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肖望打电话来说被安排调查城湾宾馆那条线。方木问清时间后,决定和肖望一起去。
老邢说当日那女人被钢刀刺穿,而现场却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如果说被害人因伤口被凶器堵住,暂时没有流血——这的确有可能,但是如果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有人在案发后用极快的速度清理了现场。按常理,楼道里的监控设备应该将整个过程摄录下来,但宾馆的答复是当天恰好在调试设备,因此,关闭了视频监控系统。
真的有那么巧合么?
方木赶到宾馆的时候,肖望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了。他的手里捧着一个文件夹,正在皱着眉头仔细看。见方木走过来,肖望似乎按捺不住惊讶的心情,劈头说道:“这案子也太他妈离谱了。”
“是啊。”方木挨着他坐下,“疑点很多。”
肖望却站了起来,“那咱们还等什么?开始查吧。”
按照警方的要求,624房间自案发后就再没有接待过任何客人。楼层经理打开房间后,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肖望走进房间,来回踱了一圈,边走边用手比划着。
“邢局长站在这里……胡英博和那个女人站在这里……杀人……女人扑倒……”
肖望单膝跪在地面上,轻轻地抚摸着地毯,“……那么这里就应该是女人的伤口接触的地方。”
他抬起头来问楼层经理:“这是案发当日那块地毯么?”
“对。我们什么都没有动。”
肖望看看方木,方木无奈地耸耸肩膀,“在地毯上一点血迹也没发现。”
“这就怪了。”肖望皱紧了眉头,“如果邢局长说的是真的,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啊。”
方木无言以对,转身进了卫生间。根据老邢的说法,胡英博是从卫生间里挟持着女人质走出来的。虽然勘验部门在这里同样一无所获,方木还是不死心。然而上上下下查看了半天后,他也不得不承认,现场的确没有留下有价值的线索。
“有发现么?”肖望靠在门边,翻看着手里的材料,“报告里说这里什么都没发现——连根头发都没有。”
“这就是最大的疑点。”方木扫视着卫生间里的物件,“打扫得这么干净,反倒像有意为之——这种级别的宾馆可能把卫生间搞得一尘不染么?”
“先生!”楼层经理插话了,“请不要质疑我们宾馆的素质!”
“拉倒吧。”肖望不屑地撇撇嘴,“连星级都没有,能好到哪儿去?”
“对不起!”年轻的楼层经理涨红了脸,“我们宾馆的有些房间,即使跟五星级酒店相比也不会逊色!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带您去参观,您看看是不是一尘不染!”
肖望摆摆手,“算了,我没那个时间。你去忙你的吧,有事我再叫你。”
楼层经理欠欠身子,气冲冲地走了。
“集体荣誉感还挺强。”肖望无奈地说。他转身看看一脸阴沉的方木,“怎么样?要不要再看看?”
“算了。”方木有些心灰意冷,“这地方估计查不出什么来,去监控室吧。”
监控室位于二楼,方木和肖望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保安员在值班。看到有人进来,他急忙放下搁在椅背上的双脚,同时关掉了正在看的手机视频。尽管如此,方木仍然听到了男女欢爱的声音。
肖望显然也听到了。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面带调侃之色。“没打扰你吧?”
“没有。”保安整整衣服,“你们是……”
“警察。”
肖望询问的时候,方木打量着小小的视频监控室。左面的墙上是一面大大的监视器,十几个画面在显示屏上依次排开。方木很快就找到了624房间附近的视频画面。他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宾馆虽然不怎么样,视频设备却不错,画面清晰流畅,被摄录下来的人,很容易分辨出长相。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案发当日的整个过程都被录下来的话,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方木暗自骂了一句,收回心思,留神倾听肖望和保安员的对话。
“景旭,你干这个多久了?”
“不到一年。”
看来这个保安员叫景旭,方木斜靠在监视台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案发当日的监控录像还有么?”
“没有,当天在进行系统调试,所有的视频监控设备都关了。”
“这么巧?”
“嗯。”
“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方木突然插了一句。
景旭转过头来,略显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木。“什么叫谁指使的?”他冷冷地说道,“系统需要调试,我们有什么办法——谁也不能预测到那天会出事。”
“关了视频设备,你们怎么掌握宾馆里的治安情况?”
“咳,我们这破宾馆,平时都没有人来,没必要紧盯着。”
“没必要?那为什么安装这么好的视频监控设备?”
“这个……”景旭轻笑一声,“你恐怕得去问老板。”
方木不说话了,眯起眼睛盯着景旭,几秒钟后,轻声问道:“当天,真的没有视频监控么?”
“没有。”景旭不耐烦地咂着嘴,同时用力揉揉脖子,似乎觉得疲惫不堪,“还要我说几遍?”
方木微微颔首,“好。”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景旭,“如果你又想起什么,就打电话给我。”
景旭接过名片,看也不看就放在监视台上。
“好的。”
方木和肖望转身朝门口走去,刚拉开门,景旭就在身后“哎”了一声。
“嗯?”方木立刻回过头去。
“前几天你们有几个人过来调查,拿走了一些旧的监控录像带。”景旭懒洋洋地说,“如果用完了,叫他们还回来。”
“几个人?”方木马上问道。
“三个吧,对,三个。”
回去的路上,肖望一直盯着窗外不说话,方木也无心闲聊。等候一个红灯的时候,肖望忽然扭过头来看着方木,问道:“谁拿走了录像带?”
方木愣了一下,随即缓缓地摇摇头。
其实他很清楚,拿走录像带的是郑霖那伙人。至于他们想干什么,却不得而知。但是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调取这些录像带,并不是郑霖职务范围之内的事情。他隐隐觉得,郑霖如此关注老邢的案子,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升职。
肖望“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你相信景旭的话么?”
“不。”方木收回心思,目视前方,干脆地答道,“他在说谎。”
“哦?”肖望不由得坐正了身子,“哪句?”
红灯变绿。方木发动汽车,“关于监控录像的事。”
“你的意思是……”肖望皱起眉头回忆着,“确实有人指使他关掉了视频监控设备?”
“对。”
“理由呢?”肖望试探着看看方木,“又是感觉?”
“不是。”方木笑笑,“当时我问他是否有人指使,他表现得十分不屑,这往往意味着质问是真实的。另外,不知你注意没有,当我问他当天是否真的没有监控录像的时候,他用力地揉了揉脖子。”
“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肖望想想,“这又代表什么呢?”
“人撒谎的时候会去摸脖子。”方木哼了一声,“这是最典型的表现。”
“呵呵。”肖望笑起来,“你小子够厉害!对了,据说要给老邢测谎,干脆你去算了。”
“我倒是想!”方木苦笑一下,情绪却骤然低落下来。测谎专家就要到了,也不知老邢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沈阳来的专家叫韩卫明,四十多岁,花白的头发,脸上沟壑纵横。与其说他像测谎专家,还不如说像混迹职场多年的老推销员。一下车,他就和前来迎接的边平来了个熊抱,又拍又打,显得十分亲热。
边平朝他身后望望,“一个人来的?助手呢?”
“甭提了,那小子回老家结婚去了。”韩卫明笑呵呵地说,“你们给我指派个人当助手得了。
“没问题。”边平急忙拉过方木,“这是我们处里最棒的小伙子,就把他派给你吧。”
韩卫明笑着打量了一下方木,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感到这貌似平庸的中年人一下子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双眼里,而那目光宛如x光一般,刹那间就将自己看了个通通透透。
“不错不错。”韩卫明拍了拍方木的肩膀,“挺机灵的——这几天就辛苦你了啊。”
方木回过神来,急忙回了句客套话:“我是跟着韩老师学习。”
韩卫明哈哈一笑,转身对边平说:“走吧,老伙计,请我吃顿好的。”
边平请客,方木作陪。所谓“吃顿好的”,原来是一顿四川火锅。按照韩卫明的话来讲,他就好这一口。席间,韩卫明兴致很高,拉着边平大声谈笑。无心吃喝的方木几次想谈谈案子的事,都不知如何开口。这顿饭直吃到晚上十点半,不胜酒力的韩卫明才提出回宾馆休息。回去的路上,方木埋怨边平为何不趁这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说说案子,边平撇撇嘴说:“你真以为老韩喝多了?他心里清楚着呢。”他解开领口的扣子,呼吸中酒气很浓,“这老小子压根就不想给咱们机会,所以才一个劲儿地灌酒。”
方木不做声了,半晌,闷闷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边平看着窗外的夜景若有所思,“省里的专家也不少,你知道为什么请韩卫明来么?”
“嗯?”
“老韩为人耿直是出了名的。给老邢测谎,必须找一个不肯徇私的人。”边平看看一脸阴沉的方木,“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实就是事实,而且,方木……”边平的语调骤然严肃起来,方木不由得转头看着他。“……作为警察,伸张正义是必要的,但我们也不能丧失立场。”
良久,方木才点点头,看似接受了边平的指点,其实他的内心更加纷乱。
老邢分明是被人陷害的,而在没有有利证据的情况下,法律却要给他严厉的制裁。
警察要保持忠诚,然而,要忠诚以对的是法律,还是良心?
果真如边平所说,韩卫明第二天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案卷,选定测试房间和安装测试设备的工作统统交给边平和方木去做。第三天,方木早早去宾馆的餐厅等韩卫明,刚一进门,就看到韩卫明坐在桌前喝粥。韩卫明也立刻发现了方木,远远地挥手招呼他过来。
“吃了么?”韩卫明拿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这粥不错,尝尝?”
“我吃过了。”方木无心寒暄,“韩老师,测试方案怎么样了?”
“嗬,老边推荐的人果真有两下子。”韩卫明打着哈哈,“看不出你还挺内行。”
方木不禁苦笑。哪里是什么内行,都是这段时间恶补测谎技术的结果。他知道,测谎程序可以分为测试方案的制订、测试方案的实施和测试数据的整理三个子程序。其中,测试方案包括测试目标、测试对象和测试格式等内容,其中最关键的,就是编制诱发被测人员心理生理反应的问题,以及这些问题的排列组合方式。表面上看起来,韩卫明很信任边平和方木,把一些工作交给他们去做,但是测谎的决定性部分,他是绝不会让外人插手的。方木对此心知肚明,也就打消了提前窥视测试方案的念头。再说,即使他能够提前预知测试问题,也很难为老邢做什么。
吃过早饭,韩卫明又东拉西扯聊了半天,眼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半,才起身说道:“走吧,去局里看看。”
虽然此刻已经过了交通高峰期,路面上仍然不够顺畅。吉普车在密集的车流中走走停停,行进缓慢。方木不时从后视镜里观察韩卫明,韩卫明一脸闲散的表情,半靠在后座上,似乎对窗外的景致饶有兴趣。
方木很清楚,韩卫明的放松,其实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不过,他还是想试试。
又是红灯。方木看看前方长长的车队,挂空挡,拉起手刹。
“韩老师,搞测谎多少年了?”方木递过去一根香烟。
“呵呵,谢谢。”韩卫明接过香烟,“快十五年了。”
“那您一定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啊。”方木目视前方,尽量不与韩卫明有目光接触,“遇到过棘手的案件么?也让我长长见识。”
“呵呵,你指什么?”韩卫明扫了方木一眼。
“就是那种……”方木斟酌着词句,“提前做了准备,试图干扰……”
“反测谎是吧?”韩卫明笑起来,“当然有。测谎技术出现的同时,反测谎技术就出现了。前苏联在训练克格勃特务的时候,反测谎能力是必须掌握的技能之一。”
“哦?真的可以反测谎啊?”方木尽量显得漫不经心,“采用什么手段啊?”
“呵呵,可以干扰自己的生理心理反应的手段有很多啊。”韩卫明谈了几种方法,都足以使测谎无法进行,或者严重影响测谎结论。
方木不再插嘴,而是用心默记。韩卫明说完了,方木正在心里梳理总结,却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抬起头,恰好看见韩卫明正在后视镜里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呵呵,韩老师,你太信任我了。”方木垂下眼睛,感觉有些心慌意乱,“你就不怕我向老邢通风报信啊?”
“哈哈,我觉得你会有自己的职业操守的。我们的对话仅仅是学术探讨。”韩卫明笑容满面,目光却如刀锋般锐利,“而且,我知道这些反测谎措施,自然就有反‘反测谎’的办法。”
红灯变绿。方木一言不发地重新发动汽车。刚刚汇聚起来的一点小小喜悦,已经完全消失了。
测试房间安排在市局四楼的会议室,环境整洁安静,撤除了多余的桌椅后,也足够宽敞,方便安排人员备勤,以防出现意外情况。韩卫明背着手溜达了一圈,又仔细感受了一下室内温度后,对边平和方木的工作成果表示满意。
“还需要什么,你就尽管说。”边平言辞恳切,“我们全力配合。”
“呵呵,已经够全面的了。”韩卫明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那么,见见被测人吧。”
因为要接受测谎,邢至森已经被押回本市的看守所。一个小时后,在另一个会议室闲聊的他们被告知:被测人邢至森已经在测试房间等候。
韩卫明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起身说道:“走吧,瞧瞧去。”
边平拍拍方木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为了保证测前谈话不受打扰,四楼除了保留必要警力外,已经被彻底封闭。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二人的脚步声。不徐不疾的属于韩卫明,而略显忐忑的,则属于方木。刚转入四楼的走廊,一直低头想心事的方木忽然觉得眼前一暗,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原本空旷的走廊里出现了一个人。
是郑霖。
韩卫明扫了他一眼,想绕过他继续向前走。郑霖却横跨一步,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韩卫明面前。
韩卫明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讶异的表情,很快,就被嘴边淡淡的微笑取代了。
“干什么?”他轻声问道,似乎在询问一个淘气的孩童。
“你就是那个专家?”郑霖冷冷地打量着韩卫明,语调低沉,却有着明显的敌意。
“老郑!”方木抢前一步挡在韩卫明身前,“你干什么?”
郑霖看都不看方木一眼,依旧死死地盯着韩卫明,片刻,他缓缓地开口说道:“好好测。”他顿了一下,“如果你乱来,我不会放过你。”
韩卫明眯起眼睛,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了。
“什么叫乱来?袒护、包庇,还是置他于死地?”韩卫明的语气冰冷,“你和邢至森是什么关系,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以及我认为可信的事实。”
说罢,他就绕过郑霖,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前走去。方木急忙跟上,经过郑霖身边的时候,冷不防被他一把拉住手腕。方木扭过头去,面前的郑霖表情复杂,似乎又焦虑又憎恶。
方木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对视几秒后,郑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方木默默地拉开他的手,转身走了。
拉开会议室的门,韩卫明和邢至森相对而坐,前者正给后者点燃一支烟。方木急忙介绍道:“邢局,这位是……”
“呵呵,不用介绍了。韩卫明韩老师,以前我们见过。”老邢笑呵呵地看着韩卫明,“韩老师,这次辛苦你了。”
“谈不上辛苦,工作而已。”韩卫明弹弹烟灰,“最近怎么样,老邢?”
“挺好。”
他一点儿也不好。脸上的伤口不见减少,反而增多,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旧伤未愈,又添新痕。韩卫明也注意到了这些,表情渐渐严肃。
“能测么?”他低声问道。
“没问题。”老邢哈哈一笑,“这点小事,我扛得住。”
韩卫明笑笑,把桌上的烟盒推过去。
“说点正事吧——最近有没有服用药物?”
“没有。”
“有没有心脏、呼吸道疾病?还有……”韩卫明忽然换了揶揄的口气,“你没有精神疾病吧?”
邢至森大笑起来,“没有,都没有——我要是有精神病,就不用麻烦你老兄出马了。”
测前谈话的任务之一是测试人员和被测人员之间建立专业、客观和信任的气氛,看起来,老邢和韩卫明已经轻易地达成了这一目标。
“按照惯例,我应当向你展示一下测试原理。”韩卫明依旧笑容满面,“怎么样,用口头的方式还是演示的方式?”
“你就别费那个工夫了。”老邢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仍旧恋恋不舍地吸着,“我也干了这么多年公安了,什么心理生理检测过程的科学性、测试指标的客观性、测试结果不受被测人员的主观控制——这些我都懂。”
“行。”韩卫明打开笔记本电脑,“那就谈谈案子吧。”
测前谈话是整个测谎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测前谈话甚至比正式测试更为重要。被测者在测试中能否出现应有的反应,取决于他在测试前是否处于测试所需要的心理状态,而这种状态正是需要测谎员通过测前谈话来引导和调控的。
老邢先详细描述了案发当天的情景。韩卫明很少插话,更多的时候都在倾听,偶尔在笔记本上敲几个字。方木知道,韩卫明在老邢谈案情的同时,也在修正自己对本案的观点和测谎中的问题。随即,韩卫明和老邢讨论了测谎的相关问题,重点讲解了准绳问题。方木注意到,韩卫明为测谎准备的相关问题大多集中在是否有被害女性出现,以及枪击胡英博的细节上。对此,老邢的回答与之前录取的口供完全一致。
把测试问题写入电脑,并让老邢核对之后,测前谈话结束。
“那就这样吧。”韩卫明站起身来,“咱们明天见?”
“明天见。”老邢平静地说道。
走到门口,韩卫明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衣袋里的大半包香烟扔给了老邢。“好好睡一觉。明天精神点。”
邢至森没有答话,举起烟盒致谢。韩卫明笑笑,拉开门走了出去。方木没有急着离开,凑到桌前低声问道:“邢局,还有什么可以帮你做的?”
邢至森瞄瞄屋顶的监视器,忽然咧嘴一笑:“来个肘子吧,越大越好。”
回到走廊里,方木追上缓步前行的韩卫明,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觉得……现在邢局的状态适合接受测谎么?”
“他没事的。”韩卫明正在想心事,目视前方,若有所思,“邢至森比你想象得要顽强得多。”
会议室里,肖望正在和一个中年妇女谈着什么。看方木和韩卫明走进来,两个人都站了起来。方木认出那中年妇女是邢至森的妻子,市医院儿科的杨敏护士长,急忙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嫂子……”
“小方,我能见见他么?”杨敏消瘦了不少,整个人也苍老了许多,“一面就行。”
方木有些为难,看看韩卫明和肖望。韩卫明立刻表了态:“我没意见。”肖望拔腿就走,“我去请示一下领导。”
几分钟后他就回来了,一脸无奈。
“领导的意思是……不应该让邢局长在测谎前有大的情绪波动。”
“送点吃的也不行么?”杨敏的情绪有些失控了,“关了这么久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就是杀头,也得吃顿断头饭啊……”话到此处,杨敏自知失言,又悔又气,整个人颤抖起来。
方木咬着牙,一言不发地拽起杨敏,又拿起杨敏带来的手提袋。“嫂子,我带你去。”
“方木!”边平和肖望同时站起来。
“让他去吧。”一直默不作声的韩卫明开口了,“以被测人目前的精神状况来看,家属的探视可以起到情绪稳定作用——就说是我说的。”
方木感激地看了韩卫明一眼,拉起杨敏向留置室走去。一路上,看到杨敏的人无不回避,只有少数几个年长的警察简单地打声招呼,就匆匆而过。方木想起以往杨敏来局里时,大家围过来攀谈的情形,心中五味杂陈。
来到留置室门口,向警卫说明来意后,对方一口回绝:“不行。他是重犯,只能吃局里提供的东西。”
方木忍住气,耐心地解释道:“这是邢局的爱人,总不会下毒吧?”
“那也不行。”警卫毫不让步,“我必须遵守规定,除非送去化验……”
“化你妈的验!”郑霖从走廊那头大踏步走过来,脸色铁青,“要不要我吃给你看?”
警卫非常尴尬,“郑支队……”
“开门!”
“我……”
“我让你开门!”郑霖咆哮起来,“快点!”
警卫无奈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伸手掏出了钥匙。杨敏只来得及向郑霖笑笑,伸手抿了抿头发,跟着警卫走进了留置室。
走廊里只剩下方木和郑霖,一时相对无语。片刻之后,郑霖递给方木一支烟,方木犹豫了一下,接过来,默不作声地抽着。
一根烟抽完,郑霖低声问道:“明天……你在场?”
方木不想多说,简单地回了句:“对。”
“有结果了,告诉我一声。”说罢,郑霖就蹍灭烟头,转身走了。
测试时间:11月3日
测试地点:c市公安局第三会议室
案由:故意杀人案
测试人:主测官韩卫明;助手方木。
被测人:邢至森,56岁,男,汉民族,大学文化,捕前系c市公安局副局长。
被测人与案件的关系:犯罪嫌疑人。
主测官告知被测人:今天为侦查城湾宾馆杀人案,用心理测试仪对你进行有关心理测试。心理测试能客观测出案件的真实情况。如果你陈述的是事实,则测试结果就会对你有利,如果你说谎,则测试结果就会对你不利。进行心理测试完全是自愿的,你有权拒绝接受心理测试或者在测试过程中随时终止心理测试。
被测人声明:主测官已对测谎过程做过技术性解释,并没有对我采取任何威胁和强迫手段。本人邢至森完全信任测谎程序,明白自己的权利,完全自愿接受这次心理测试,并保证积极配合。本人承认测试结果,并愿以其作为将来的认定依据。
邢至森和韩卫明先后在文件上签好字后,心理测试正式开始。首先进行的是刺激测试。
韩卫明递给老邢一张纸,让他从4至8中随意挑选一个数字写在纸上,然后将纸对折,按在自己的手掌下,保证不被别人看到。
“不用了吧。”老邢笑道,“我绝对相信测试的科学性。”
“要的。”韩卫明正色道,“我需要检测你说谎时生理反应图谱的模式。”
老邢摇摇头,随手写下一个数字,然后把纸对折,按在手掌下。韩卫明向方木摆摆手,方木马上拿起呼吸传感器给邢至森戴好,又把血压袖套套在邢至森左臂上,最后,把手指电极夹在他左手无名指指尖上。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感到老邢的身体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
“呵呵,老伙计,这么快就有反应了?”韩卫明扫了一眼图谱仪,“你的皮肤电上升了。”
“第一次戴这玩意嘛。”老邢的笑容有些勉强,“换作你也会紧张啊。”
韩卫明笑笑:“好,现在我要问你刚才所写的数字,无论我问到哪个,都要回答‘不’,明白么?”
邢至森点头称是。然后,韩卫明从4问到8,邢至森都摇头否认。
韩卫明目不转睛地看着图谱仪,几分钟后,开口问道:“是5,对吧?”
邢至森没回答,而是展开了手里的纸,一个潦草的“5”赫然在目。
“你这玩意儿还真灵。”他面朝方木,捅捅那张纸,好像在做一个好玩的游戏。
“好了。”韩卫明靠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我还要提醒你,每个问题你都要如实作答,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撒谎都会对你不利,明白么?”
“明白。”邢至森稍稍坐正。
“嗯,那咱们开始。”
问:你叫邢至森么?
答:是的。(略显诧异,但立刻答复)
问:你在案发当天下午去了城湾宾馆对么?
答:对。
问:你去了624房间?
答:对。
问:你在624房间里遇到一个人,对么?
答:不,是两个人。(调整坐姿,上身坐直)
问:是两个男人么?
答:不,是一男一女。
问:你是否愿意说实话呢?
答:我愿意。(点头,表情平淡)
问:你的职业是警察,对吧?
答:对。
问:你进入房间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在房间里么?
答:不是。
问:她从门口进入房间的么?
答:不是。
问:她从卫生间里出来的么?
答:是的。(点头,立刻答复)
问:你是否曾对公安机关说过谎?
答:没说过谎。
问:你出生于1953年,是么?
答:是的。
问:你以前见过那个女人么?
答:没有。
问: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答:她没穿衣服。
问:她身上有什么特征么?
答:小腹那里有一个文身。
问:文身的图案是鸟么?
答:不是。
问:文身的图案是鱼么?
答:不是。(略低头,眼球向左下方转动)
问:文身的图案是动物么?
答:不是,是一朵花。(立刻答复)
问:那朵花是黄色的么?
答:不是。
问:那朵花是蓝色的么?
答:不是。
问:那朵花是红色的么?
答:不是。
问:那朵花是紫色的么?
答:是的。淡紫色。
问:你愿意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么?
答:愿意。
问:你是c市人,对么?
答:是的。
问:在你进入房间之前,那个男人就已经在房间里了,对么?
答:是的。
问:你以前见过那个男人么?
答:没有。(摇头,表情平淡)
问:你进入房间的时候,他在床上坐着?
答:不是。
问:他在椅子上坐着?
答:不是。
问:他是从卫生间里出来的?
答:是的。
问:他是一个人出来的?
答:不是。
问:他是和另一个人一起出来的?
答:是的。(点头)
问:是个男人么?
答:不是。
问:是个女人么?
答:是的。(用力点头,上身前倾)
问:你清楚说谎可能带来的后果么?
答:清楚。
问:你于1973年参加工作?
答:我想想……嗯,是的。
问:那个男人和你说话了么?
答:没有。
问:他就是你要见的人么?
答:不是。
问:他劫持了那个女人,是么?
答:是的。
问:他用斧子劫持那个女人?
答:不是。
问:他用枪劫持那个女人?
答:不是。
问:他用刀劫持那个女人?
答:是的。
问:担心我问别的问题么?
答:不。没什么可担心的,呵呵。(微笑,右手紧握,拇指在食指第二关节处反复磨蹭)
问:你在案发前是c市公安局副局长,对么?
答:是的。
问:你愿意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么?
答:愿意。
问:那个男人在你面前杀死了那个女人?
答:是的。(点头,立刻答复)
问:用刀子杀的?
答:是的。
问:刺了三刀么?
答:不是。
问:刺了两刀么?
答:不是。
问:刺了一刀么?
答:是的。
问:你隐瞒了其他情况么?
答:没有。
问:你已经结婚了,对么?
答:是的。(立刻答复,眉头微皱)
问:杀人后,男子继续停留在房间里?
答:没有。
问:他逃跑了么?
答:是的。
问:他向门外的左侧逃跑么?
答:是的。
问:他向门外的右侧逃跑么?
答:不是。
问:他向楼下逃跑么?
答:不是。
问:他向楼上逃跑么?
答:是的。
问:你当时知道他的姓名么?
答:不知道。
问:你熟悉枪械的使用么?
答:是的。
问:你对男子开枪了,是么?
答:是的。(上身坐直)
问:你开枪时,男子在逃跑么?
答:不是。
问:你开枪时,男子在站立么?
答:没有。
问:你开枪时,男子处于躺卧姿势么?
答:不是。
问:你开枪时,男子向你扑来么?
答:是的。(立刻答复)
问:你是否曾在非必要的时候,使用过枪支?
答:没有。(答复有迟缓)
问:你是否对我有所隐瞒?
答:没有。
问:你于1973年毕业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
答:是的。
问:你愿意诚实地回答每个问题么?
答:愿意。
问:你觉得男子向你扑来时,手里拿着的是棍棒么?
答:不是。
问:你觉得男子向你扑来时,手里拿着的是枪支么?
答:不是。
问:你觉得男子向你扑来时,手里拿着的是刀具么?
答:是的。
问:实际上那是把勺子,对么?
答:是的。
问:你开枪前就知道那是勺子,对么?
答:不是。(摇头,立刻答复)
问:你开枪后知道那是勺子,对么?
答:是的。
问:你以前见过那把勺子么?
答:没有。
问:担心我问别的问题么?
答:不,我知无不言。(右肩扭动,微笑,目光平视韩卫明)
问:你从警26年了,是么?
答:我算算……嗯,是的。
问:你是否触犯过刑法?
答:没有。
问:是否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担心败露?
答:没有。
问:你是否清楚,如果你撒谎,会在测谎仪上有所反应?
答:清楚。
韩卫明的语速很慢,语气和缓,每隔15秒左右才进入下一个问题。方木始终紧张地看着皮电、呼吸和血压、脉搏图谱。韩卫明只是偶尔扫一眼,把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邢至森的脸上。邢至森始终平静地面对韩卫明,而从测试图谱来看,他的生理反应变化并不明显。方木渐渐放松下来,心想老邢没有说谎,通过测试应该不成问题。
接近中午的时候,韩卫明宣布第一次测试结束。在征得邢至森同意后,下午进行第二次测试。
邢至森刚刚被带走,方木就迫不及待地问韩卫明:“韩老师,你觉得这次测试怎么样?”此刻的韩卫明却显得有些疲惫,摘下眼镜揉了半天太阳穴,嘴里敷衍着:“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再说。”戴好眼镜后,他也不急着回答方木的问题,而是拿起测试图谱细细地看着。这时,门被敲响了,边平探进头来,冲韩卫明说道:“韩老师,先吃饭?”
“吃饭吃饭。”韩卫明立刻扔下手里的图谱,“我都要饿死了。”转过头,看见方木还是一脸期盼的样子,韩卫明笑笑,拍了拍方木的肩膀。“我怎么觉得你比老邢还紧张测试结果啊。”他指指测试图谱,“要不待会儿给你戴上设备,你的反应肯定比老邢大,哈哈。”
午餐安排在食堂的一个小包厢里,几位市局的领导作陪。也许是为了避嫌,大家对测谎的结果都只字未提,只是聊些官场上的套话,吃饱喝足后,就各自离去。走出包厢的时候,方木注意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围坐着郑霖、小海和阿展。桌上的餐盘里是早已冷透的饭菜,看得出他们已经在门口坐了很久了。见他们走出来,郑霖马上向方木投以询问的目光,方木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距离下午测试开始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边平建议去休息室喝茶,韩卫明很爽快地同意了。喝了一会儿茶水,又不着边际地扯了一阵闲话后,边平试探地问道:“上午的测试怎么样?”
韩卫明笑笑。“挺顺利,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看看下午的情况再说。”也许是注意到边平略显失望的表情,他又补充道,“不过,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老邢应该没有说谎。”
边平立刻来了精神,“也就是说,老邢的确是被人陷害?”
“呵呵,这我就不知道了。”韩卫明捋捋头发,“我只是认为他没有说谎而已。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他用手指指方木,“小方一直死死地盯着测试图谱呢。”
方木和边平交换了一下眼神,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老邢被证明没有说谎,侦查必将重启,也许离帮他洗清冤屈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下午的测试还是在那间会议室里。老邢的精神状态不错,据说中午好好吃了一顿,还睡了一觉。测试前,他还要了根烟,跟韩卫明开了几句玩笑。
下午两点,第二次测试正式开始。
最初,方木还有些紧张,可是很快他就发现韩卫明只是调整了中性问题和相关问题的顺序,准绳问题并没有多大变化。老邢的回答也很从容,测试图谱显示,他并没有明显的生理心理变化。
测试只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无论是测试者还是被测试者,对测试结果都心知肚明。于是,大家都放松下来。韩卫明示意方木把老邢身上的各种传感器都摘下来。方木应了一声,伸手去摘老邢手指上的皮电传感器,老邢急忙指指呼吸传感器:“先把这玩意给我拿下去吧——太勒得慌了。”
韩卫明呵呵地笑起来,甩给老邢一根烟。“你这老家伙,减肥吧。”
胸呼吸传感器很快解了下来,腹呼吸传感器的搭扣却出了点小毛病,方木仔细地解着,老邢一边配合方木的动作,一边和韩卫明聊天。
“老邢,快退休了吧?”
“嗯,没几年了。”
“早点儿退了得了,干了一辈子了,回家享享清福,含饴弄孙,多自在啊。”
“呵呵,是啊。”
腹呼吸传感器终于解下来了,方木又摘掉了老邢左臂上的血压套袖。
“你女儿是叫邢娜吧?结婚了么?”
“还没有呢。”
“还在做教师么?”
“不,出国了。”
突然,屋角的图谱仪传来了吱吱的绘图声,方木循声望去,皮肤电曲线正呈现大幅度的上升。
老邢在说谎!
刹那间,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手却依然伸向了老邢手指上的电极——摘掉这该死的玩意!
“别动!”
是韩卫明。此刻,他和刚才那个温和的老朋友判若两人,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他盯着老邢看了几秒钟,老刑似乎无所畏惧地回望着他,脸色却一点点变白了。
韩卫明:你那天去城湾宾馆是应约而去,对么?
邢至森:是的。
韩卫明:你事先准备好了枪支,对么?
邢至森:我是警察,身上带着枪很正常。
韩卫明:带着枪,就打算使用它,对么?
邢至森:不是。(摇头,但之前有瞬间的点头动作,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不是为了对那个男子开枪,而是别人,对吧?
邢至森:这是重新测试么?(微笑,瞳孔急剧放大)
韩卫明:回答我的问题,老邢。
邢至森:不是。(移开视线,右手食指在右侧鼻翼轻搔,皮肤电反应异常)
方木突然明白了,刚才韩卫明在盯着邢至森的几秒钟内,已经在心里迅速编制出一套测试问题。
韩卫明:被你击中的男子认识娜娜么?
邢至森:不认识。
韩卫明:那你要枪击的人认识娜娜,对么?
邢至森:请不要提起我的女儿,她跟本案无关!(上身前倾,下巴上扬,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你要枪击的人是个男人,对么?
邢至森:我没打算杀任何人!(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默默地盯着老邢,低声问道:“娜娜出事了?”
邢至森:没有!(向后靠坐,移开视线,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所以你要对他开枪,对么?
邢至森:不是!(右手握拳,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你要枪击的人伤害了娜娜,所以你要报复,对么?
邢至森:不是!(嘴角紧抿,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老邢,你带着枪去,就是打算对某人开枪,对么?
邢至森:不是!(重新对视,语调升高,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现场出现了令你始料未及的情况,你要枪击的人并未出现,对么?
邢至森:不是,我没打算杀任何人!(坐直,上身前倾,皮肤电反应异常)
韩卫明:娜娜到底怎么了?
老邢突然跳起来,五官扭成一团,眼珠也似乎要从眼眶里暴出来,“不要提到我女儿!”
在那一瞬间,方木几乎认为老邢想当场掐死韩卫明。身后负责保卫的两名警察迅速扑过来,把邢至森死死地按在椅子上。
韩卫明没有躲闪,眉头紧蹙,半晌,他低声对老邢说:“你要说实话,我们才能帮你。”
邢至森突然安静下来,似乎刚才的挣扎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喘了一阵后,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韩卫明看了他几秒钟,叹了口气,抬头对着屋角的监控器说道:“测试结束。”
方木宛若木雕泥塑般,感觉全身都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地看着老邢。他知道,在监控器另一端的人们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然而这一切对方木而言都不重要,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问号:
你为什么要骗我?
老邢没有看方木,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垂着头,整个人似乎小了一圈。良久,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意,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