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落银给林水程做了一个按时吃药计划表,其中有一种药是吃一周之后要改变次数,还有一种是其他种类的药吃过的第二周才能启用的,总之就是变化多端。
他把做好的表格时间全部填入了手机备忘录里,每天嗡嗡地按时震动起来,他就会催促林水程赶快吃药。
有时候林水程在睡觉或者没醒,但是又确实到了要吃药的时候,傅落银去叫他,他就咬他,一口下去不轻不重,然后蒙头继续睡,惹得傅落银也没什么脾气。
这种情况下,傅落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后来他琢磨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在两只猫之间煽风点火,让它们闹到林水程跟前去,把他弄醒。
随后,他再非常自然地提醒他吃药,一切都顺理成章。
这天眼看着又要到吃药时间了,傅落银退出会议指导资料的观看,去把林水程要吃的药拿出来放好,温水也倒好。
林水程在睡午觉。
他昨天没睡好,夜里惊醒五六次,后来跑去了客厅抽烟——抽傅落银的薄荷烟。
他就那样一个人坐在幽暗的客厅,手里的香烟火星明灭,光芒暗淡照亮他一部分淡漠的轮廓。
傅落银察觉了,但是没有出声,等林水程带着一身薄荷清香回来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一直到他睡着又醒来,他都隐约感觉到了——林水程之后的整夜都无眠。
首长正以贵妇姿态趴在窗台上,隔着窄窄的小天窗,横卧成一条奶牛色的面包棍。
这个地方是首长这几天来占领的高地——足够高,适合趴卧,还只能容下一条猫,而不是两条猫。小灰猫几度想跳上来,但是屡屡被首长赶走,最后只能蔫头蔫脑地在桌上卷成一团,就在傅落银身边继续打呼噜放屁。
傅落银站起身,去窗台边把首长拎起来——这猫最近肯屈尊让他摸一摸了;然后丢去了林水程床上。
首长浑身的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
傅落银没管,他继续去拎小灰猫。
这只灰猫倒是乖顺得多,乖乖被他抱着过来了。
接着,傅落银捏起小灰猫的爪子,往首长头顶一拍,而后把声音放得极轻,用类似哄骗的语气对满脸惊恐的首长说:“你看,它打你。”
小灰猫甩开他的手指,凑过来想嗅一嗅首长,舔舔首长的毛,首长爪子一蹬就要跑,却反被小灰猫摁住了,两只猫立刻在床上滚了起来。
林水程动了动。
傅落银赶紧往外跑,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水杯和提前准备好的药出来。一抬眼,林水程揉着头发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底有点憔悴和疲惫。
他看着床上打成一团的猫咪们。
傅落银赶紧走过去,哄他:“来,把药吃了再睡觉。”
林水程吃了药,把杯子递给他,又没动了,整个人呆呆的。
傅落银耐心地在床边坐下:“还想睡一会儿吗?我给两只猫关禁闭?我陪你睡会儿?”
林水程不置可否,傅落银于是把两只猫关去了房门外,而后闭上房门。所谓的“关禁闭”其实就是把猫赶出卧室而已。
傅落银迅速爬上床,隔着被子搂住林水程,还要感叹道:“这两个小东西真是太坏了。”
林水程这回都懒得瞥他。
半个小时后,林水程再度醒来,觉得浑身都没力气。
他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解锁后继续看。
这几天他的手机页面就没换过,一直是他从电脑上拷贝下来的九处资料。清醒的时候,想起来就看一看。
那些事故里面没有他想看的,但是林水程这两天依然看了下去。
他正在看的案例是一个与他在盘山公路上经历的一切极其雷同的案例,而整个事故效应链条都是极长的。
时间是三年前,联盟举行各分部火炬传递赛,规划路线时因为与一个已经开始建造的私人医院动工选址有所冲突,所以临时决定改道。这个改道决定及时上传了联盟线路规划中,如果由ai控制行进,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当天进行巨型横幅车操作带头人的却刚好是真人操控——为了响应联盟的重大赛事,车辆领队都是真人操控。
那一天下大雨,司机行进到一半,突然被通知线路改变,而后进行了调头,整体调度时间因此产生了两分钟左右的推迟。就是这两分钟的时间差,导致了追随这辆车之后的操控车辆也有了部分时间上的推迟,最后一辆巨型横幅车没赶上正常入场时间,当它入场时,司机拐了个弯,直接在视野盲区中撞碎了整个火炬手阵列!
这辆车按照预计路线行动前往预计线路,在车辆系统检测到拐弯处有大批人流的同时,司机迅速从较高的车速中进行紧急刹车,但是惯性依然导致了二十四人受伤,其中五人遇难。
在场没有任何一个火炬手意识到,死亡的阴影会突然从他们身后出现。现场直接全盘崩溃,惨不忍睹。
这件事就是两年前颇为出名的“火炬惨案”,有关此事,“幽灵车”的相关言论层出不穷,吸引了大批玄学爱好者和阴谋论者,当事司机因为承受不了舆论压力而自杀谢罪。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鉴于社会影响,联盟要求大型活动中禁用人-机合作的模式,全面推行ai线路规划,这种要求被规范到了各行各业的方方面面。失业人数上升,尽管联盟提供了相当好的失业福利,但是大部分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度过了落差极强的时间。
这种环境下催生了许多激进分子,曾经一度联合起来向联盟政府抗议,要求联盟注重人民的自我价值需求,联盟尝试协商无果后,一夜之间涌现了大量自创的宗教组织和反政府集会,对联盟本身造成了非常重大的影响,在与不法分子的斡旋中,甚至出现了警员牺牲的情况。
而其中一个曾经出现过的团体,曾用名是rand。
它只出现了一天,淹没在各种各样的标语中,至今能找到与之相关的资料只有一条无法追踪、无法确认用户所在地的动态。
那一天,一个三无小号发布了一条语焉不详的信息:“weareatrand。”(我们是随机的)
用户名为unpredictable(无法预测)。
这一条纪录,正是这个事件被九处列入“不确定性”案例中的原因。尽管那个组织已经湮灭毫无声息,几年前的抗议活动已经销声匿迹,但是只要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免会把它与现今的rand组织联系起来。
“醒了,在看什么呢?”傅落银从背后抱着林水程,随口问道。
他以为林水程在看普通的学术资料,结果扫了几眼,看见的却是类似阴谋论八卦之类的东西,不由得心头一凛——林水程现在本来精神就不太稳定,而且对于连锁反应、蝴蝶效应、意外事故等等反应特别大,这个时候再接触这种不怎么正能量的信息源,怎么了得?
他刚想把林水程手机拿走,抓他过来跟自己一起斗地主的时候,却听见林水程轻轻说话了。
他问他:“rad这个组织,到底是什么样的?”
傅落银想起来,林水程在名画案时算是跟r组织打过交道,罗松案件因为巧合避开了,但是也不免让人心有余悸,好奇也是正常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具体的不好说,我也没太接触过这个组织的信息,七处牵涉不大。目前只知道的是,对面应该拥有难以复制的高科技手段,具体多高,我们七处没有接到相关文件。再其他的不能告诉你,涉密了。”
他神情凝重起来,假装若无其事地问林水程:“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看到一个案例。”林水程照着手机上看到的跟他念了一下,随后说,“觉得这种蝴蝶效应很有意思。”
傅落银唯恐他又陷入什么可解不可解的学术怪圈里,赶紧清了清嗓子:“要我看,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跟蝴蝶效应没关系。”
林水程抬起头瞅他。
傅落银趁机又把他往怀里捞了捞:“我跟你分析一下啊,所谓蝴蝶效应,其实就是事情和事情之间的相互影响,这是遵从因果律的自然事实——因果就是事情之间最直接自然的关系。你要查清楚蝴蝶效应,那就等于掌握了因果律武器啊。”
林水程:“……”
傅落银继续跟他插科打诨,他沉声说:“上一个掌握因果律武器的家伙你知道是谁吗?”
林水程抬眼瞅他。
傅落银说:“是咱们家首长。它身上有一条不可打破的因果关系。”
林水程:“……”
傅落银说:“已知把首长丢到床上必然四爪着地,你看,神不神奇?把黄油面包片抛向空中,永远是涂了黄油的那一面先着地。如果咱们把没涂黄油的面包黏在首长背上,同时把它们抛向半空中,那么咱们家首长就会在半空中旋转起来……永动机产生了!”
林水程喃喃说道:“这个笑话太冷了。而且也已经很老了。”
“所以你看,没什么因果律武器。墨菲定律说的坏事一定会发生,那只是概率学的一种说辞,而不是真正的因果关系。”傅落银说,“我们遇到的坏事,不一定是某一环影响的结果,而是每时每刻在发生的所有事情的集合导致的结果。你念给我听的这个案子,有人会觉得,啊,一次车辆改道引发了这么严重的后果,但是真正的因果是什么呢?是联盟近年来劳动力市场的置换,包括你知道的有机化学行业,ai替代了大部分人的工作,很多人直接失业了。他们的自我实现价值突然就消失了……这样肯定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不在这时候爆发,也会在之后的某一天爆发。”
“你不是神仙,小林老师,当神仙多累啊,安排这么多事情,加班加到什么时候去?
傅落银逗他,轻轻用手摩挲了一下林水程的脸颊。
温凉柔软。
林水程喃喃地说:“可是有人当成了神仙。有人算出来了。九——有人告诉我,rand……rand好像算出来了。”
“那都是假的,伪神或许可以一时迷惑人的心智,但是迟早有一天会路出马脚。”傅落银说,他的声音里透着沉稳有力的凝定,“两幅名画的案子是谁破的,小林老师?”
林水程愣愣地看着他。
“现有技术水平鉴别不出来的两幅画,他们就是在把自己推上神坛,可惜还没坐稳当,就被你一脚踹下去了。”傅落银鼓励他,“你可以踹第一次,就可以踹第二次。不就是个蝴蝶效应吗?虽然我理论上也认为不可解,但是你要是对这个感兴趣,就放手去研究吧,林水程,你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林水程沉默了一会儿。
傅落银也安静下来,给他一点时间思考。
他知道林水程喜欢钻牛角尖,这种时候只有让他自己想明白。
他等了一会儿,林水程开口了。
“还是有做不到的事的。”林水程说。
傅落银束起耳朵听,有点紧张地看向林水程。
林水程说:“我没法把黄油面包黏在首长身上,它不喜欢身上黏东西,我抓不到它。”
“……”傅落银看着林水程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真实的感受到了——
这个笑话的确是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