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愣了一下,他没料到叶馆竟会提出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要求。
“你如今还寄居在乔国公府,乔国公和老夫人允许你将……咳,琴师们带回去吗?”他记得,乔国公府二房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大小姐,乔清浅。
“这有何难?我离开乔国公府不就是了?”叶馆扫了皇上一眼说道。
皇上无言以对,只能道,“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朕就允了你,”说着,他目光一移,朝梁公公看去,道,“久得,你亲自带表小姐去云韶府,她看中几个,便给几个。”
“是,皇上!”梁公公答应,朝皇上又躬了下身,然后转向叶馆,“叶小姐,请!”
叶馆颔首,允眉推着她朝外走去。
教坊司在宫外定乐胡同,有些远,梁公公索性让人备了两顶轿子,出了宫,又换了马车。
半个时辰后,三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不远处,耸立着一座牌楼,牌楼上是遒劲有力的三个大字,云韶府。
“叶小姐,到了,”梁公公躬身冲叶馆说道。
叶馆没什么表情道,“那就进去吧。”
梁公公应了一声,在前带路,允眉则在后面推着叶馆。
进了教坊司,自有女官迎接,梁公公手持净鞭,和和气气地将皇上的意思与云韶府女官邱蕤说了一遍。
邱蕤听罢,扫向叶馆的叶馆带了抹惊讶,不过很快,她又掩饰过去,庄重地朝叶馆拜了拜,“小姐的意思奴婢明白了,正好前些日子府里进了一批新货,方才调教好,奴婢这就将人带出来给您瞧瞧?”
“嗯。”叶馆冷淡地应了一声。
邱蕤朝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会意,弓着身子朝后退去。
不一会儿,只闻一股脂粉气袭来,下一刻,二十来个少年郎抱着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个个宽肩窄腰,广袖飘飘,眉眼俊俏,气质风流……尤其是最后一个着白衣的,清隽之余,眉间更添一抹落拓,整个人就像一把敛了锋芒的神兵利器,不再喋血,只余失意。
“就他了。”叶馆抬起手指,直接指向他。
邱蕤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小姐好眼光,陆吾这容色,确是云韶府第一人。”
“你,过来!”叶馆没理会邱蕤,径直扫向陆吾,朝他勾了勾手。
陆吾冷笑一声,身子没动,却是一脸嘲讽地反问她,“叶小姐你确定留得住我?你怎不问问邱蕤,她为何这么痛快地将我给你?”
叶馆听他这般问,烦躁地拧了拧眉,“那你又知道什么叫自取其辱?”
“一个玩意儿而已,跟你玩玩也就罢了。伺候得好,便多玩几天,伺候得不好,卖了、送人也是小事……”
她这话太伤人自尊,陆吾原本就发白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扣着琴体的指尖微微泛白。
“过来!”叶馆又重复了一遍。
邱蕤跟着催促,“叶小姐叫你,还不快过去。”
陆吾冷冷地看了邱蕤一眼,一甩袖子,朝叶馆走了过去。
“再帮我挑几个人。”扫了眼已经到她身边的陆吾,叶馆言简意赅地吩咐。
陆吾看了眼轮椅里瘦弱单薄,又气场十足的女子,默了片刻,朝不远处的一行少年郎看去,叫道,“韩朗、宋颐、苗阜、陈策,你们过来。”
四个少年郎听了陆吾的话,抱着琴朝他走来。
一旁的邱蕤没想到陆吾会将云韶府的台柱子全部叫走,一下子变了脸色,她有些为难地朝叶馆看去,“叶小姐,陆吾和韩朗他们五个都是云韶府最出众的琴师……”
“我要的就是最出众的。”叶馆冷扫了眼邱蕤,说道,“如果没有旁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你,过来推我。”她吩咐叫宋颐的少年。
宋颐生得温润如玉,性子是五人中最软和的,他应了一声,朝叶馆走去,推着她便出了云韶府。
陆吾几人则是坠在后面。
邱蕤看着她精心培养的台柱子全部离开,急的眼睛都红了一圈,忍不住转向梁公公,诉苦道,“公公,您知道的,韩朗、宋颐这四个可是我云韶府的台柱子,他们这一走……”
“邱女官的意思是让皇上失信叶小姐?”梁公公似笑非笑地扫了眼邱蕤,不怒自威地反问。
听到是皇上的意思,邱蕤浑身一震,赔了个笑,不敢再抱怨,只道自己失言,求梁公公不要放在心上。
梁公公什么也没说,只是客气地笑了笑,轻拂净鞭,转身离开……
回乔国公府的马车上,只有宋颐一人在车厢里伺候叶馆,其余四个都在外面。
“弹一曲我听听,”叶馆端起宋颐倒的茶水喝了一口,吩咐他。
“是!”宋颐答应着,将随身携带的琴放在腿上,开始弹奏。
“铮……”
起第一个音,叶馆就皱起眉头,她突然出手按住琴弦,问他,“你真会弹琴?”
宋颐听她诘问,俊秀的脸上浮起一抹薄红,羞愧道,“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我想我便是其中的南郭处士。”
叶馆摆了摆手,看着他天上星子一般的眼睛,心想,她还真是第一次见人能把滥竽充数说的这么委婉。
“换个会抚琴的进来,”按了按额角,她不耐烦地吩咐。
宋颐喏了一声,朝外退去,不一会儿,陆吾进来了。
他话不多,席地而坐,将七弦琴置于腿上,便开始弹奏。
一曲罢,的确是意境深远,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再弹一曲,”叶馆闭着眼睛说道。
陆吾抬头看了她一眼,拨弦又起了一曲。
……
第六曲结束时,马车停下,赶车的侍卫在外禀道,“表小姐,国公府到了。”
叶馆没有下车,她转向允眉吩咐,“你去前院一趟,问问乔国公和老夫人可愿我带人入内,若是不愿,我便不进去了。”
“……是。”允眉小声答应了一句,朝外退去。
她一走,马车里就只剩下陆吾和叶馆。
两人各据马车一面,一样的清冷,一样的寡言,谁都没理谁。
直到一刻钟后,允眉抱着一只小匣子回来。
叶馆靠着轮椅椅背,等她开口。
允眉却犹豫了片刻,才道,“国公爷说了,乔国公府是规矩的人家,容不下您这样放浪形骸的性子,清风苑是留不住您了……这匣子里是国公府在上京和附近的一些府邸、田庄,您可在其中挑选一处安顿下来。”
“你呢?”叶馆冷不丁打断她,问了一句。
“啊?”允眉一头雾水。
叶馆不耐烦地解释,“你是留在国公府,还是跟着我!”
“奴婢自然是要跟着姑娘你,”允眉毫不犹豫地说道,跟着,她又从小匣子里取出一张纸道,“这是奴婢的卖身契,老夫人已经还了奴婢,姑娘您拿着,以后您就是奴婢唯一的主子。”
“哦。”叶馆接过卖身契,应了一声。
允眉见她收下自己,开心地笑了起来,过了片刻,又像想起什么一般,追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落脚。”
“城北罢。”叶馆想了片刻,吩咐允眉,“你看看可有城北那边的地契,若是有,就直接过去。”
“奴婢看看,”允眉将匣子放在腿上,一张一张的翻着,翻到一张微微泛黄的地契时,她惊喜道,“还真有城北的,四进,在南山巷子。”
“嗯,就去这里。”
“是,”允眉答应了一声,隔着帘子吩咐外面的侍卫。
侍卫是乔景端派来的,应了一声,便将车赶向了城北……
叶馆带着一行人在南山巷子住下。
萧赫和乔景端却不知道,等他们知道时,已经是次日白天了。
与此同时,前些时日为陆吾明争暗斗多日的晋阳长公主和凤安公主也得知了陆吾被邱蕤送人的事。
原本,两人是想找云韶府邱蕤的麻烦,结果将邱蕤叫来一问才知道,下令的竟然是皇上。
两人便没再为难邱蕤,而是将账记在了叶馆的头上,当时就派了人去南山巷子。
新居,厅堂里。
叶馆带着陆吾姗姗来迟。
晋阳长公主府的平嬷嬷和凤安公主府的邢谷谷同时起身。
两人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正要开口,叶馆却抬手打断了她们,“我知道二位的来意。”
平嬷嬷和邢谷谷同声道,“那不知叶小姐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叶馆扫了眼身后容色冷冽的陆吾,随意道,“不过是个玩意儿,长公主和公主若是想听琴,来南山巷子便是,我必将他调教的乖巧听话,不敢违逆长公主和公主一丝一毫。”
平嬷嬷听她这般说,皱了皱眉,“长公主的意思是,想让陆公子长久跟随在她的身边。”
“是吗?”叶馆挑眉,“那你将他带走吧。”
平嬷嬷大惊。
邢姑姑却变了脸色,看着叶馆道,“叶小姐将人给了晋阳长公主,是瞧不起我们凤安公主吗?”
叶馆听了邢谷谷的话,冷冷地觑了她一眼,转头吩咐允眉,“去帮我拿把剑。”
“是!”允眉应声退下。
邢谷谷挑眉,不解道,“叶小姐拿刀做什么?”
叶馆一个眼风都没给她。
直到允眉将剑拿过来,她才抬起头看向平嬷嬷和邢姑姑道,“说罢,两位是想要陆吾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我的婢女会尽量分得公平些。”
平嬷嬷:“……”
邢姑姑:“……”
神他妈的分得公平!他们要的是活生生的陆吾!要一具……哦不!半具尸体做什么!
“还没想好吗?”叶馆催促。
平嬷嬷干咳一声,敛了敛容色,道,“叶小姐,我们长公主想要的是活生生的上陆公子。”
“我们公主也是!”邢姑姑跟着表态。
“既是要活的,那就按我方才说的,我将人调教好了,单日归长公主,双日归凤安公主,保证陆吾将两位贵人伺候的舒舒坦坦。”
问题又绕回到嘴唇,平嬷嬷和邢姑姑对了个眼色,两人都犹豫得很。
叶馆不耐烦地按了按眉心,“不过是个玩意儿,两位公主非要闹得满城风雨吗?神不知鬼不觉地受用了,他不香吗?”
“奴婢回去先问问主子。”平嬷嬷和邢姑姑道。
“送客,”叶馆一句话都懒得多说,直接吩咐允眉。
允眉将两人送了出去。
厅堂中。
陆吾怒视向叶馆,“你是想用我讨好晋阳和凤安?”
“不是,”叶馆掠了他一眼,坦然道,“我不过是想证明,你不过是我手中的蝼蚁。”
陆吾攥紧了拳头,眼中充满怒气,如利刃一般刺向叶馆。
叶馆冷笑,“身为一个玩意儿,你太不乖了。”
说着,她突然出手,三枚银针直直地朝他胸前射去。
被她打中穴道的陆吾顷刻变了脸色,轰然跪在地上,煞白了脸,额头上有连串的冷汗冒出。
他的体内像是有千百只蚂蚁在乱钻啃咬,痛的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舒服吗?”半刻钟后,叶馆在他面前蹲下,冷漠地看着他的眼睛、
陆吾不说话,只冰冷地看着她。
叶馆抬手,将银针推得又入内几分。
只听一声闷哼,陆吾脸上的冷汗又密集许多。
叶馆静静地等着他的妥协。
一息、两息、三息……第九息,陆吾终是忍不住妥协道,“放、放过我。”
叶馆听他讨饶,抬手将三根银针拔除。
陆吾只看了她一眼,便晕了过去。
“将他送回房!”叶馆站起身,吩咐夜三、夜四。
夜三、夜四应了一声,径直将人搬走。
“出来吧,”厅中没人后,叶馆朝着外面叫了一声。
下一刻,萧赫从外入内。
他目含眷恋地看了眼叶馆的脸,很快,又恢复清冷,道,“本王现在相信,你不是欢欢。”
“哦,”叶馆淡淡地应了一声。
萧赫在厅中站定,“本王不希望你拿欢欢的身子胡闹。”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说道。
叶馆听他这么说,挑眉,悲凉一笑,看着他的眼睛,道,“王爷的意思是,我叶馆,只能替你的欢欢受苦受难,欢愉,却是一刻都不配有?”
萧赫对上她的眸子,那苍凉的眼神,让他心口忍不住剧痛了一下。
“这不公平!”叶馆别过头去,抬着下巴道,“慕长欢,这是她欠我的。”
萧赫眉头皱得更紧,“本王可以从旁的地方补偿你。”
“别的地方?”叶馆冷笑着问,“华衣美服,还是高舍田屋?王爷以为我堂堂乔国公府表小姐缺这些吗?”
“你缺什么?”
“俊朗的少年郎。”说到这里,她眼中忽然带了笑意,“王爷既不愿意我碰陆吾他们,不若你将自己补偿给我?”
萧赫与她四目相对,心口疼得更厉害。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前这个人和他记忆中的欢欢判若两人,但他还是忍不住对她存情,为她心痛。
“你让本王想想,”最后,他轻声说道。
“好啊!”叶馆暧昧地看了他一眼。
“本王先走了,回头给你答复。”萧赫仓促转身,有生之年,第一次落荒而逃。
叶馆看着他离开的背景,眼中暧昧尽散,泪意浮现。
这个傻子!
她在心里骂道!
她和慕长欢本来就是一个人啊!
就像一个人的两面,都是这个人,只是不能同时出现罢了!
离开南山巷子的萧赫却难以平静。
他想说服自己,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欢欢,再无旁人,但叶馆悲凉的眼神却一遍又一遍,越加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不想承认,但是又不得不承认,面对着那张熟悉的脸,他真是一点都狠不下心。
他需冷静!
需要找个人倾诉!
这般想着,他突然飞身,朝着城东的豫王府而去。
豫王府中,萧赫到的时候,萧炎正在跟一个红衣女子对枪。
衣袂翻飞间,虽有刀光剑影,铿铿锵锵,却也美不胜收。
“北静王?”红衣女子转身间,先看见花木旁的萧赫,她收了枪,疑声叫道。
萧赫看到红衣女子正脸,将她认了出来,“宁远侯夫人?”
听到宁远侯三个字,宁远侯夫人,也就是顾婴月哼了一声,怒道,“休要提那个浪荡子,本小姐已经与他和离了。”
“哦,”萧赫冷淡地应了一声,也没问她怎么在豫王府,还与豫王在这里对枪法,只是径直转身向豫王道,“我有些事与你说,方便借一步吗?”
“无妨,”豫王冲萧赫点了点头,然后走向顾婴月,温柔道,“你先回去,本王空了再去找你。”
“不行!”顾婴月直接拒绝,她气愤地看着豫王道,“我也有桩事要问北静王。”
说着,她转头朝北静王看去,气红了眼质问道,“我慕姐姐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保护她的?还有,你为何不杀了萧溶溶帮她报仇!”
“欢欢没死。”萧赫看向顾婴月,解释,“她还活着。”
“你说什么?”顾婴月大惊,继而怒道,“你休要欺骗于我,我慕姐姐尸骨都已经下葬了,她怎么还可能活着,北静王,你不要为了自己的名声,就编瞎话骗人!”
“本王没有胡言乱语,今日之所以来找豫王,也是和欢欢有关。”
“哦?”豫王将顾婴月往怀里带了带,一面引着萧赫往书房走去,一面打圆场道,“到底怎么回事?当初不是说已经下葬了?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她和孩子是被人救了。”说着,萧赫将慕长欢和乔国公府的关系说了一遍。
豫王听完后,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顿顿,又道,“不过,既然你已经确定她是北静王妃,现在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她没有欢欢的记忆,并且自称叶馆,”萧赫皱着眉说道,“她说,她和欢欢是两个人,只是共用一个身体,欢欢无事时,她便不会醒来,只有在欢欢濒死时,她才会醒过来……大概,就是这样。”
“那这不就是性格大变吗?”顾婴月小声插嘴道,“慕姐姐还是慕姐姐,只是因为受了刺激,性格有些变化。就像失忆的人,你不能因为她没有从前的记忆,又换了个名字,便觉得她不是从前那个人。”
萧赫听了顾婴月的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豫王拍了拍顾婴月的头,没有反驳。
只是静静地看着萧赫,又过了一会儿,才道,“她不想认你,也许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她不能认你。”
“不能认我?”萧赫皱眉,她细细地想着叶馆这些日子来的举动,医腿、找乔景端要暗卫、去云韶府挑人、从乔国公府里搬出去,莫非,她是有什么事情不得不做?并且,那件事情很危险,所以才不得不疏远他。
这般想着,萧赫的心绪越来越浮躁。
顾婴月却没有察觉到,反而叽叽喳喳道,“既然我慕姐姐还活着,那我就不怪你了,你现在告诉我,慕姐姐在何处,我要去见她。”
“城北,南山巷子。”萧赫紧皱着眉头回答。
顾婴月拔腿就要朝外走,豫王忙一把拉住了她,道,“方才对枪法,要动力气,你穿得单薄,回去先穿件衣衫,再出门。”
“好!”顾婴月答应了一声,带着自己的婢女就跑开了。
“还没想明白吗?”豫王打小就和萧赫感情好,对慕长欢的身份也有几分了解,眼下见萧赫当局者迷,他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听你方才说的,这个叶馆明显是个极有主见,又有谋略的人,她现在走的每一步应该都有自己的目的,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当年的毒王案还有漏网之鱼,或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当年并未伏诛,而她打算将那些人一网打尽,所以,她就算对你有感情,也不能承认。”
“她必须要疏远你。”
“我知道了,”萧赫点了点头,“多谢指教!”说着,他转身便朝园子外走去。
豫王看着他离开,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他这个兄弟这半生可不容易,希望他能得偿所愿罢。
萧赫离开豫王府,便朝城北南山巷子而去。
他一路疾奔,比顾婴月到的还能早些,不过他却没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