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小龙注意到,当苗三娘取出那个本子的时候,旁边的那个叫书香的孩子的眼神在这上面停留了一会。不过停留的时间很短,短到容小龙来不及看清楚那个孩子眼神中的感觉,书香就垂下了睫毛,继续低头晃荡一双小短腿。
他一脉天真,中途还无意识的噘嘴,如每一个觉得大人之间的对话很无聊的孩子一般自娱自乐打发时光。
容小龙看着眼前自顾自在和自己的影子玩的小胖子,心里忽然涌出来一股不明的情绪。这种无来源,也不知道何意的情绪他自然不知道如何纾解,于是那种情绪就堵在了胸口,令他觉得憋闷无比。
这种情绪来的很快,却散的很慢。
他有很多事情不懂。却也懂得有些是不能问的。
因为大人最喜欢用‘不可说’,以及‘你还小’这些唯有等待时间可以回应的话语来搪塞自己。
若离正在问苗三娘:“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苗三娘道:“我横竖不会逃离这个地方的。我当时一时脑热,让那个神仙为我寻了这个秘籍来。我其实是为了出一口气。”
出一口气?
若离问的坦率:“你都......那样了,难道还不够出气?”
这句话问了也白问。
若是苗三娘觉得出气,也就不会逼死了情郎不说,还拿走情郎家中的武功秘籍了。
苗三娘道:“如何够?他毁我一生,骗我付出情爱,诞下孩子,结果却给了我如此惨烈的结局和这一生的困顿。我我如何忍下这一口气?”
若离不知道到底是从苗三娘的话语中听出来什么还是从她苍老浑浊却依然癫狂的神色里看出来的。若离只说:“所以你当时没有跟着跳崖而是选择投湖......其实是因为你根本不想死?”
年轻女子的恨意到底有多深,若离是不懂得。
但是作为一个听过苗族女子敢爱敢恨的传说的若离。这一次倒是真实感受到了所谓苗家女子的烈性。
武林当中其实也有偏见。
例如描述苗疆女子,一向的重点都放在了‘敢爱’的上面。说什么苗女一生只爱一人,所以轻而易举,不要随意撩动苗女的真心。这话说得,好像苗疆的女子从出生就没见过男人一样,一旦看到一个男子,不管美丑高矮胖瘦,只要对方撩动一番,就立刻会把一颗真心忙不迭的送过去,不接就强送,抢买强送,若是遇到无情的男子,不管是用真心还是美貌还是蛊毒,都要把对方留在身边。
同样作为女子的若离,听这番言论的时候还小,不懂其中的偏见,但是也隐约觉得不对劲起来。如今再回想这个传闻,若离已经可以翻出来一个完美的白眼。
苗疆女子确实敢爱,但是对方的敢,也是建立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即便是一厢情愿,一见钟情,那也有条件。
条件诸如对方公子风度翩翩,诸如英俊多情,诸如武功盖世,诸如,会撩且有趣。
但是有如上条件的公子,别管是不是苗女,请问谁不敢爱?即便是宰相千金高门贵女都敢好吗?
而且,为何忽略另外一方重点呢?
苗女不光是敢爱,她还敢恨。
敢恨才是他人不可及的特性。
例如苗三娘。
在发现爱人不值得爱,一腔真心错付之后,她会果断惨绝的掐死负心情郎最为看重的血脉儿子,然后简单以言语逼迫对方崩溃,万念俱灰寻死投崖。即便是当时一番错乱,面对周围千夫所指,她依然果断选择了有暗河的湖泊一头投下。
从而从阴冷暗道中求的生路。
通往河流的湖泊暗道,冰冷且黑暗,如同传说中的黄泉。
过了黄泉,不是赴死,就是新生。
若离几乎可以肯定,当时的苗三娘,其实是想要求的新生的。
这江湖如此之大,见过她苗三娘的又有多少?
她即便是此生不再回去江湖,归还苗寨,也算是经历了一番阅历,然后回归家园。她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情郎。当年一个人出寨子,如今一个人回寨子,什么都没有带出去,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干干净净,轻轻松松。
她甚至还可以在寨里遇到另外一个情郎,再开始另外一段爱意。毕竟苗女敢爱,她还可以生一个孩子,然后相夫教子,勤俭持家。
若是没有遇到莫轻言的话。
.......
若是没有遇到莫轻言的话.......
这也是苗三娘在过去岁月中无数次想起的念头。
这个念头随着她逐渐的老去和美貌不在,已经不在经常冒出来了。可是只要每次冒出这个念头,她就会一如既往的愤怒不已,然后扯着孩子跑去莫轻言的客栈门口叫骂。
起初叫骂的时候,还会吓得孩子哭,大人怒。吓得街坊四邻的精怪躲避不及。
精怪纵然披着人皮的假面,但是并没有凡人那样爱好凑热闹的本能。故而第一次见到这个美貌姑娘如泼妇一样骂街的时候,精怪们吓得险些掉皮。很小的镇子刷一下空了。显得镇子居然还挺空旷起来。
后来呢?
后来苗三娘骂街的次数多了,不知道是激发了精怪们八卦的本性还是新的爱好,亦或者是被门口嗑瓜子的喜鹊给传染,居然也跟着习惯成自然,也看起了热闹。
当然了,除了鼠类和雀类的精怪,其余基本不爱嗑瓜子。他们磕水果,磕鸡架,磕竹子,磕山果......有什么磕什么。
只是学喜鹊学个神似。
反正重点是看热闹。
到后来,连书香都不跟着哭了。
书香大着胆子,跑进了客栈。被喜鹊塞了一兜儿甜枣。又被莫轻言塞了一把山楂糖。
后来,书香甚至开始期盼苗三娘来骂街。
多么有趣。
很多东西都随着时间变掉了。
从吓得差点遁地到后来淡定看热闹的精怪,从哇哇大哭到后来出入客栈一副平常心的书香,从一开始一脸纠结到后来麻木的莫轻言和喜鹊。
唯一不变的,就是苗三娘的意难平。
总归只有她一个人意难平。
因为这个镇子,也只有她一个人罢了。也只有她一个,年华老去而已。
苗三娘困顿在这个寨子快要五十年。五十年。一个人的半生。
就这样过去。
她并不混沌。清醒且痛苦。
苗三娘说:“在我终于明白这个神仙是铁了心要困顿我在这里之后,我就只有这一个要求。就是要这个神仙替我拿回来这本秘籍。”
若离说:“这是为何?给别人找不痛快吗?”
苗三娘还真的点头了:“就是给别人找不痛快,给他全家不痛快。”
呦呵。居然承认了。
若离和容小龙都大开眼界。
苗三娘抚摸着这本看着一点都不发旧的武功秘籍。
那秘籍上,有三个字。
简单粗暴:“杨柳。”
不解其意。
苗三娘说:“这个秘籍,拿回来,我看了一眼。确定了这就是他们柳家的秘籍。”
苗三娘还问他们:“那你们知道,为何这个秘籍,叫做杨柳?”
容小龙和若离对视一眼,摇头。
苗三娘笑起来:“你们当然不懂。这个杨,是他的正妻。就是那位,婚后无所出的妻子。他真是爱她啊......即便是一开始便知道,那个女人无法给他们柳家传宗接代,既然娶了她过门。然后呢,就来骗了我。”
苗三娘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很平静,没什么太大的起伏情绪。
“你们又知道不知道?他为何骗我?而不是去收一房乖巧听话的小妾来生下孩子交给他妻子抚养?”
这一下还没等容小龙和若离摇头。
苗三娘就自说自话了:“你们当然也不懂.......因为他爱他的妻子啊......若是收了妾室填房,外人必然会觉得那个正妻不得丈夫宠爱,故而纳妾。而若是说明原委,又会落得一个无妇德的下场......他不想他的妻子受委屈,一点委屈也不能受——所以就让我受这个委屈。”
苗三娘面上有一丝落寞。
她苍老的手指无意识的开始在那个柳字上面跟着描画,一横,一竖,一撇,一点......那是一个木偏旁。
柳是木偏旁,杨也是木偏旁。
双木就成林。
所以当时,那个男人就说,如果生的是儿子,那孩子叫书香,姓柳,名林,字书香。
起初她还不懂。她是个苗疆的女子,苗寨的女子并没有读过太多的书,她们儿时都只跟着阿娘和阿爹辨认草药,学习染布织布的手艺,拿着绣花针绣花,大点学熬煮药材,学苗刀。
不曾去学什么四书五经,女德女戒。她不曾学过。
而据她所知道,那位杨姑娘,书文很通,她会画画,挥毫之间一副山水就跃然于纸上。而她若是想要绣一副同等大小的山水画布,需要半年。
看,男人都是急性子。
不管是任何享受,都只能看到眼前的。
山水画卷也是如此,功名利禄也是如此。
唯有拼命想要得到的东西,才会忍得住一时的耐心。
苗三娘常常想,是不是她,是他这一生中,经历过的,最长的忍耐了?
苗三娘抚摸自己的脸,她手皮松软,温暖,能够明显摸到脸上眼角的皱纹,她有些羡慕的看着才十五岁的若离年轻的脸:“你知道吗?我和那个杨姑娘,生的很像。但是那个杨姑娘,一定要比我貌美。”
“否则他不会眼前看着我,心里却依然想着她。”
“因为我和她生的像,所以他想要我的孩子。我生下的孩子,一定不会叫外人怀疑,这不是他和杨家姑娘生的。所以他看着是想要我,其实不是,他要我的孩子。他只是想要我的孩子。”
苗三娘的胸膛不停的起伏。预示着情绪的激烈。
“他那么爱她......。摸着我的肚子,然后脸上带着笑,说,这孩子生下来,叫柳林。双木成林的林。双木,就是柳和杨,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个肚子。一个装着孩子的肚子。”
容小龙和若离安静了很久,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那个叫书香的孩子,很冷漠,很淡然,很......置身事外。这个镇子里,只有他日日面对这苗三娘。面对温柔时候的苗三娘,也面对狂怒时候的苗三娘,既面对她的软语爱怜,也听着她的疯狂语录。
容小龙这样想来,心里不由得就有些凄凉。提这个活了半生却永远只有三岁的孩子凄凉。
他甚至凄凉到无法安慰自己。
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孩子,以及苗三娘。
他只能沉下声来。
若离却道:“......怪不得你如此恨他,换做若是我,我也恨。”
若离也是女子,女子对于女子的遭遇,一向都是将心比心的,越是如此,若离越是能够体会到当时苗三娘的绝望和愤怒。
“那个姓柳的人,确实是个情种,或许对于杨姓姑娘来说,他是个好人,可是其实,他最终最终,不过还是爱自己罢了。如果他真的那么的爱那个杨姓的姑娘,又如何说服自己,可以和别的女子欢好?甚至生下孩子?他不过说白了,就是既想要自己心爱的姑娘,又不肯放弃拥有自己的血脉。他是个自私鬼。”
若离说的很多,面上也跟着浮起一丝难掩的愤慨:“他既伤了你,害了你的一生,同时,他还伤害了杨姑娘。他倒是一死了之的痛快。可是你呢,可是杨姑娘呢?我想......我猜测,那个杨姑娘,是不是家世和他门当户对?”
苗三娘听了愣神,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苗三娘的视线落到了手边的秘籍上:“我只知道,这个杨柳秘籍,是他们柳家和杨家一同创出来的。融了杨家的内功心法,和柳家的剑法。这个秘籍,似乎是可以令掌握的武学者不必用剑,都可以无形在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苗三娘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低头不住的摩挲那本本子:“有趣的是,他们两家都还来不及有一个人去修习这个剑谱。他们时至今日,一定都还在寻我......真好,我哪怕一生都不在,可是江湖上,天下间,还有人在念我......咬牙切齿的念我.......”
苗三娘对着容小龙和若离露出一丝畅快的笑意:“就是这样的一口心头的畅快,才支撑我活下去。否则,我早死了。早被憋屈死了。”