幽一听这四字,那在心底盘桓了一天一夜的疑问却猝然而解。
年幼时跟着义母看过的医书跃入脑海之中,她清清楚楚的回想起来何为天刑,那不是传奇话本里天上神仙用的刑罚,而是一种极其可怕的,可称之为灾难的疫病,得了此疫病者,重则殒命,轻则手脚肢体会生出异变,更会落下终生残疾,而最可怕之处在于此疫病会毫无征兆的染人,且无医治之法。
张婆婆畸形的腿,吴家妹妹手上蠕虫一般的暴突血脉,还有那因瘟疫而全村殒命的古章村……薄若幽背脊一寒,脑海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来。
她再也无法定下心神,几乎立刻便转身进了厢房,点亮火折子,又将大家叫醒,众人睡眼迷蒙的睁眸,只看到薄若幽一人站在,都有些迷惑。
薄若幽语声发紧的道:“大家都醒醒神,事情有些不好,白日里我们的疑惑我心底有了猜测,是从紧急,大家不要睡了。”
候炀最先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屋内,立刻发现吴襄不见了,“薄姑娘发现了什么?捕头又去了何处?”
薄若幽道:“适才张婆婆偷偷出了门,吴捕头跟了上去,刚才张瑜也起身了,她告诉我一件事,张婆婆总是对他说,如果不听话,便要受天刑之罚——”
候炀还未反应过来,“此言怎么了?不是张婆婆吓他的?”
薄若幽摇头:“不是,若是村子里的人未得怪病,我还可当此言是哄骗小孩子的玩笑,可我曾在一本医书上见过一种古怪的疫病,那疫病极其祸世,至今出现之地,几乎所有百姓都难以活命,而后坊间便有了一种说法,称那疫病为‘天刑’,我怀疑张婆婆说的天刑之罚,正是当年古章村的瘟疫,而张婆婆和村子里其他人之所以得病又落残疾,正是因为当初也染过瘟疫的缘故。”
众人听的神色大变,候炀道:“难道他们是古章村的人?”
薄若幽不确定,“要么是古章村之人当初逃出来了,要么便是因为别的什么染过疫病,总之,他们要遮掩的秘密一定和疫病有关,而如果古章村信奉水神河神也和疫病有关的话,那一切便都有了解释,他们大都染过疫病,而在洛河河畔发现的婴孩,一定都和这村子里的人脱不了干系。”
说完她有些着急的道:“我适才才想起那疫病来,吴捕头跟着张婆婆出了门,还不知去了何处,也不知会不会出意外。”
候炀立刻道:“我这便出去查看查看!”
候炀叫了个弟兄一起出门,薄若幽一颗心却有些不安,而很快候炀二人回来,道外面的路已经干了,并未查出片刻前吴襄和张婆婆是去了哪个方向。
薄若幽一听此言,更觉一颗心沉入了谷地。
候炀安抚道:“这家小孙子还在家里,她不会走远的,捕头亦能很快回来。”
薄若幽闻言只得这般安慰自己。
却说张婆婆出了门,不曾往任何一家去,而是顺着往西北方向的小径走去,白日下过雨,今夜天穹无星无月,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可张婆婆不掌灯不拿火折子,竟然就这般抹黑往山林之中去,吴襄跟的远了怕看不见人跟丢,跟的近了又怕被发现,等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发觉张婆婆竟然是往黑水潭的方向去的。
这样大半夜一个老婆婆竟抹黑往树林里的水潭走去?
张婆婆走路一瘸一拐的并不便利,可脚下这条路她却好似走了千百遍,而她那纤细的身影裹在宽大的布衫之中,山风一来,如同鬼魅一般吓人,吴襄在后面跟着,虽然知道自己跟着的是个人,可走的越来越远,连他心底也有些发怵。
山路并不好走,吴襄崴了几次脚才走到了黑水潭不远处,而这一走近,他赫然发现黑水潭边竟然不止张婆婆一个人,除了她,还有几人亦鬼魅一般立在水潭边上。
吴襄不敢靠近,只蹲在远处灌木丛中朝这边张望,夜风掠过树林的动静替他遮掩,亦将他们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
张婆婆恶狠狠的道:“我说过让他们快点离开村子便好了,可到底是你们哪个,竟让山上的土方塌下来堵了路,留住了他们,这下好了,今日他们去搜罗了一圈,只怕什么都知道了。”
“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十多年的事了,便是神仙来了也猜不出当年发生了何事。”
一道阴冷的男子声音响起,吴襄一开始并未听出是谁,可等此言落定,他背脊忽而生出一股子寒意来,说话之人正是吴家大哥,而此时他语气阴沉狠毒,根本不是平日里那个敦厚老实的村里汉子。
他又接着道:“你以为他们走了就好了?那是京城衙门的公差,他们会去打听当年的事,还会去以前村子里查探,还会派人再来查问我们,到时候,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既然已经被盯上了,难道还能脱身吗?”
张婆婆又道:“那你想如何行事?你也知道他们是公差,还一行近十人!我本想着,当年我们如何换了地方重新做人今日便还能那般,大不了等他们走了我们逃便是了。”
吴家大哥阴郁的道:“他们虽然人多,可并无防备,我们先下手为强有何不可?”
这时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如何先下手为强?当年我还动弹得了,可如今你婶婶病着,你自己妹妹也病着,要如何对付那些人?还有张婆子说的逃,我如今哪里逃的动呢?”
说话的,竟然是吴家独臂老头,吴襄听的心惊不已,可他定睛去看,却发觉她们身边,还有三道未曾说话的身影,其中二人身影眼熟,当是张氏兄弟,可还有另外一个高挺的身影,他却是无论如何辨不出来。
这时吴家大哥又道:“既然逃不了,那便一不做二不休,他们里面也就那个领头的有些机敏,除此之外,不过都是些听令办事的小喽啰,还有个不管事的姑娘,只要用些手段,有何办不成的?你忘了当年我们如何行事的了?”说完他盯着张婆婆,“我令你放的药,你都放了?”
张婆婆又冷冷一笑,“他们本就戒心甚重,今夜是第一次让我做饭,我如何敢放?”
吴家大哥似有些急躁,这时一旁张家兄弟开了口,“从他们进村开始我便知此番难以轻易搪塞过去,他们是一路寻过来的,外面也无人知道他们到底寻到了何处,我们处理的干净些又怕什么?今夜未曾放,那便明日再放,他们见你一个老人家,又已经吃过一次饭,想来不会太过防备你。”
“母亲,你便如此照做吧,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那最为陌生的身影开了口。
躲在暗处的吴襄一惊,他竟然不知张婆婆的儿子何时回来村子里了!
这时,那人又道:“母亲出来之时可曾惊动他们?”
张婆婆摇头,哑声道:“他们累了一天,早已睡得鼾声四起,我是听了许久,发现没动静才出来的——”
“那母亲快些回去才好,免得出变数。”
张婆婆欲言又止,末了到底叹了口气顺从了他们,吴襄在远处看着,见张婆婆要返身回来,当下一惊,他这般大个人并不好躲藏,而张婆婆只要多走十多步便能撞见他,他心道现在他独自一人,不是发难之时,起身便想换了地方躲,然而他刚转身,脚下却是一滑,顿时发出一阵突兀的脆响!
站在黑水潭边的众人顿时朝他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